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pid 10

 

這一切就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瓢潑大雨的夜晚,我站在大燈慘白的急救通道裡,頭頂“急救中”三個字猙獰地亮著,鮮紅的就像一張血盆大口。

在那一天,我永遠地失去了我的生母,她痛苦地被推進去,出來的時候卻安靜了,臉上甚至帶著解脫般的笑容。

她沒有再看我,她不留戀任何人地閉著眼睛,任所有人呼喚,也不肯再睜開。

 

我身後傳來了重疊的奔跑聲,我以為是我剛剛才給了電話的有天,沒想到竟然是大姐和父親。

「九兒,你沒事吧?傷著哪了?」大姐衝過來檢查我沾著血的臉和手,我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看到大姐不化妝披散著頭髮。而父親站在後面,蒼老的臉上也是擔憂。

我漠然站在原地,冷靜地直視著前方,頭髮上滴下的雨水在白T恤上暈成一團一團的紅色。

大姐看我不做聲更加焦急:「說話啊,九兒你傷著哪了?」

「傷到這了‥‥」我把無法聚焦的眼睛轉向父親,抬起右手捂住左胸口,慢慢地說。

大姐倒吸氣就要伸手扶我,我猛然退了一步,在大姐疑惑的目光裡疲憊地笑了,一字一句無比清晰:「沒有他我會死。」

我用我能露出的最溫柔的笑容看著我的父親和長姐,我用我能說出的最溫柔的語氣輕聲對他們說:「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

然後我沒有再看他們,我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大姐在後面顫抖著低喊:「九兒不是、不是這樣的!」

而我冷酷地抬著下巴,就這麼不急不緩地一路離開。

 

走到門口正碰到一大群人連滾爬地衝過來,我只給有天一個人去了電話,沒想到俊秀、昌珉、葉子竟然全來了,他們攔住我問情況怎麼樣,我說正在急救中還不知道。

他們又急急忙忙往急救室跑,我繼續邁步往外走,昌珉在後面大聲喊總你去哪啊。我回頭一笑說我回家餵我們的兩個祖宗。

我攔了計程車回家,司機看到我臉上的血和兇惡的表情居然沒收錢。

 

我上樓回家,一開門,JiJi和颱風併排蹲在玄關裡看著我,它們嚴肅的表情讓我比面對任何人的時候都要失措。

當我走過去的時候,颱風突然爆發了我無法想像的悲憤的嘶吼,它把整個坐在後腿上的身體猛然向前傾,前爪狠狠按在地毯上,眼眶中純黑的眼睛甚至慢慢溢出晶瑩的液體。

它擺出攻擊的姿勢卻沒有撲過來,我能看出它眼中的矛盾疑惑和掙扎。

我伸出手想撫摸它,它卻站起來用更加恐怖的咆哮聲阻止我的接近。

我看著自己沾著血的手突然明白了它的反常,我的身上手上都沾滿了它的主人的鮮血。

 

我在離它們遠一點的地方擺了寵物糧食,然後繞過它們去浴室,我把允浩被雨水血水浸透的電腦擦乾淨,但它已經打不開了。

我茫然地看著漆黑螢幕倒映的自己的臉,我一直以為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讓我和允浩分開,Sempre被整垮,我去英國或者被鎖回那個黃金籠子,但我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會如此狠毒,用這麼卑劣下等的手段讓我死心。

是的,我死心了,但不是對我所謂錯誤的愛情,而是對我那個地獄般的家。

我珍貴的,全部要踐踏,我深愛的,全部要奪走。

我把自己埋進熱水裡,手邊的架子上擺著手機和從舊剃鬚刀上拆下來的刀片。

我沉默地瞪視著霧氣濛濛的頂燈,我想再回想一下允浩的臉和笑容,我想回味我們在這個浴缸裡的親吻纏綿,卻發現自己竟然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在狹小的浴室裡放聲痛哭起來,最後我不得不把自己沉在水底以壓抑慟哭,然後我就像在那個夢裡一樣睜開眼睛,但那茫茫的水面,只有薄薄的白色霧氣。

 

如果葉子的電話晚來一分鐘,我很可能已經窒息。

「沒事了,」葉子顫慄的身音如同天籟,「已經轉到重症監護,雖然還沒有醒但是沒有危險了。」

握著手機的右手脫力一般砸進水裡,捲起一圈圈漩渦。

我嘆出一口氣,重新滑回水底。

 

 

 

 

天亮以後我帶了一些允浩的衣物趕去醫院,我換了守了一整夜的葉子和昌珉回家,然後給有天打電話讓他代替允浩把給風華的企劃做完再交過去。

安排完一切我推開了病房的門,我的允浩仰面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頭上纏著紗布,各種五顏六色的管子從被子下面蜿蜒出來,我走過去凝視他安靜的表情,他長長的睫毛在呼吸機上投下一片陰影,他的臉他的頭他放在被子外面的雙手,沒有一個地方讓我能毫無負擔的觸碰。,我跪在他床邊,拉著他病服的一角,在這漫長一夜過去,太陽重新升起的時候,終於安下心來。

 

然而就在允浩還沒有醒來之前,卻有更大的打擊接踵而來。

當天晚上我接到了有天的電話說我們的企劃被認定抄襲,要在24小時之內做出解釋否則就要發起公訴。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封風華發來的警告郵件,我想起我們一起做這個艱難企劃的日日夜夜。

我想起允浩消瘦的臉,有天疲憊的笑容,昌珉佈滿血絲的眼睛和葉子無論怎麼化妝也無法遮掩的黑眼圈,而這一切,包括我那個可以永遠守住Sempre的幻想,就這樣被一個陰謀殘忍地毀滅了。

一個廣告公司如果在競標活動中做出抄襲這種在設計界不可原諒的事情,這個公司包括它所有的策劃人員和設計師就已經被埋進了被永遠唾棄的墳墓。

這才是真正的斬草除根。

然而當我在電話裡厲聲質問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時,他們竟可笑地矢口否認。

我大笑著掛掉電話,不管他們是否承認,如果找不到被陷害的證據,Sempre就完了。

 

 

第二天我帶著有天去風華碰運氣,但是競標的主審官對我編造一般的解釋一點要相信的意思也沒有。

在這個節骨眼上總策劃正好出意外昏迷不醒,這樣的事情我說的都沒有底氣。

「不好意思,」有天突然在一邊發問,「請問你們懷疑我們的企劃抄襲哪個公司的哪個設計。」

還不等主審官回答,身後突兀地傳來了冰冷的女聲:「抄襲了我們風華廣告本部本次競標的策劃。」

我轉頭向聲音傳來處,看到的竟是那一次跟允浩在噴泉旁交談的女孩,只是這一次她穿著套裝看起來成熟冷硬了很多。

「奇怪,」有天毫不示弱地看著她,「如果都是這次競標的企劃為什麼是我們抄襲他們而不是他們抄襲我們呢?」

「我們‥‥?」雖然有天的話對我們很有利但我現在卻更關心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人,「你在這裡工作?」

「也不算是‥‥」她粲然一笑,「我哥哥是風華的總裁。」

 

 

 

 

 

Cupid 11

 

我聽到了自己紊亂的心跳和呼吸,這個女人,她是風華集團的大小姐,難道這就是允浩對於拿下年標如此自信的原因嗎?

她曾經要求加入Sempre,半個風華都是她的,她為什麼要屈就與風華雲泥之別的Sempre?

有天據理力爭的聲音越來越模糊,腦子裡好像有個惡毒的聲音在否認我相信至今的事情。

然而那個能回答疑問的人還昏迷不應,『你不該懷疑我』他這麼說過,可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愛情會蒙蔽眼睛,若能蒙蔽一輩子也罷,但要真有碎夢的那一天我該怎麼辦。

即使Sempre是允浩賜給我的,失去他我也不可能只是回到原點那麼簡單,因為我連那個恨透的家都沒了啊。

 

「對不起,」我沒禮貌地打斷有天跟那女人的對峙,把話題轉開,「你知道允浩受傷入院的事情嗎?」

女人精緻妝容下的臉突然僵硬,這樣的反應讓我知道她接下來不管說什麼都是在撒謊。

「不知道,」她收斂了表情淡然回答,「嚴重嗎?」

「不嚴重,」聽到她的話我放鬆了些,隨口說,「就是不能出面證明這個企劃是他做的了。」

女人乾笑了幾聲,轉而跟審判官說:「那這件事就交給您公正地處理了。」

她把“公正”二字咬的很重,然後冷漠地經過我和有天走了出去。

最後所謂公正的處理方法是後天請雙方的相關負責人當面對峙。

我們連反對的餘地都沒有,接受,允浩無法出席的結果十有八九是失敗,但是倘若不接受,就表示承認抄襲,下場更加淒慘。

而我不能拿這麼多人的未來開玩笑。

 

「有天,」當我們站在風華的電梯裡準備回醫院時,我問他,「當時為什麼加入Sempre?」

有天愣了一秒,顯然沒有想到我會問這個,他猶豫地眨了眨眼睛,然後謹慎地組織了語言:「老大說有個新公司前景很好讓我來的,我想跟著他能多學點東西,據說這兒環境很好不複雜,而且‥‥」

「而且?」我回頭看他突然尷尬的臉。

「‥‥老大說那裡的老總很‥‥」有天掩飾地看著光滑的電梯牆艱難地吐出一個詞,「可愛‥‥」

我簡直要昏迷,電梯一開我直接衝了出去,我不敢想像允浩居然會說這種話當作給我招募員工的理由,我腦海浮現他和有天昌珉葉子坐在高級咖啡廳裡,然而臉上的表情卻不是以往那樣嚴肅正經的,而是典型的猥瑣大叔笑。

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就好像有一顆炸彈被清了出去,卻發現下面還埋著一根線頭,這線頭抓在手裡,撓的手心癢癢的想拉,卻又怕一拉就會爆炸。

「只要後天之前老大醒來就沒事了吧?」有天開了車我們立刻往醫院趕,聽了他的問話我默默地點頭,只是不知道這次神會不會再眷顧我們。

 

 

 

 

重症監護室外面昌珉和葉子並排坐著,兩個人都垂著頭,氣氛凝重地嚇人,我還沒來得及說風華的處理方案,昌珉突然抬起慘白的臉:「總,對不起‥‥」

我發現自己無法理解也無法消化這三個字,茫然地問:「為什麼‥‥對不起?」

昌珉張了張嘴想說什麼,葉子突然站了起來,眼睛紅紅的,囁嚅道:「對、對不起,總,都怪我‥‥」

「不,」昌珉也站了起來,把葉子一把拉到身後,擺出大義凜然的姿態,「是我的錯。」

「不——」

「誰能告訴我到底怎麼了!」我厲聲打斷他們的互相庇護,從沒有這樣對他們說過話,但心裡的不安就像從煉獄中爬出的魔鬼,迅速地吞噬我能控制地一切。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我,只有昌珉收回目光低聲坦白:「總,老大他‥‥不見了。」

 

 

 

你猜還有多少東西橫亙在我們中間?

愛情本不是個單純簡單的詞彙嗎?

那我們如今經受這一切是為什麼呢?

奪走Sempre,奪走允浩,奪走我引以為傲賴以生存的東西,無情地狠按著我的脖頸要我屈服,要我們分開。

父親大姐所謂愛我,那個女人所謂愛允浩,然而他們所做的不過是不遺餘力傷害他們所謂愛的人而已。,

我看著一塵不染的監護室,茫然無措。

本來還抱著微弱的希望,只要允浩能醒來我們就能熬過這一劫,結果也被打破了。

 

「還沒有看出來嗎?」有天突然低喊道,「這是個徹頭徹尾的圈套!這都是風華搞的鬼!」

昌珉和葉子驚訝地看著他,他把剛才在風華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又轉過來:「先是總和老大被襲擊,策劃被盜取,然後就搞個什麼見鬼的對質問詢會,緊接著做為總策劃的老大又失蹤,真是個完美地計畫,絕對可以制Sempre於死地。」

我也知道這一切一定是個經過精心設計地陰謀,但我無法相信的是他們竟然如此狠心和惡毒。

那場追堵很有可能讓我們喪命。

「很厲害,」我平靜地慢慢地說,「很厲害的手段,我們找不到允浩,甚至不能證明我們公司有這個人,而且‥‥」

抄襲的罪名落不到允浩頭上。

我突然很想笑,那個女人竟連這樣的後果都為允浩躲避好了,她真是比只會給允浩帶來噩運的我有用多了。

「總策劃那裡寫我的名字,」我最後說,「如果被判抄襲,我就說是我一個人幹的。」

然而有天和我可愛的兩個孩子都不同意,即使我這個總沒什麼威信常常還要被自己的員工呵斥命令,但這一次我威脅他們如果反對就炒魷魚。

「就算我被指抄襲我還能離開廣告界,反正我在廣告這也沒什麼出彩,」我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地說,「但我不能拿你們的前途開玩笑,你們將來都是這圈子的明星,我造不了這種孽。」

大家全體沉默,最後葉子怯生生地問:「總,那Sempre怎麼辦?」

我心裡劇痛,臉上還堅持繃著笑容:「Sempre啊‥‥看它的運氣吧。」

我轉身往外面走,一邊輕鬆地說:「也許以後我還會開個什麼甜品店也叫Sempre,你們記得常來‥‥」

 

我搖搖晃晃衝出醫院讓清涼的風冷卻一下我滾燙的眼角,然後我攔了計程車回家。

“回家”連發音都帶著溫暖氣息的詞,我無法抑制地懷念我跟允浩我們一起回家的那些日子,那時光平淡甜蜜短暫深刻。

我在華麗的霓虹燈下凝視他清俊的側臉,他換完檔的手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們在紅燈下傾身接吻,我在後面車不滿的鳴笛聲中呢喃愛他的短語,那時候我從不在乎他是否聽到,可現在我卻覺得後悔。

我已經沒有了金家獨子這個頭銜,我沒有守護允浩嘔心瀝血這麼多年終於小有成就的Sempre,而且還因為我的疏忽和幼稚,允浩那“從開始到最終”的誓言被踐踏了。

 

 

我付了錢回家,我給寵物們餵了吃的,抱著jjijji進了我從沒有獨自踏足的允浩的書房。

允浩是個一絲不苟的人,他的書房如他本人一般整潔體面,沒有任何污點瑕疵,書櫃,沙發,辦公桌,電腦。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絕對看不到。

就連出事前一天晚上我給他端的咖啡都被他喝完之後立即收到廚房洗乾淨了。

真的是一個完全挑不出缺點的人,全身上下被他出眾的先天優勢和優異的後天教養包裹的像個只是帶了溫度的神的石像,讓每一個靠近他的人自慚形愧。

我曾以為我迷戀他只是因為他向身處絕境的我伸出了手,如果當時是另一個人拉了我一把,或許我也會迷戀那個人。

但現在我才知道其實沒有這麼簡單,再深的感激也不會滋生愛情,我喜歡他只是因為喜歡而已,僅此而已。

 

我坐在他的椅子上,把jjijji抱在懷裡,我的臉貼在冰涼的桌面上。

我只知道他們不會傷害允浩,因為他們只是想把他從一無所有禍害一樣的我身邊救走。

我坦然地面對這個陰謀,只要昌珉有天葉子他們沒事,允浩沒事,我最終會怎麼樣我並不在乎,我即使不夠自信允浩會回來,現在的我也自信我有一個人走下去的力量。

也許現實殘忍惡毒他會選擇某個有背景有頭腦溫柔有用能給他正常家庭的女人。

但就算他不在我身邊,只要他愛過我我愛著他,我的這顆心臟,就一定能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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