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生,這個詞或許有些沉重了。

但在我看來,那不就是從出生到現在然後到他死去嗎。

那我至死都忘不掉的也得不到的這個人,難道不就是已然粗魯地影響了我的整個人生嗎。

我已經因為對他太好而做了很多被人叫做瘋子的事,這裡幾乎所有周邊的人都知道我是個保護哥哥太甚的瘋子。

而年紀很小的我也只能無助地望著壁櫥上擺著的母親的相片,哭著問媽媽,到底要怎麼愛哥哥,才不會被別人罵做是個瘋子呢。

到後來我又長大一些知道淚水無法改變任何事情包括讓母親死而復生的時候,我已經學會了不再在乎別人怎麼說我。

因為我慢慢清楚我並不是瘋了,我不是個瘋子。

我只是愛著一個不能愛的人。

只是愛的太熱烈了而已。

但那天晚上我說完那句話躺在黑暗中卻想,其實讓我的一生出現如此之大變動的並不是他也不是我,而是我曾執著的那個荒謬的要求,更可怕的是,他就像我在夢中看到的那樣,也曾向我不顧一切地伸出過手。

兄弟之間朦朧的感情若不是我的要求和他施捨般的回應也不會被我們兩個弄成今天這樣尷尬地局面。

我保護他他依賴我這不過是很正常的維繫,但我們早年喪母卻讓這維繫變成了一種近乎相依為命的感情。

在我們彼此的世界裡一直都只有對方的存在,我愛慕他他依賴我,可如果這平衡不在高二那年夏天被打破可能也不會有那麼多糾葛。

 

那年他加入學校一個讀書社之後有了很多朋友,他那樣的氣質性格真的很招人喜歡,於是我開始嫉妒,尤其是蕭瑜的出現,讓我日夜積累和壓抑的情緒終於一夕暴發。

我不記得那是一個怎樣的日子,只記得那天放學之後天就黑了,我在校門口等著他一起回家,等了好久好久才看到他說說笑笑的跟一大群人一起走出來,然後他們在校門口開心地彼此告別,而當其他人散去我正要走過去的時候,卻看到他跟蕭瑜一起走上了回家的那條路。

那是最令我煎熬的一段路程,我在幾米開外看著他們親密地討論著我聽不懂的話題,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我脫離了他的世界,或是他的世界拋棄了我。不管怎麼說,我無法忍受。

於是在那天晚上,看著他跟蕭瑜分開獨自進屋之後我在外面把電閘拉掉了。

他跑出來想看到底怎麼了,我衝上去捂住他的嘴,我把他按在客廳的桌子上。

而那一天,回想起來只有混沌和粘膩。

我清楚地記得我進入的時候他沒掙動,但在我哭的時候,他卻也哭了。

我的雙生哥哥,他再一次清晰地感知到了我的痛苦。

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無措懊悔地幾乎自殺,而他卻爬起來著抱住我的手臂,蒼白的嘴唇顫抖著親吻我臉頰上的淚痕。

我有那麼令你難過嗎。

他問我。

他確實看到了我的痛苦。

可他並不清楚我這些年來真正的煎熬,在他所知的一千倍之上。

而我已記不起來那一天我回答了什麼亦或是什麼都沒有說。

我知道他沒有反抗我,並非不能,他只是不忍心,於是給予了我一丁點同情的施捨。

但就只是這一點點短暫的施捨,卻讓我以為得到了永恆的承諾。

 

 

 

 

 

 

10.

亂七八糟地想了很多我才睡著,迷迷糊糊地好像感覺有人在我身邊站著。

他就那麼安靜地站在那,不說話也沒有動,身影虛幻地讓我分辨不清他到底是夢還是現實。

許久之後他彎下腰來伸出手碰觸我的脖子,小心翼翼地碰觸那個已經癒合多年的傷疤。

他的指尖非常冷,讓我瞬間就清醒了,但我卻沒有睜開眼睛。

我無法面對他,無法面對他此時摸黑來看我的境況,在說完那樣賭氣的話之後。

而他也只是微微碰了一下就收回了手,輕飄飄的氣息拂過我的臉,溫熱而濕潤,帶著我曾非常熟悉的味道。

然後我聽到了他輕微的嘆息。

我以為他會說什麼,但卻沒有,他好像只是沉默地望了我很久,極輕極輕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指。

 

不知道為什麼,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只要他一握我的手我就會有非常大的感應,即使在熟睡也會醒來,就算再難過也會好轉,只要他的手指圍攏在我的手指上,那感覺就像是全世界都被安然無恙地圍攏著,幸福而安全。

我心裡震動想要假裝醒過來看看他會有什麼反應,但只是遲疑了一秒,他就放開我,走出去了。

於是我只能緩慢地睜開眼睛盯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我慶幸自己沒有像當年那樣衝動地做出什麼無法挽回的事情。

我不是十七歲了,我沒有再任性一次的權利。

而他也定然不會再施捨我一次諒解。

 

那天晚上我再沒有合上眼睛,我只是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黑夜慢慢被日光填亮,窗子映照在牆壁上的影子越來越短。

然後我爬起來到廚房煮了麵和雞蛋,剛擺了兩碗在桌子上還沒來及叫他起床的時候,父親回來了。

大門被打開的聲音和父親疲憊而厚重的呼喚讓我有時光在瞬間倒流的恍惚,我恍惚此時此刻我還停留在一切都沒有發生之前。

我恍惚這是高中時候一個普通的清晨,父親連夜執勤回來,我們一起吃完早飯然後他送我們去上學。

但這短暫的恍惚在父親看到我的時候便凍結了,我高大健碩卻頭髮花白的父親一邊走進飯廳一邊把他的槍套解下來,他是個真正的軍人,跟我這種過家家一般的服役兵完全不一樣。父親結婚退伍之後又做了員警,幾十年的偵查經驗讓敏銳的他對所有的隱瞞和謊言都有著可怕的洞察力。

這就是我從小便不會撒謊的原因。

因為父親只要隨便看一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在說真話,還是假話。

我唯一對他說過的言不由衷的話是在我要離開家的時候說的,我說我想開了,我說我放下了。

而那句話之所以騙過了父親,是因為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連當時的自己都成功地欺瞞了。

 

我把手裡切成細絲的小菜放在桌子上,父親走過來只撇了他多年未見的兒子一眼,目光中仍然寫滿威嚴。

昨天回來的?

父親一邊脫大衣一邊問我,我點了點頭,把一雙筷子放在他習慣坐著的那個位置,然後把他的大衣接過來放在沙發上。

部隊說了給你一個考軍校的名額?

他又問,我簡短地嗯了一聲,把新盛的一碗麵遞給他。

那就去考。

父親把尾音壓得很沉,我很清楚這是一個命令意味的句子,並且毫無商量地在提醒我必須要考上。

我應了一聲自己也坐下,剛拿起筷子又聽見父親說。

你哥呢?

我回答說好像還睡著沒有起。

這都幾點了。父親蹙起眉毛,順嘴數落我。

該睡覺不睡該起床不起,都是你老慣著他。

我心下突地一跳,父親也被自己出口的言語驚住,他的筷子突然頓在空氣裡,靜止的空間裡只有嫋嫋的熱氣從熱麵上縷縷地散開。

這也是一句讓人覺得恍惚的話,以前還在家裡的時候我確實萬事護著他,父親對我們的要求嚴格恨不能在家裡軍事化管理,但我們兩個那時候年紀都小心性懶散,不喜歡按時睡覺不喜歡早起更不喜歡自己洗衣服不喜歡按時收拾屋子。但卻又懼怕父親的責駡於是一直便是我幫他洗衣物打掃衛生,幫他在衣櫥裡面藏零食,幫他編謊話說不舒服所以沒辦法早起而不是因為前一天打遊戲到太晚。

後來父親才說,那些事情他都是知道的。

而他沒有揭穿我們,只是因為覺得我們兄弟那樣親密很好,揭穿可能會破壞我們的感情。

不過在他說完這句話之後隨即便是一聲嘆息,我知道父親的意思,他想的是早知道還不如當初就那麼把我們的感情完全地破壞掉。

那樣就好了。

 

 

 

 

 

11.

我跟父親面面相覷的時候他推開門走了過來,看見父親只敷衍地叫了一聲爸就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他的臉比起前一天有些蒼白,眼睛下面有一圈陰影,好像是沒有睡好。

我站起來又給他端了碗麵,上面臥著一顆他以前習慣吃的半面熟的煎蛋。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碗也沒說什麼,很習慣地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第一口吃下去的時候我明顯看到他頓了一下才繼續往下咬,其實我很想問在我離開家的這幾年,他一個人不在學校的時候究竟是怎麼吃飯的。

難道就是像昨天那樣叫那些味道過重的油膩外賣,所以才會瘦了這麼多?

我心裡有些難過,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該不該說,因為我們家的原因我很小就學會了做飯,以前在家的時候我會弄好了給他吃,我只是想著我應當照顧他所以毫無怨言,但卻從沒想過倘使有一天我們不得不分開,他該怎麼辦。

因為即使想,這也是多餘的。直到分開的那天我都不認為我們會有一天分開,而一旦已經分開了,想再多也沒了必要。

 

一頓飯越吃越沒有滋味,結束後我收拾碗筷的時候父親站起來突然說。

你倆今年就二十四了吧。

我愣了一下,看他在點頭便也應聲說是的。

真是快。父親罕見地感慨了一句,轉身卻說他還有點事拿了大衣又要出門。

今年留在家裡把生日過了再走吧。

他話音還沒落,門已經關上了。

而我卻不敢相信這是我父親說出的話,我扭轉我僵硬的脖子看向他,他也有些詫異地盯著緊閉的門,半晌才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知道我們的表情裡含著一模一樣的困惑。

因為我們一直沒有在這個名叫金彥東的強悍男人身上看到任何能稱得上算作父愛的東西。

甚至有的時候,我能在他看向我們的眼睛裡找到近乎仇恨的感情。

因為由於我們的存在和降生,他此生最愛也唯一愛著的那個女人死去了。

這也是我們為什麼明明是雙生兄弟生日卻間隔了一天的原因,在哥哥出生之後,我還耽擱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

那是一段非常艱難地旅程,還好我撐過來了。

但代價卻是我們的母親。

在我八歲的時候我曾見過父親的朋友到家裡來要給他介紹一個新的妻子,父親本來只是對這件事興致缺缺但並沒有表示反對,卻在那個男人說不要難過嘛彥東,你看你老婆一條命換了一對孩子你這不是賺了嗎之後,我親眼看到發怒的父親把那個據說是跟他有數十年交情的朋友揍的鼻骨斷裂滿面鮮血然後直接扔出了門外。

整個過程中那個朋友嘴裡不斷喊著我聽過無數次投擲在我耳邊的詛咒。

他說瘋子,瘋子。

而當失去理智的父親轉頭看見蹲在書櫃後面目睹一切的我和哥哥之後,他眼中暴虐的怒火還沒有平息,我甚至以為他會順便也弄死我們。

於是我反身抱住了哥哥的腦袋用手掌捂住他的耳朵,然後我冷靜地對父親說,你來打我,別動哥哥,你來打我。

就在我閉上眼睛決定一個人負擔所有痛楚的時候,卻看到那個強悍到從不示弱從不流淚的男人突然跪了下來,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然後捂住了自己的臉。

我聽到那指縫間溢出了唯一一次的,沉痛的嗚咽。

 

 

 

 

 

 

 

12.

既然說了要留下來過生日,那應該是像以前一樣我們兩個人合起來一起過。

我的生日是六號淩晨,他的生日是四號深夜。

他曾經開玩笑說中間的五號是他這輩子唯一沒跟我在一起的一天。

但現在我卻想問他,那是不是你這輩子最幸福的一天。

我沒有他活不下去,但我卻知道他若沒有我的話,恐怕只會活的更好。

可我又知道,如果我真的將這個問題問出口得到這個答案的話,一定無法承受。

 

後來的幾天父親斷斷續續地回過幾次家,都是清晨或是午夜,因為在春節期間,他這樣的執法人員確實特別忙。

而我們兄弟兩個就不冷不熱地同處一室,一天只在吃飯的時候見三次,其餘再碰到也只剩下尷尬。

我很詫異他居然沒有任何社交活動,但也只是詫異而沒有問出口,因為我發現即使無話可說,我也享受我們呆在一起的每一分鐘。

因為我也很清楚即使是這樣的日子,也很有可能在這個冬天過去就不再有了。

 

四號那天一早他接了電話就出門了,在飯桌上留了字條說晚一點才會回來。

我把那字條看了兩遍,然後翻過去想看他有沒有說去了哪,但背面卻只有空白。

隨即我就覺得自己的行為可笑,就算他如實告訴我去了哪跟誰在一起也沒有意義,我們的世界早就沒有了交集,果然人還是要生活在一起才能親密,可憐如今我們兩個完全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彼此間連話題都找不到。

一個人吃了早飯我在網路上訂了回部隊的車票,然後又百無聊賴地抱著電視在沙發上蜷縮了一天,其間我一直很想打電話問他會不會回來吃晚飯,但又忍住了。

如果他是出去跟蕭瑜一起慶生的話一定會吃了晚飯才回來,我沒有必要多此一舉自找不快。

即使如今我已經能接受我們無法在一起的事實,也不想知曉他跟別人在一起有多幸福。

那壓抑在內心最深處的感情我不再提起並不代表我忘了。

我什麼也沒忘我只是不想再用無力的語言去描述它。

也沒有語言能描述它。

那些感情那些感受,我只能把它裝在心裡帶進墳墓。

天很快黑了,窗外一片暗沉,彩色的路燈亮了起來,浮躁地閃爍著歡慶又一年的到來。

而我卻只是沉默地望著電視螢屏裡面開懷大笑的人們,我聽著那些悅耳歡喜的音樂,我的心好像已經很久無法被外物撼動,它就像是一塊掉落在井底的石頭,被冰涼的井水和高聳的井壁隔絕在了整個世界的地底。

面對任何事任何人我都不再哭不再笑不再激動不再熱忱。

只剩下絕望還留在那個空無一物的心臟裡淩駕著其他所有的情緒。

絕望是最強大的。

因為它永遠不會疲憊。

 

 

 

 

 

 

13.

那天晚上他回來的不算晚,進門的時候還不到午夜,好像喝了一點酒,臉上不知道是凍得還是醉了一片嫣紅。

送他回來的除了帶了大冷天還穿裙子看起來著實很可人的蕭瑜還有兩個我不認識的年輕男人,幾個人看到我的時候都有點意外。

蕭瑜束手束腳地站在門廳裡,半晌才訥訥地說了句允浩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給他倒了杯濃茶放在手邊才回答說有幾天不過明兒就要回部隊去了。

在聽到這個答案之後我可以發誓蕭瑜幾不可察地舒了口氣,另外兩個好像是他們大學裡的朋友,聽了蕭瑜的介紹吃驚地看著我說金在中還有個弟弟?

我沒想到就連他這麼親密的朋友都不認得我,但仔細想想確實也無可厚非,畢竟跟我同寢四年的戰友,也並不知道他的存在。

嗯,孿生弟弟。

我說著,故意毫不避諱地彎下腰把手放在他發燙的眼睛下面。

長得可一點都不像。

另一個人報以懷疑。

異卵的。

我笑了笑看著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請他們進來更沒有請他們坐下。

可能是我臉上不歡迎的神色在此時終於被他們察覺,蕭瑜有些尷尬地退了一步,說那就這樣吧,我們先走了。

我毫不挽留地點頭,他們走出去帶上門之後我再轉過身來,只看到他睜開冷靜的雙眸看著我,沒有任何醺然。

你明天就回部隊?

他含義不明地問了一句,我給他遞茶的手頓了萬分之一秒,然後默認。

於是他也就沒有再說什麼,低頭就著我的手喝茶,滾燙的鼻息落在我的手指上,我心裡戰慄手上控制不住地也開始顫抖,於是將杯子一推,讓他自己拿著。

他愣了一瞬卻沒有接好,杯子朝他腿面砸下去的瞬間我反射性地抬手一擋,滾燙的熱茶全然撲淋在我的手腕和手背,猛烈的燒灼感立即就變成了劇痛,鑽心剜骨。

我倒抽一口冷氣咬著牙收回手還沒來得及呻吟,他卻低低地驚叫了一聲站起來要抓我的手腕。

那時候我疼得說不出話來只顧著往後縮著躲避,他慌亂地反覆說著傷到哪了你讓我看看讓我看看,而我抓著胳膊一昧後退,兩個人繞著沙發轉了一圈之後,他突然發力猛地朝我撲了過來。

我被他的蠻力按倒在地上,那感覺讓我好像回到了十七歲那個被大雪埋葬的夜晚,我痛苦地倒在地板上全身戰慄說不出話來,而他衝過來壓著我的肩膀慌亂地求我示弱求我妥協,然後我終於明白,他關懷我心疼我卻並不像我愛他那般愛我。

 

他按著我仔仔細細地看了看那片完全紅腫的皮膚,表情已經從剛才那樣的激動無措沉澱下去了。

然後我坐在沙發上讓他拿了紗布和藥水給我把手包起來,他性子不沉穩動作也不輕快搞得我又痛了一陣,不過好在那個藥還算好用,敷上之後燒灼感減輕了很多。

但是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就沒那麼好熬了,整個右手都像一直被放在火裡烤著,延綿不斷的痛感讓人無法入睡。

為了保護他而受傷的次數雖然不在少數,但這一次卻與上一次距離了很久,況且這一次,我真的只是下意識地伸出手,而並非像以前一樣是刻意想要幫他阻擋所有傷害。

也許有些東西已經刻在了骨血裡,是理智無法忤逆的反應。

我為這個論斷感到鬱結,重新閉上眼睛想要強迫自己睡著的時候,客房的門被很輕地推開了。

然後是他小心翼翼的聲音,睡了嗎?

我本來想再次裝睡,但卻知道這可能是我們同在家裡的最後一晚,便微弱地動了動身體,低聲說還沒有。

於是他便在身後關上門走到床邊來,就著薄窗簾外的一點點月光低頭凝視我的臉,問是不是手還很疼。

我說還好,但他卻很敏銳地察覺這便是我無法入眠的原因,用帶著微弱詢問意味的語氣說那我陪你說一會兒話?

我聽著他少有的,溫柔壓低的聲音,那簡直就是我的砒霜。

但我沒有拒絕。

他便在床邊的地毯上坐下,背靠著床沿,我能看到他的肩膀和耳朵模糊的輪廊。

我們就這樣距離很近地沉默在看不清對方臉和表情的黑暗裡,傾聽著彼此的呼吸,卻沒有人打破這一刻沉浸在辛涼空氣中的死寂。

其實那時候我很想側身騰出一些地方好讓他能再一次睡在我身邊,但理智告訴我別動,先不說他會不會接受我的好意,在我能確定控制自己的過激行為之前,最好不要那麼做。

我知道這些年來我心裡一直有一把刀子,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要用這把刀子捅死他,但那刀刃每次出手我都只能把它反轉再插回自己的心臟。

我不可能傷害他。

所以我只能折磨我自己。

就在我胡思亂想備受煎熬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他平淡卻清晰的聲音。

你還想去墨脫嗎。

 

 

 

 

 

 

14.

我瞬間屏息,卻並不知道他這麼說的含義。

墨脫,墨脫,墨脫。西藏的墨脫。

我們曾有過一場目的地就是墨脫的逃離,當然我更傾向於稱之為私奔。

我是個瘋子,怎麼能不做瘋子該做的事。

在他問出我這句話的瞬間有很多記憶可怕地鮮活起來,我因為他加入讀書社所有嫉妒而失去理智侵犯他,但他卻同意與我在一起甚至悄無聲息地退了社。沒過幾天那社團的社長來找我,他坦言說我對你哥哥有所戀慕,然後打斷我的冷笑問我敢不敢與他打賭。

賭注簡單要完成的事情卻很難,那時候我們高中操場的主席臺上有十幾米高的鋼筋頂棚,旁邊聳立著兩排前矮後高的探照燈柱,燈柱間只有手臂粗的兩根鋼條交錯相連,下面是完全懸空的。

據說以前也有人為了打賭爬上去過,但最後的結果大家說起來都一臉驚恐。

他所謂的打賭就是我們一起爬上頂棚然後彼此站在兩邊,從第一隻探照燈開始順著鋼條往高處走,一人邁一步,誰先放棄或是掉下去誰就輸了。

這是青春期少年再幼稚不過的危險行為,但我同意了。

於是在那個陽光熾烈的午後,全校一大半的人都聚在操場上看著我們可笑地玩弄自己的生命給他們創造一個能說很多年的話題。

在開始之前我大致地掃視了一下密密麻麻的圍觀人士,沒有他,這很好。

直至今日我都說不清那個賭我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要是照規則而言我好像是贏了,但要從結果來看,我們好像,都輸了。

我只記得自己在幾乎把人曬到目盲的烈日中拼盡全力地往高處爬,一步也沒有停,原本應該一人邁一步的生死遊戲變成了我單方面的絕望表演,我怕我一旦有絲毫的鬆懈,他施捨的一切我就會倏忽間失去。

所以我不會停下來,我也不會給任何人任何機會。你們誰能比我付出的多,你們誰能有我無所畏懼。

我愛他,你們誰比得上我!

當然,最後那個社長知趣地自己走下去了,不是因為他自知比不上我,而是因為教導主任和校長都來了。

我被處分的很慘,然後全校都知道我是個有戀兄癖的瘋子,對此我不是很在意甚至不太記得他們究竟是怎麼排擠我在背後議論我的,但卻很清楚地記得在那天當我從高處走下來之後,他從一大群人後面衝上來,當眾把我揍地鼻血直流。

他的拳頭砸在我臉上,明明身處酷暑那皮膚卻像冰一樣冷。

有人撲上來把他拉開,他不掙扎也不說話,只是狠狠地盯著我眼睛,牙根咬得死緊表情好像要把我連皮帶骨吃下去。

然後我告訴他我不會死的,我說只要你在這,我就永遠沒有理由也沒有勇氣停止呼吸。

 

但事實證明接下來的事情更需要勇氣,在很多時候學校就像社會一樣殘酷,世俗的輿論、貶低和譏諷就像槍林彈雨一樣環繞在我們周圍,那時候竟然沒有什麼比一對相戀的孿生兄弟更讓他們覺得無法理解和反胃了,我們是病毒是渣滓,如果將我們擺正或是滅亡的話,這個世界就再完美不過了。

於是我們逃跑了,我透支了父親給我們整個學期的生活費買了兩張車票,我們要去墨脫,永遠不再回來。

上火車之前我在街邊的藏飾小鋪買了一對價錢低廉做工粗糙的銀戒,邊緣都沒有磨平還帶著棱角,我付了錢之後正要帶上,他看了我一眼卻又轉身到從一個檯子上挑了兩根很細的牛皮鏈子,他說戴在手上會丟,於是把戒指穿在鏈子上我們一人脖子上掛了一個,現在想起來雖然傻氣,但那時候我卻把它當做是我這麼多年努力得來的,最昂貴的勳章。

此後的三天晃動的火車都好像沒有終點一樣地緩慢爬行著,穿過低矮的山巒,越過湍急的江水,他一直胃痛縮在窄小的鋪位上盯著外面,那表情讓我動搖,他應當是安逸的,他不該因為我而經受這一切,可我又不能動搖,因為我除了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艱辛的旅途中他痛的越來越厲害,我們沒有藥怕被發現也不敢求助於別人,後來我爬到蜷縮起來的他身後躺下,雙手從他腰間伸過去幫他按揉著腹部,簡陋的車廂裡充斥著異味和噪音,而我們側臥著緊緊想貼依偎在只容得下一個成人的硬臥上鋪,他脖頸間的味道令我沉醉,我用我手心的溫度撫慰他,而他的手顫抖著按在我的手背上。

他低聲唱著那首《Crucify My Love》,聲音破敗宛如塞滿了陳年的棉絮。

那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那首歌,但卻是第一次聽清那首歌的歌詞。

把我的愛釘死在十字架上吧,如果它是盲目的。

把我的愛釘死在十字架上吧,如果這能讓我解脫。

我哭了起來。

然後他停了下來,他低聲說他沒事,他一遍遍咬著牙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在勸服自己地說沒關係就快要到了,就快到了。

他越痛我就越恐懼,他越隱忍我就越煎熬,最後我實在心疼地無以復加於是向乘警要了一杯熱水,但就只是這一個再微小不過的鬆懈,卻讓所有的努力都因此而結束了。

第二天我們走下火車的時候,就像在我夢中那樣,我看到了我們等在月臺上的父親鐵青的臉。

 

也許是我陷入回憶沉默的時間太長,許久之後他又伸出手碰了碰我露在被子邊的手腕。

睡著了?

他低聲問著,語氣間有些猶豫也有些失望。

我說沒有,隨即想起他還在等我回答他的問題。

沒有必要再去了。

我說著,確信自己在這個答案上毫無遲疑。

我不知道他這麼問的動機,他向我示好不過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還是我的哥哥我們不能因為不在一起就老死不相往來,也許他還妄想著我們如今還能兄友弟恭和和美美地做彼此之間毫無不倫覬覦的親人,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這麼多年來他還是像我以前一樣喜歡詢問一些早知道會得到自己不願接受答案的問題,現在我已經學會如何避免悵然和心痛,但這麼看來,他似乎還沒有。

果然我話音未落就聽到他平緩的呼吸一窒,我以為他會再至少努力一次,畢竟以前他對我所有的要求只要出口兩次我都毫無疑問地辦到,但我沒想到這一次,他放棄地如此乾脆。

乾脆地讓我反而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那就下輩子再一起去吧。黑暗中我聽到他清晰的吐氣。

下輩子,把你身邊那個獨一無二的位子留給我吧。他說著,就好像突然打破了幻想與現實的牆壁,就好像他突然闖入了我的夢裡一般。

然後我們,再一起去墨脫。

我的心在看不到的地方炸開了,喉節上的傷疤突然燒灼一般地痛起來,就好像被燒紅的烙鐵按在了胳膊上我猛然收回在他掌心下的手腕,然後我聽到了自己冰涼的,毫無感情的殘忍回復。

別跟我說下輩子。

我擲出七個字,然後就把身子轉到另一邊像死了一樣關閉掉了所有的感覺和聽覺。

這樣的話只能讓我覺得憤怒我覺得恐懼。

所以千萬別跟我說下輩子,下輩子就不是我也不是你了。

我們這輩子已經變成這樣。

你不要我。

那就算了。

 

 

 

 

 

 

15.

第二天我起床很遲差不多都到了吃中飯的時候,我從客房走出去正撞上剛進門的父親,他臉上帶著令我訝異的笑容,後面跟著更讓我訝異的一個人。

是我昨天晚上才見過的蕭瑜。

姑娘的手裡提著一個蛋糕盒子,自然地笑著朝我招了招手。

我沒想到她已經跟我父親這麼熟稔,更沒想到父親竟然已經把她當做了我們的家裡人。

看來說要訂婚那件事,也並不只是隨便一提。

於是這頓說起來是給我們慶生的午飯便多了一個外人,我的手燙傷了不靈便,坐在我旁邊的蕭瑜便順手幫我佈菜,我低聲跟她說謝謝的時候她說沒關係,微紅的臉連我都覺得漂亮。

如果他愛上的是一個任性刁鑽的女孩,那我的反對和不滿還有緣由,可偏偏他的眼光卻這麼厲害,他最後挑中的這個人,溫柔善良地讓我覺得自己簡直齷齪惡毒地應該去死。

 

這一天父親不知為何是真的很開心,吃了一半的時候又問了問我部隊裡的事情,我一一如實答了,他端起酒來抿了一口,然後讓我好好加油。

我點頭應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父親又轉向他,問他明年畢業了準備做什麼。

他本來埋頭吃飯,聽到父親的問話便抬起頭來,考慮一秒說不準備讀研了要先工作看看,父親嗯了一聲仍然看著他,好像在等他接著往下說,而坐在他和我之間的蕭瑜也滿懷期待地凝望著他。

沉默間他的眼睛掃過來看了看蕭瑜又從我的臉上掠過去,我不知道那時候我露出了什麼表情,但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臟沉到了腹部,心跳聲放大了幾十倍在整個身體裡轟隆隆地鼓動著。

然後就結婚吧。

他重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碗,然後說。

我僵硬了沒有動,我知道父親贊許地點了點頭我知道蕭瑜靦腆嬌笑著抱住了他的胳膊,但我不能動,我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塊石頭。

這是我早就料到終有一日會從他口中說出的話,但無論我做了多少準備無論我事先怎麼告誡自己要淡然以對都沒有用,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有一雙鐵做的手,它冰涼有力的指頭收緊在我的心臟上我的肺部我的喉嚨我的每一寸身體,我要嘛就從外部炸開,要嘛就在這石頭的軀殼裡化成灰燼。

我盯著他低垂下去的臉,我感覺心裡那柄刀子又要奪鞘而出,我想掐死他我想咬碎他。

但我不能動。

結婚的話一定要寄請柬給我。

最後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一絲顫抖,而他坐在那聽著,也穩如磐石座鐘。

 

吃完飯我習慣性地收拾了碗筷去洗,蕭瑜很主動地來幫我,我也沒推拒。

在這個年頭,勤快的姑娘並不好找,漂亮的勤快姑娘更是難得,我甚至想如果我是他的話,也必定會選眼前的這個女孩而非孿生弟弟。

希望你不要怪我。

我彎著腰給剩菜套保鮮袋,突然聽到身後蕭瑜很輕的聲音,我轉頭詫異地看著她,但那雙眼睛裡寫滿了真誠。

我會照顧好他的,請你放心。

老式洗碗機的聲音很大,幾乎要把她的話語完全蓋過去。她神色怯怯地懇求我,好像怕我像在高中狠揍別人那樣狠狠把拳頭揮向她。

我無奈地笑了笑,直起腰來說。

前二十年他是我的,從現在起,他是你的了。

然後我端了剩菜往冰箱那邊走,自己都在佩服我居然能說出這樣決然的話來。

廚房門邊的冰箱開著門,他蹲在那從冷藏櫃裡拿了汽水出來,我把剩菜在上面擺好,看了一眼他手裡冒白氣的瓶子。

剛吃了飯不要喝冷飲,我沖果汁給你喝。

我說完轉身要走,卻聽到他冷哼了一聲說不用你管。

於是我就沒有再管他,父親說的對,我不能這輩子都慣著他。

那對他不好。

我早就就發誓對他不好的事,我都決定不再做。

我知道自己是個對他沒有益處的人。

所以我離開他了。

 

 

 

 

 

 

 

16.

下午要去車站之前父親接了個緊急電話又匆匆地走了,臨走前讓我加油考試別的不要多想。

於是原本由父親送我去車站的工作便換成了他送我過去,父親特地把車子留了下來,還囑咐他一定要先送了蕭瑜回家。

我們家的這座小城並不大,從城南到城北也就一個小時車程,這一小時之內我知道坐在副駕駛的蕭瑜一直透過後視鏡看著我,而我裝作不知道一樣盯著窗外。

你在看什麼。

車子走了一會兒等紅燈的時候他突然問,蕭瑜嚇了一跳,收回目光慌忙搖了搖頭。

蕭瑜從高一開始就認識我們,到現在將近八年,也是他所有追求者和歷任女友中唯一知道我也知道我們之間曾發生過什麼的人。

所以她即使再勇敢,她也還是懼怕著我,她也還是提防著我。

即使在我跟她說了那樣不亞於主動棄權的話之後。

其實我早已棄權多年了不是嗎,不然怎麼會有她現在坐在這裡的機會。

 

是的,我棄權了。

當年的我們手裡緊緊攥著一根橡皮筋,所有人都想讓我們分開於是他們拽著我拖著他要弄斷我們之間的牽絆,於是這根橡皮筋在我們之間越拉越緊越拉越緊總有一天會突然斷開兩敗俱傷,所以我才決定跟他逃跑,我想我們只要躲得遠遠地就能避免這些傷害。

但我們失敗了,父親發現之後他先到了我們下車的那個車站圍堵我們。

我慌不知措地帶著他趁亂逃跑了,那時候我是真的瘋了,我只知道我們不能回去,就算死,也要一起死在外面。

我陪著他在鄉間一個很小的診所裡打吊瓶,藥水很冷,我就站在他床邊把那個冰涼的瓶子抱在懷裡暖著。

太冷了,就好像抱著他的時候一樣,沒有溫度,我死死地攥著一大塊冰想把它捂熱了。

但我忘了冰就是冰,就算捂熱了捂融了,那也只能從你指縫中一滴不剩地流走,再不可能找得回來。

他睡了一覺醒來之後好像才意識到我們做了什麼,他說我們不能這樣他懇求我要我跟他一起回去一起認錯,我說不行,我說不可能。

於是他就安靜下去不再說話,我跪在床邊想親他的手指,他卻閃避我。

我什麼都可以放棄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但我無法忍受他對我的抗拒。

他只要一個表情就能殺了我。

但他卻半睜著眼睛只無神地看著小診所掉漆斑駁的牆角,他不肯看我,此時的態度就好像是我綁架了他,是我強迫他跟我在一起的。

我心裡刺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那時候我也不過十七歲,我還做不到如今這麼冷靜我還沒有沒有像現在這樣死心的那麼徹底。我只是不能回頭地拉著他往下走,不顧一切。

 

因為怕被父親發現我們躲躲藏藏地在附近的小村莊裡待了幾天,他胃病還沒有穩定,怕沒有醫療設施沒有藥我也不敢帶著他往更閉塞的地方走。

他仍舊不太理我,唯一說過的幾句話是我們這樣太對不起父親我們不能這麼任性,我全都裝作沒有聽見。

那時候我才第一次覺得我們真的好像共同個體裡面的兩個靈魂,一個瘋狂,一個理智,但彼此都無法勸服對方,便長久以來只能默默地對峙著。

對峙到第五天的時候他緩和了一些,一早醒來的時候還衝著我笑,我抱了抱他的腰吻他的嘴唇他也沒有拒絕,還伸出手摸我的頭髮說有些長了。

我們好像終於回到了原本那樣親密的關係,自從我忍不住傷害他之後,他雖然嘴上答應與我在一起,但對我卻總是淡淡甚至下意識有所躲避,那讓我錯覺他的讓步不過是因為恐懼或者是因為我是他弟弟他自知不能放任我不管對我憐憫。不過如今他對我這樣,我心裡複雜的猜測總算是平復了許多。

 

我依稀還記得那天的天氣不錯,他還很有興致地問了問我接下來往墨脫要怎麼走,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就說之後去打聽一下。他衝我笑了笑,太陽從骯髒的茶色玻璃外面投射在他臉上,那一雙漂亮的瞳仁顯得透明。

這幾天他都只打了點滴沒有吃過正餐,我就問他想吃什麼。

他遲鈍地看了我一眼想了很久才說可不可以吃瘦肉粥。

我點頭,滿心歡喜地在那個小村落裡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小飯館央求老闆娘煮了一碗雞肉粥給我,走回去的時候他站在走廊裡正跟一個小護士攀談著,那個矮個子姑娘好像很喜歡他,激動地雙頰都泛著紅。

他看見我表情一瞬間還是有些不自然,但立即就換了笑臉,伸出手接過我手裡的熱粥。

那時候我看著他的臉還以為我終於到達了天堂,但我錯了。

那天下午,父親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毫無商量餘地地把我們從近兩千公里外的小村落抓了回去。

我沒見過父親發那麼大的火,幾乎像是回到了他毆打那個出言不遜朋友的可怕時候。

不,比那個時候還要嚴重一千倍。

父親氣的渾身發抖,粗糲的手指甚至在摸他的槍套。

要不是你哥哥打電話給我我還找不到你小子,膽子真忒大了你!

原來他對我笑他摸我的頭髮跟我說那些溫柔的句子,他不過是想把狗一樣看著他的我支開好給父親撥去一個求救的電話。

我好像被什麼人扔上最高處然後拋了下來,我眼前發黑好像看著他流著眼淚吞吃了我的心。

我不敢看他的表情我只是盯著父親的手,我想說乾脆你拔槍出來給我個了結吧。

因為我太痛了,我撕裂的心在發瘋地腐蝕著其他的臟器,讓我陷入了一個無法清醒的夢魘裡。

父親厲聲讓我們認錯,我梗著脖子不肯開口,他卻率先跪下去了。

他說我們錯了,我突然想笑,你就說自己錯了就好但你憑什麼代表我。

我沒錯,我沒有錯。

父親看了看垂落在他頓下去鼻尖前的那枚廉價的戒指然後抬起頭猛然瞪著我。

我想後退我想逃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看見父親已經伸手朝我抓過來,他拉著我脖子上的皮繩就像要勒死我一般。

我轉頭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的表情很悲哀,似乎在懇求我屈服。

我不肯,我掰著父親粗大的指節,我不顧一切地反抗著,我只知道這小小的銀環是我所剩的全部。

可我拗不過我當了十八年刑偵特警的父親,他蠻橫的力氣即使在這麼多年之後也讓我無法對抗,我想掉眼淚,但卻知道這會讓事態更加不偏向我,所以我只是沉默著,掙扎著不低頭,咬牙搶奪那短小纖細的雙股皮繩。

繩子斷開了,那銀環在我眼前墜落在地板上,微弱地彈跳了一下就往遠處滾走了,我猛地掙開父親的手撲過去把它按倒在自己的手心。

我聽見父親憤怒的喊聲,我慌亂地攥著拳頭,不知道該怎麼保護它。

於是我只能把它吞了下去,粗糙的金屬邊緣劃過我的口腔,我的舌頭裹卷著它拼命往喉嚨裡送。

這是我的!這是我的!

我在心裡狂吼著,用盡全部力氣想要將它咽下去。

但它太寬大,渾濁的唾液似乎從那戒指中間的空洞無力地滑落,而它卻停留在我的嗓子裡,豎著卡住了。

允浩!

我聽到他驚恐的聲音,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的口氣喊我的名字。

我不能呼吸,我知道那戒指停的位置並不深,它嵌在我的喉嚨裡,我用力地推擠它就好像有刀子在一寸寸在血肉裡往下劃。有一隻手扳開了我的嘴,我想要合攏牙齒,但一根指頭立即就伸了進來,那是我極為熟悉的兩根手指,冰涼地像在雪地裡埋了一輩子。

他抱著我的後頸,他將手指伸進我的喉嚨裡掏挖著。

他哭了。

記憶中我第二次見到他哭。

第一次是那個雨夜。

爸,求求你。

他說著,顫抖的指尖觸碰著我的舌根。

我想嘔吐,我腦子發懵,我在這房間裡感覺不到任何氧氣。

他伸手拍打著我的背,我很痛,鼻腔口腔全是血的腥氣。

他接連不斷的淚水砸落在我臉上,沉重的灼痛宛如子彈穿過心臟般。

我們錯了我們真的錯了。他不斷地說著,我很想反駁他但我說不出話來,我最後聽到的是他深埋在我肩窩裡絕望的嗚咽,而我茫然地瞪視著那深冬鐵灰色的天空,它掙扎著不肯黑下去,就像我掙扎著不肯低頭一樣,只不過是在徒勞地延續著痛苦,卻無法改變那個強大的既定的現實。

 

那是我們短暫堅持的終結,我被送到醫院劃開了脖子,同時劃開的還有我們之間再無法跨越的溝壑。

緊握著的橡皮筋他先放了手,而我被削斷了喉嚨。

那傷疤我已經不奢望它會痊癒,如今我只是祈求要是有一種藥能讓我忘記一切就好了,因為我仍然覺得很痛,我覺得無法支撐。

但若是真的有那種靈藥,最好能讓我們一日日返回到最初,回到只有我和他我們躺在母親子宮裡的時候,在那裡,便沒有任何人能打擾我們。

可這就是我習慣性臆想的弊病,我總是幻想許多假如許多倘若,我明知道那些都是無法實現的事情,卻還是止不住地去渴求,止不住地去憧憬。

也許這才是我苦痛的全部來源。

 

 

 

 

 

 

17.

蕭瑜下車之後他本該轉向送我去車站,但卻開了兩條路在一個偏僻的小巷裡就停了下來。

我原本在發呆感覺車子熄火以為到了,結果轉頭一看周圍的建築物好像不太對。

他坐在駕駛座上沒有動,只是沉默地望著發沉的天空和那重疊高樓之間飄忽的白雲。

於是我也一言不發的沉默著,我在後視鏡裡看著他凝固的半張臉和呆滯的眼睛,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麼,那也不重要。

你就這麼恨我嗎。

許久之後我聽到了他的聲音,沙啞地讓我一下子就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個惡臭的車廂裡。

我沒有說話,我們依靠後視鏡作為介質對視著,他的眸子裡寫滿了不甘和憤懣,那是我無法理解的情緒。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對我產生憤懣,更不知道他為什麼而感到不甘。

我不該恨你嗎,你不許我愛你,現在連恨你的權利都要剝奪嗎。

於是我只能苦笑起來,如實回答說沒有,我不恨你。

我活該,我從未恨過你。

我只是恨我如此愛你。

我所有的痛不過來自於我的在乎。

要是我從不奢望你的回應,我如今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要是我什麼都不曾有過,你朝我看一眼衝我笑一下我都能幸福得不知所以。

那我一定不會傷心,一定快樂得多。

 

但他卻對我的答案不太滿意,呆坐了一瞬又開口,聲音前所未有地鋒利而冷硬。

你有什麼可不滿的,在一起是你說的,分開吧也是你說的。

他猛然轉頭死死地盯著我,一字字切齒。

現在你卻又在怪我嗎。

我因他的指責而呆滯了瞬間,他說的沒有錯,當時在醫院裡醒來我的一句話就是對父親說我知道我錯了我悔過。

可我並不是因為自己所受的傷害和打擊後悔,那時候我只是太恐懼太絕望,他的痛他的淚輕而易舉地放棄他付諸於我的一切煎熬讓我失去了堅持下去的力量,我終於明白強求並不能改變什麼,強求也不能把我從地獄救往天堂。我一昧的靠近只會讓他一昧後退,一旦有絲毫的機會他就會轉身從我身邊遠遠的跑開。

所以我放棄了。

而我此時凝望著他的臉,他好像仍然不明白我當初突然絕望的原因。

但我卻很想對他說正是在那天晚上,你讓我一夕成長。

你夠狠心,哥哥。

你把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撕破了丟在地上踐踏地徹徹底底。

你讓我疼,你讓我明白成長是一個必然的過程。

每個人都得這麼疼一回。

我長大了,我終於明白你並不愛我。

你愛我必然不會忍心讓我這麼疼。

但要謝謝他狠下了心,謝謝你讓我疼,謝謝你讓我知道有些事必須自己堅持過來。

並且還要堅持下去。

但我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我低頭看了看錶,然後告訴他我要誤車了。

他對我顯而易見的逃避感到不滿,卻罕見地沒有強求只轉過身去發動了車子。

然後我們再沒有多說一句話,到車站後我徑直拿了行李往前走,他好像一直站在原地看著我,但當我再轉身的時候,那裡卻早就什麼都沒有了。

好像連一句再見都沒有說。

我埋怨他的怯弱他埋怨我的冷漠,我知道我們彼此之間都虧欠對方頗多。

但那些虧欠說起來並沒有多麼複雜。

無非二字而已。

——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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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提到的那首"Crucify My Love",我好奇找了來聽,沒想到竟然是鼎鼎大名"X Japan"的歌

不得不說小尚這歌選得真得很好,曲調、歌詞都和這文十分貼近。

 

 

 

 

Crucify My Love

演唱:X Japan

作曲:Yoshiki 作詞:Yoshiki

 

把我的愛釘上十字架

如果我的愛很盲目

把我的愛釘上十字架

如果這樣能讓我自由

從不明瞭

從不相信

愛情會有色彩

把我的愛釘上十字架

如果愛就是這樣

 

任由著心痛

徹底的感受它

當風哭泣時

便是我與你道別之日

努力去追問

拼命的尋找

伸出手想觸摸永恆

答案在哪裡?

難道這就是永恆?

 

就像河流終會奔向大海

你將遠離我千里之外

我知道我可以忍受這樣的痛苦

沒有理由哭泣

 

把我的愛釘上十字架

如果我的愛很盲目

把我的愛釘上十字架

如果這樣能讓我自由

從不明瞭

從不相信

愛情會有色彩

把我的愛釘上十字架

如果愛就是這樣

 

直到孤寂遮蔽了心中的天空

我知道我將順流逝去

我知道我可以驅散心中的陰霾

OH~愛你是我的罪過嗎?

 

心痛至極

肝腸寸斷

當風開始哭泣

便是我與你道別之日

努力去追問

拼命的尋找

伸出手想觸摸永恆

答案在哪裡?

難道這就是永恆?

 

把我的愛釘上十字架

如果我的愛很盲目

把我的愛釘上十字架

如果這樣能讓我自由

從不明瞭

從不相信

愛情會有色彩

把我的愛釘上十字架

如果愛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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