次日的早餐桌上,覺得最尷尬無奈的非我家沈昌珉莫屬。南安夫婦分坐他左右,不停地殷勤布菜,一會餵他喝這個,一會讓他吃那個;這倒也罷了,關健是粘在他身上片刻不離的齊齊,仍是一副除了昌珉誰也不認識的架勢,堅決要求單獨和沈昌珉回房吃飯,實在不行的話就一定要坐在他懷裡吃,場面一時煞是熱鬧。

我一面看戲一面喝粥,吃到高興處,隨口問道:「王爺王妃,你們那個鴻世子怎麼辦呢?」

那兩人表情同時僵住,似乎一時還真的沒考慮這麼多。

「鴻世子以前是否也以為自己真是你們親生孩子?」鄭允浩問。

「倒沒有當面說過,只是外面多有流傳,只怕他也聽到過。」南安王爺歎息道,「那孩子雖不是親生,但畢竟也養了這麼些年,實實地不能就這樣丟下不管,既然他一直是以養子名義在王府,維持原狀也不妨吧。」

南安王妃也輕輕點頭,又有些惶然地問沈昌珉:「珉兒,你可介意?」

沈昌珉聳聳肩,吞下一口燒餅,道:「我有什麼好介意的。就算日後會有來往,我也只是金家人啊。」

坐在他懷裡的齊齊細聲道:「我要吃甜糕。」

「你自己不會拿啊?!」沈昌珉滿面青筋地吼。

「‥‥」齊齊應聲珠淚盈盈。可憐的昌珉估計已被鬧了一夜,立即投降,伸手拿了一塊甜糕塞進他嘴裡。

「齊齊,這個小燒麥也很好吃,你要不要吃一個?」金俊秀同情齊齊失憶,萬般溫柔地問他。

「要,昌珉餵我。」

沈昌珉惡狠狠地瞪了金俊秀一眼,抓起一個燒麥再朝齊齊張得大大的嘴裡一丟。

我忍了忍笑,調唆道:「齊齊,昌珉很會跳舞哦,改天讓他跳給你看?」

「爹‥‥!!!」

「二哥還會唱催眠曲!好好聽!」小兒子也興沖沖地道。

「俊秀‥‥!!!」

「他以前給你唱過?」齊齊好奇地問。

「沒有,我一上床就能睡著,不用人催眠,二哥以前唱給爹爹聽過。」

「可是你小時候你二哥唱過搖籃曲給你聽哦。」我笑道。

「是啊,你一聽就嚇得不敢哭了,百試百靈。」戶主也插嘴。

「大哥‥‥!!!怎麼連你也‥‥」沈昌珉無力地叫。

南安王妃在一旁聽著,不禁拭了拭淚,「也許真是上天在懲罰我,讓我錯過自己孩子重要的成長期,看著你們一家這樣親密,真是讓人羡慕。」

南安王爺安慰道:「昌珉日子過得好,咱們應該高興才是。只希望以後昌珉心裡能多記得來看我們幾次,也就沒什麼不滿足的了。」

「呃‥‥」沈昌珉有些不自在地說,「有機會我一定常去看望你們的‥‥」

 

鄭允浩淡淡一笑,把話題扯開,「王爺,聖上南巡的準備已經差不多了,不知日子定好了沒有?」

「哦,應該是明年仲春吧,祭天大典完成後就會起駕了。」

「此次江南選秀宮裡定的名額是七十三名,目前入冊侯選的有八十名,王爺是不是再精減幾個下去?」

「可有排名?」

「按出身、相貌、才藝、性情等等,已約略排過,目前列在榜首的,當然就是江南第一才女裴小姐了。」

「唉,」南安王爺搖頭失笑,「這裡沒有外人,所以我也不怕說真話,皇上此次選秀,相貌才藝出身這些,都是其次的。」

鄭允浩輕輕挑了挑眉,不是很有興趣地問道:「那什麼才是要緊的?」

「鄭大人知道宮裡為什麼要再次選秀嗎?」

「宮裡的事,就算是福伯也未必知道吧?」

金家人一起笑了起來,南安王爺卻是一怔,顯然沒有聽懂。

「王爺知道為什麼嗎?」我插嘴道。

「還不是為了皇嗣的事。」

「這倒也是,皇上今年春秋四十,膝下猶虛,有關國嗣承繼,當然難免心急。」

「皇上心裡急不急我不知道,至少表面看來不算很急。真正急得上火的是太后,宮裡娘娘們一個勁的生公主,一個皇子也生不下來,這幾年乾脆連公主也不生了,日子不好過著呢。」

我一旁聽著,突然笑出聲來。

「金老爺為何如此高興?」南安王爺問。

「當然高興,我有三個兒子,皇帝一個也沒有,我比皇帝要強好多耶!」

「小珠,太爺的粥涼了,換一碗。」鄭允浩吩咐了一句,又轉向南安王爺道,「所以此次江南選秀就另有標準了?」

「不錯。太后的意思,要讓穩婆看秀女的面相與體格兒是否宜生養,還要看秀女家世中是否數代都是多子,如能滿足這兩個條件,其他的都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我問道。

「當然。」

我扭頭向大兒子道:「允浩,既然這樣你還替他費心造冊甄選幹什麼,直接挑一頭母豬不就行了?絕對符合那兩個條件。」

「金老爺,」南安王爺板下臉來,「你如此說法實在是對皇上大不敬,若不是家居場合,恐怕就罪名非輕了,以後一定要多注意‥‥」說到這裡,他有些繃不住,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鄭允浩這時已吃完早餐,站起身,行了個禮道:「王爺,下官衙中尚有瑣碎公務,恕不能相陪了。」

沈昌珉也忙忙地跳了起來道:「我也該去打理生意了。」

南安夫婦面露失望之色,但沒多說什麼,只是表示出來了一夜,也該回驛宮去。

大家一起出門之後,鄭允浩與南安夫婦同行,沈昌珉則一臉忍耐的表情帶著齊齊走相反的方向。

 

接下來的數日過得還算平靜。鄭允浩按南安王爺所轉述的太后標準將秀女的排位重新整理了一下,鳳凰女其實身段很單薄,家中只她一個獨養女兒,半個兄弟也無,按道理早該排進倒數幾位裡去。不過鄭允浩因為她辱駡金俊秀的事不高興,便擅用職權硬將她保留在十名以內。這原本是報復行為,但看在裴家父女眼裡卻是莫大的恩德,為此還專門到家裡來向我道謝,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心裡一軟,便求鄭允浩放過她,把她弄回該呆的位次上去,可是大兒子心狠手辣,居然沒理睬我的要求。

 

一連幾天的陰雨,好不容易出了太陽。坐在庭院的躺椅上,暖洋洋的陽光曬著,再加上中午吃的太飽,不一會兒就昏昏入睡。

猛然驚醒時發現自己在喘粗氣,額上有薄薄的冷汗,福伯蹲在身前,把滑落下的毛毯重新拉上,輕聲問:「你夢見什麼了?」

我想了想,竟一點也不記得剛才的夢境,只有一種濃濃的不安感飄浮在空中。

「福伯‥‥」

「嗯?」

「你覺得讓允浩辭官好不好?」

「辭官的理由是什麼?」

「老父年邁,要返鄉頤養天年。」

福伯看了我一眼,「這話說出去誰信?」

「那讓他假裝摔斷腿?」

「怎麼可能‥‥」

「讓他真的摔斷腿!!」

「>_<‥‥」

「說他被一個薄情女子甩了,一時想不開要出家為僧‥‥」

「>_<‥‥」

「不行嗎?」

「太爺,沒有令人信服的理由突然辭官,只會更引人注意而已。」

我低下頭,用力抿了抿嘴唇。

「皇上九五之尊,就算來到揚州,身邊大臣侍從如雲,大爺一個小小地方官員,不會讓他過多關注的。」福伯安慰道。

「我只是擔心嘛‥‥」

「大爺和生父長得一點也不像,當年中狀元時早就見過皇上,沒有任何人動疑心,再說大爺機敏過人,早就不是需要你來保護的小孩子了,有什麼好擔心的?」

這個我也知道,可誰讓我是當爹的人呢,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你小事糊塗,大事卻不糊塗,當年你決定大隱隱於朝野之上,就一點也沒錯,自從大爺中舉入仕後,這些年就平平靜靜,不再四處遷徙,躲避那人的追捕,可見他是根本沒有想到過你居然敢讓大爺通過科考入官場的。」福伯繼續勸道。

我頓時得意起來,「是啊是啊,我家允浩十三歲就中了狀元,一舉成名天下知,那人一定以為我們會拼了命地隱藏,絕料不到我竟會讓允浩這樣出風頭,一直招搖亮相到他跟前去。」

「的確是高招。幸好我在大爺入仕前就找到了你們,否則現在一定也是像沒頭蒼蠅似地四處亂撞。」福伯用柔和的眼光看著我,難得沒有潑我冷水。

正想再多自誇兩句,看見朴有天與金俊秀手牽手晃了過來。

「俊秀,今天的功課寫完了?」我問。

「寫完了。」

我瞟了朴有天一眼,「是自己寫的?」

金俊秀頓時小臉漲得通紅,「是‥‥是自己‥‥」

我立即沉下臉,對有天道:「我家俊秀自幼家教甚嚴,從不撒謊,怎麼跟朴公子交往沒多久就學會騙自己爹了?我可要重新考慮讓你們這樣來往是否合適了‥‥」

朴有天立即嚇得面如土色,結結巴巴道:「不‥‥不是‥‥我只是看俊秀寫的太辛苦,所以‥‥金伯伯你別生氣‥‥」

金俊秀也扁著嘴,要哭不哭地道:「‥‥爹,是俊秀不好,俊秀這就回去繼續寫‥‥」

兩個人又手牽手垂頭喪氣地去了。

「太爺裝什麼假正經?」福伯這才道,「從小到大,你教俊秀替你撒謊騙大爺的次數還少了?」

「所以我才生氣啊!」我嗖地站了起來,悲忿滿腔、義憤填膺、苦大仇深地道,「從小我就在教他幫我騙允浩,教了快十年還沒教會,憑什麼朴有天這小子才教幾個月就可以教會他來騙我?!不服氣!我可是當爹的,怎麼可以輸給一個半路殺出來的小夥子?」

福伯撇撇嘴,正要說什麼,突然抬頭向外一看,道:「今兒真奇怪,齊少爺竟然一個人回來了‥‥」

我一回頭,看見齊齊百無聊賴地走過來,一路上扯花掐柳,來到我身邊坐下,拿了一塊點心,狠狠咬了一口。

「怎麼了?昌珉呢?」

「他忙!!!!忙得都不管我了!!!」齊齊激烈地抱怨道。

「你還不滿意?」我掐掐他粉嫩嫩的臉,「我家昌珉最近被你調教的多好,再也不用勞煩你哭鬧求他,自動幫你挑魚刺、剔排骨、剝核桃、削水果;不管是出門還是回房,也不需要你再死死地粘著,自自然然地帶著你,絕不會像以前一樣推啊甩啊躲的;我就想不通,昌珉很聰明啊,難道他沒有懷疑過你是裝的?」

「他懷疑過啊,還試探過我呢。」

「怎麼試探?」我與福伯齊聲問道。

「跟他一起睡的第一天晚上,他就在房間裡惡狠狠地詐我,說已經知道我在騙他,叫我別裝了。」

「你怎麼樣?」

「我沒理他,就光抱住他哭,求他別拋棄我。」

「然後呢?」

「然後,他大概想起來我原本是很討厭他的,就威脅我說如果我再不承認,他就‥‥」

「他就怎樣?」

「他就要親我‥‥」

「昌珉也許以為如果你沒失憶的話,是絕不會願意讓他親你的。」

「本來是這樣的‥‥」

「喔?」

「‥‥可是我要是這麼容易就讓他嚇住多丟臉啊,所以‥‥」

「所以怎樣?」

「‥‥就親了‥‥」

我和福伯對視一眼,「哦」了一聲。

「他看我肯讓他親,所以便相信我是真的失憶了。」

「可是被他親你豈不是吃虧了?」福伯問。「聽說齊家人是從不肯吃虧的。」

「對啊,為了不吃虧,後來我又‥‥」

「又怎樣?」

「‥‥親回去了‥‥」

我和福伯再對視一眼,又「哦」了一聲。

「那你要把昌珉整到什麼時候為止啊?」我問。

「整到‥‥整到‥‥」齊齊抓抓頭,好像也很困擾,「整到他以後再也不敢惹我為止!」

「他現在已經不敢惹你了。」

「怎麼不敢?」齊齊嘟起嘴,「我叫他陪我,他竟然敢丟下我去處理生意上的事情,半個時辰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我實在氣得忍不住才跑回來的。」

我和福伯第三次對視,更響亮地「哦」了一聲。

「你這樣悄悄跑回來二爺會擔心生氣的。」福伯道。

齊齊一揚頭,「他才不會‥‥」話音未落臉色就一變,與此同時我們都聽到大門被人踢得咣啷一聲,緊接著急促的腳步聲快速奔近。

我朝氣急敗壞跑進來的二兒子慈愛地一笑。

沈昌珉神色憂急、氣息粗重,一進來就左右張望,直至看到齊齊,方露出大大鬆一口氣的表情,但隨即又怒容滿面,一把揪住他的領口,吼道:「好端端的為什麼不聲不響就不見了?你知不知道我費盡功夫談完事情,卻突然發現你這個失憶的笨蛋消失有多著急嗎?想著萬一你出什麼不好的事情,我‥‥我‥‥我要怎麼跟你家裡人交待?」

我和福伯同時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轉頭作賞花狀,雖然四周只有光禿禿的樹枝‥‥呃‥‥還有烏鴉‥‥

齊齊細細地聲音傳來:「你還罵我‥‥明明是你只顧著跟一群老頭子聊,根本不理我‥‥」

「我哪有不理你?我不是剝了柑子和熱板栗給你吃,叫你乖乖喝茶的嗎?」

「早就吃光了。你明明知道人家失憶,誰都不認識,只要你不理我,我就覺得好孤獨好害怕‥‥」

沈昌珉的聲音立即軟了下來,「你覺得害怕就叫我啊‥‥」

「人家叫了的,你不理‥‥」

「真的叫了?」

「叫了。」

「‥‥‥‥」

「叫了好多好多聲‥‥」

「‥‥‥‥」

「你理也不理,我害怕極了‥‥」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家笨兒子從興師問罪轉為低頭認罪。齊齊真厲害,改天我一定要會一會他爹,看什麼樣人教得出這種兒子。

身旁靜了下來,金俊秀的聲音卻突然從另一方向歡快地響起:「爹,我寫完了,真的寫完了!‥‥咦?二哥齊齊你們抱在一起幹什麼?」

我趕緊回頭看,嗚,哪有抱在一起,明明分得開開的,一個個臉上紅得像關公。

「我‥‥我鋪子上還有點事,還要去一趟。」沈昌珉強自鎮定道,「爹,這裡風大,你早點回房去。」

「知道了,你去吧。」我揮揮手。

齊齊紅著臉不說話,只是朝我們點頭示意了一下,就跟著沈昌珉一起走了。

「很快就到要吃晚飯的時間了,二哥還要去鋪子裡啊,真辛苦。」金俊秀感慨地說。

「沒錯,很快就要到晚飯時間了。」我看了看絲毫沒有去意的朴有天。

「今天的天氣真好,深秋的景致也不錯啊。」江南第一名門望族的當家大公子哈哈道,擺明想留下來蹭飯,難道朴家快破產了不成?

「朴公子要不要留下來吃晚飯?」我隨口道。

「謝謝金伯伯!」

「‥‥‥」真不客氣啊。

福伯突然站起身,「大爺今天回來的挺早呢。」

我側轉身子,果然看見鄭允浩大步流星走過來,臉上立即禁不住綻開笑容。

「為什麼坐在這裡?」鄭允浩俯身攬住我,皺了皺眉,「身子都冰涼了。」

戶主發話焉敢不從,全體立即移坐室內。金俊秀乖乖地主動將今天的功課捧上給大哥檢查。鄭允浩翻了翻,點點頭還給他,沒說什麼,金俊秀高興地長吐一口氣。

「時候不早了,吩咐廚房準備開飯吧。今晚早點休息‥‥」鄭允浩理了理我垂在胸前的一綹頭髮,輕描淡寫地道,「明天全家去蘇州聽歌。」

我和金俊秀歡呼著跳了起來。

「我可以去嗎?」朴有天認真地問。

鄭允浩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要去什麼地方不用我批准吧?」

「你是戶主嘛。」朴有天謙虛地道。果然是個會把握局勢的聰明孩子啊。

「開飯開飯!」金俊秀跑到廳口大聲道,「林伯――準備開飯――」

「可是‥‥」我突然想到,「齊媽還沒有回來呢。」

鄭允浩一怔,「沒有回來?我在衙門口看到他急驚風似地朝家裡跑,還以為他比我先回來呢。」

「齊媽是誰?新來的女傭?這麼重要?不來不能開飯?」朴有天連珠般問。

「不是啦,」金俊秀說,「齊媽就是二哥,因為他現在好像是齊齊的媽媽,所以我們大家簡稱他齊媽‥‥」

朴有天倒地。

「對了,秀公今晚一起吃飯,叫廚房多備幾個菜。」我吩咐門口的小珠。

「秀公是誰?」朴有天掙扎著爬起來,「我都沒聽你們提過‥‥」

鄭允浩憐憫地看他一眼,「秀公就是你!金俊秀未來的老公,簡稱‥‥」

朴有天再次倒地。

「秀公和齊媽,很配哦。」金俊秀高興地說。

朴有天倒地不起。

「振作一點!」鄭允浩拉起他,「想當金家人?想娶俊秀?嘿嘿,就得習慣他們這一套。」

 

因為沈昌珉未歸,我們便一起坐在飯廳喝茶閒聊等他。鄭允浩講了幾件外面的趣聞給我聽,時間倒也過的很快,不一時日頭已落了下去,外面的光線漸漸晦暗。

「昌珉怎麼還沒回來?」鄭允浩皺了皺眉,「是不是齊齊突發奇想要去什麼地方玩了?」

「不會的,如果是這樣子的話至少齊媽會派人先送個信來的。」我說。

「今天屋裡是誰跟著二爺的?」戶主問。

福伯想了想:「好像是阿發‥‥」

廳中頓時一片靜默。

過了半晌,金俊秀小小聲地說:「如果二哥派阿發回來送信‥‥」

廳中又是一片靜默。

「不等了,先吩咐開飯吧。」一家之主揮了揮手。

福伯躬身應了個是字,慢慢退下,剛退到廳口,突然臉色一變,快速直起身子。與此同時,鄭允浩一躍而起,閃電般掠出飯廳,朴有天比他遲了片刻,但也立即向外奔去,直到他們三人已移動了一大段距離,我才隱隱聽到大門外有人驚喊哭叫的聲音,心頭一緊,雙腿頓時發軟,被金俊秀扶住。

 

未及片刻,沈昌珉便被抬了進來,面色蒼白,身上嚴嚴實實地蓋著一件黑色的大披風,齊齊守在旁邊,眼睛哭得紅紅的。

「昌珉‥‥」我剛撲了過去,他立即微笑道:「爹,你別著急,沒傷著要害。」

我顫顫地伸手想掀開披風,卻被他飛快地壓住。我停了手,柔聲道:「你總得給爹看啊‥‥」

沈昌珉遲疑地看了看大哥,慢慢拉下披風。傷口在他的左胸靠肩的位置,顯然是被利器所刺,出血已停止,血色是鮮紅的。

我長長鬆一口氣,「還好沒有毒‥‥」

「原本是有毒的,只不過我已經解了。」一個澄澈的聲音響起。我快速抬頭,這才看見原來一品堂的紅牌店小二小紀也在一旁。

「昌珉是在一品堂遇刺的?」鄭允浩問。

小紀點點頭:「沒錯,刺客易容成一個很普通的客人樣子,突然暴起,二爺根本沒有提防,被一擊而中,幸而二爺身手不錯,及時躲過了要害。」

「中的是什麼毒?」

「蛛絲。」

鄭允浩眉尖一跳。朴有天大驚道:「毒中至怪的蛛絲?據傳這種毒全天下也不過只有三、四人可解,想不到你竟有這般本事,我平時倒還真小瞧了你。」

小紀撇撇嘴道:「解一次毒有什麼打緊?只是對方用了這種狠辣奇毒,可見是一定想要二爺的命,大家商量著怎麼應付才是正事。」

我正在給沈昌珉裹傷,聽了這話,雙手頓時抖得有點不聽使喚,齊齊忙接手過來繼續幫昌珉打理傷口。

鄭允浩扶起我,送到椅上坐著,把火龕移到我腳邊,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

「我就算要發燒生病,也得這件事完了才行。」我拿下他的手,輕輕笑著。

俊秀揉著眼睛道:「到底是誰要對二哥下這樣的毒手呢?」

鄭允浩將雙手按在我肩上,俯耳低語道:「放心,不會是他。如果是他的話,應該是來殺我才對,關昌珉什麼事?」

我輕輕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正拍撫著齊齊的手安慰他的沈昌珉。陰謀與暗殺,伴隨了我已度過的大半時光,對此我當然不陌生。那幾年的逃亡歲月,帶著幼子,四處顛沛躲藏,夜夜枕劍而眠,滿心的惶恐,一身的傷病,縱然是被人諷為神經粗的像棵樹的我,也不希望讓心愛的孩子們再次面對同樣的狀況。

「我想這件事,一定和沈昌珉認親有關。」齊齊咬著牙道。

朴有天沉思片刻,喃喃道:「難道會是‥‥北‥‥北定王爺?」

鄭允浩喝了一口茶,道:「不錯,北定王敬仲,與南安王爺同為當今皇上的堂兄,因皇上兄弟早亡,膝下無嗣,南安北定兩王的世子便是血脈最近的繼承人,將來皇上若冊封皇儲,必然要在兩家世子中挑。南安府那個收養的鴻世子一看就不成氣候,倒也沒什麼關係,可昌珉聰明能幹,決非池中之物,北定王知道這個消息,自然會心有不安。」

朴有天道:「北定王消息怎麼會這麼快?」

鄭允浩冷冷一笑,道:「南安北定爭皇儲之位的局面由來已久,彼此一定都會在對方處安插自己的人手,大家要不要猜一猜南安王爺的隨行者中誰會是北定王的人呢?」

福伯嘿嘿著建議道:「不如每一個都把自己所猜測的人選寫在紙條上,看看有幾個人是意見一致的?」

齊齊顯然對這種把戲非常感興趣,立即飛奔了準備好筆墨紙張分給在場的諸人,連我和俊秀也承蒙他看得起,領到了一份。

大家很快都寫完了,亮出來一看,鄭允浩、 沈昌珉、小紀、朴有天、齊齊、福伯寫的都是“黑衣仲臨”四個字,俊秀有所不同,舉著的紙條上書小小的「不知道」三個字。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射在我身上,嚇得我手一抖,皺成一團的白紙一個不小心就掉進了火盆。

「哎呀,」我遺憾地說,「還沒來得及給你們看呢,我寫的也是黑衣仲臨‥‥」

眾人無語。

 

過了一會兒,我不恥下問:「黑衣仲臨是誰啊?」

「就是南安家的鴻世子跟小紀在一品堂對峙時,最後被叫出來撐場面的那個全身穿得黑不溜秋的人啦。」福伯歎了一口氣,解釋道。

齊齊惡狠狠道:「那塊黑炭好大的膽子,他下次敢再來,我一定叫他有來無回!」

小紀冷笑道:「就算查實了是這個人做的有什麼用?北定王手下高手如雲,一次失手,會有第二次,就算這個仲臨被我們給收拾掉了,還會有更多的人被派過來的。」

鄭允浩站起身,神色淡淡地道:「他們沒有失手啊。」

大家都是一驚,看向他。

「蛛絲天下奇毒,發作時間快,三個時辰內不解就必死無疑。正如有天而言,可解此毒者,全天下僅三人,對方根本料不到竟有個小紀當場便可以解毒,所以若是昌珉就這樣死了,反倒是最最可能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詐死?」齊齊吃驚地問。

鄭允浩冷冷地一笑:「對方若是性子急,我想今夜便會潛進府裡來確認昌珉的死活,我們不妨做一場戲給他們看,先保得昌珉不再處於危險之中,再從容思慎應對之策,方才周全。」

堂上眾人紛紛贊同,看看時間快到,大家一起將沈昌珉送回房間放在床上,我拿了塊手帕蓋在他臉上。因他自幼習武,可以將呼吸控制得極細,不會吹動手帕分毫,再直挺挺僵著身子躺在床上,倒也真的很像是一具屍體。

守在床邊大哭的任務當然是交給我和俊秀,抬頭看看屋頂醞釀了一下情緒,我哇的一聲涕淚四濺,嚇了眾人一跳。鄭允浩忙道:「別急,人還沒來。」

「我知道,先預習一下而已。俊秀,你也練練。」

俊秀吸一口氣,鼓了鼓眼睛,擰眉揉眼弄了半天,臉蛋搓得發紅,也掉不下一顆淚。

「爹,二哥明明沒事,我哭不出來。」

「你掐一下大腿試試看。」

俊秀用力掐了一把,「爹,還是哭不出來。」

「再加點力,別怕疼。」

俊秀咬著嘴唇下死力狠狠再掐了一把,「爹,不行啊。」

「用力,把吃奶的勁使出來,朝肉裡掐。」

俊秀努著小臉皺著眉頭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狠狠地‥‥‥

沈昌珉呼地一口氣吹開臉上的手帕,瞪著俊秀怒道:「笨寶寶,你敢再掐我第三下試試看!!」

俊秀被這樣一罵,放在沈昌珉大腿上正準備掐下去的小手一顫,眼淚就掉了下來,「爹,二哥他凶我‥‥」

鄭允浩突然噓了一聲,道:「來了!」

我忙把手帕朝沈昌珉臉上一蒙,撲在他身上放聲大哭:「我的兒啊‥‥你怎麼就丟下爹爹我自己走了啊‥‥」

剛剛被二哥罵哭的金俊秀跪在我旁邊,因為沒人哄他,覺得委屈,也抽抽嗒嗒哭起來,而且越哭越是傷心。

屋子裡鬼哭狼嚎約摸有一刻鐘,鄭允浩輕輕攬住我的肩膀,道:「已經走了。」說罷遞上一塊熱毛巾幫我擦臉。一旁的俊秀也被朴有天哄著收了眼淚,扭頭見我擦完臉,而他大哥沒有在臉上親親,生怕我會長瘡,趕緊湊過來把軟軟的嘴唇印在我頰邊。我從眼角看見朴有天酸溜溜的臉,心裡真是得意無比。

 

因為夜深,小紀與朴有天都不便多留,一齊告辭去了。

關上房門,我回身向二兒子綻開溫柔的一笑。

他卻立即擺出一臉警備的神情。

「昌珉‥‥」

「我睏了,想睡。」

「先別睡。現在你既然已經死了,金府裡就不能有你這個人了,可是爹爹不捨得你躲到其他地方去住,你說怎麼辦?」

沈昌珉僵著臉不說話,俊秀卻脆脆地道:「很好辦啊,爹爹不是最擅長易容之術嗎,隨便把二哥改成另外一個樣子,扮成僕人就可以留在家裡了嘛。」

嘿嘿,小兒子真是爹的貼心小棉襖啊。

「好主意,」齊齊拍手道,「沒想到金伯伯還有這個本事啊。‥‥沈昌珉你為什麼苦著臉?」

「>_<‥‥」

鄭允浩低聲笑了笑,悠悠道:「我想昌珉大概已經猜到爹爹想把他改成什麼樣子了吧‥‥」

 

次日清早,福伯奉鄭允浩之命前去南安王府報喪。我本不忍心讓這對久失愛子的夫婦再受苦楚,但因為不知道南安夫婦是否可以毫無破綻的守住這個秘密,最終還是聽從了鄭允浩的意思,暫不告知他們真相。畢竟對我來說,沈昌珉的安全是最重要的,為了這三個孩子,我可以成為全天下最自私的父親。

 

沈昌珉被刺時一品堂有很多人目擊,金府第二天又搭出靈棚治喪,鄭允浩更是憤怒地在全城大肆搜捕兇犯,一時間整個揚州沸沸揚揚,全都在議論金家二公子之死。因為我家兩個兒子在此地的人緣極好,一天之內衙門接到兩百多條舉報疑凶的線索,還有近二十個人被扭送到鄭允浩跟前,請他鑒定是不是那個刺客。

設在家中的靈堂也絡繹不絕有人前來弔喪,我面罩黑紗,步履蹣跚地由小珠扶著接待客人,而身旁的俊秀因為演技太差,被阿發強迫滴了兩滴從小紀那裡要來的一種無害的藥水,一直淚流不止,哀淒的氣氛十足。

朴有天一早就來幫忙處理事務,見俊秀哭成這樣,雖然明知是假哭,也不免心疼,不住地在一旁問寒問暖,端茶餵水,殷勤之至。轉眼已經過午,來弔唁的客人漸少,有天用衣袖擦擦俊秀臉上的淚痕,問道:「餓不餓?」

金俊秀剛一點頭,他立即吩咐一旁侍侯著的一個老媽子:「去告訴廚房,準備開飯。」

那老媽子大概耳朵不大好,竟是一副沒聽見的模樣,理也不理他,沉著個臉站著不動。

我忍了忍笑,道:「齊媽,沒聽見朴家少爺的吩咐嗎?」

老媽子梗了梗脖子,「他自己不會去?如果沒長腿就爬著去好了。」

朴有天少爺心性,怎容人如此不敬,立即面有怒色,斥道:「你怎麼說話呢?是新來的嗎?雖然金家素日待下人寬厚,太爺的脾氣更是好,但你也不該‥‥」話音一頓,似乎遲鈍地想到了什麼,「‥‥齊‥‥齊媽?‥‥天哪‥‥你不會是‥‥是‥‥」

齊媽白了他一眼。

朴有天一個踉蹌,幸好俊秀手快扶住了他。這可憐的孩子,在我們家受的驚嚇可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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