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金俊秀推開病房門的時候,朴有天正犯菸癮犯到哈欠連天,向來整潔的下巴也冒出了鬍渣。他翹著腿擱在金在中病床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望著輸液管裡的液體,緩慢地流進那蒼白而青澀的血管裡。

發現金在中時,他脫水嚴重,再加上脾臟出血和輕微腦震盪,整個人虛脫得像一灘死物,有出氣沒進氣的。

好在是運氣不錯,沈昌珉出下水道沒多久,就遇到姜赫俊手下來的刑警。但羅昆等人早已聞風而逃,整個別墅人去樓空。

「哎俊秀你終於來了!」餘光瞥到推門進來的人,朴有天大為興奮。「你快擱這看著,水快吊完記得喊護士。我可得外頭抽根菸去,媽的禁菸禁得我可苦了。」

朴有天使勁揉了揉臉,吸吸鼻子就跳起來,頓時撤離病房。

看著那猴急樣,金俊秀搖了搖頭,在椅子上坐下。而後視線落到金在中身上,眉心一緊。

其實金俊秀對面前這個人感情很複雜。談不上喜歡卻也不是實實在在的厭惡,說的確有幾分嫉妒倒是真的,而現下,還多了一份愧疚。

「其實我是來跟你道歉的。」金俊秀垂下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曠的病房裡響起他低低的聲音。

「昨天,世界組委會下了通知,因虛假比賽為由剝奪了你茶道師的資格證,這輩子,你怕是都踏不進茶行了。我承認這事是我告上去的,其實我本來也沒想到會這麼順利,鄭允浩竟然沒有絲毫阻攔。但現在知道了都是他利用你,也就不足為奇了。而且貢院公關部直接把那事推到了你個人行為身上,撇清了關係。鄭允浩他們抓不到把柄惹不起,當然只能拿你當替罪的了。」

俊秀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說這些不是想推卸責任,畢竟是我自己沒弄清楚就怪罪到你身上。」

「‥‥這輩子‥‥」

金俊秀一愣,不知何時病床上的人已經醒了。

「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你剛才說,這輩子我再也‥‥」嘶啞乾涸的嗓音聽得金俊秀心裡一陣難受。

「我今天就是來道歉的,這事恐怕沒法挽回了。你要打要罵我都接受。」

床上僵硬的人嚅動了一下嘴唇,明明是要哭的樣子,卻不見流下眼淚。金俊秀知道他心裡頭難受,不再說話刺激他。

「‥‥一片空白。」

「嗯?」

「我什麼都沒有了。」金在中淺淺出聲,像是在說著悄悄話。「我為之一切的東西。爺爺,茶,允浩‥‥什麼都沒有了。」

金在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提高聲音問道:「‥‥鄭允浩,鄭允浩呢?」

金俊秀對上那探尋過來的視線,低頭不語。

在中突然激動起來,他抬手就扯掉了紮在血管裡的針頭,不顧青腫與出血的手背就作勢要下床來。

「你這是幹什麼啊?」

俊秀連忙按住已經坐起身來的人。一番折騰,還未康復起來的身子冒出濕冷的汗來。

「我有話要問他,要問個明白。」

金在中無力推開俊秀,那急切的模樣讓金俊秀欲言又止,最終他還是舔了舔唇開口說:「你知不知道他在你昏迷期間已經訂婚了,物件是誰就不用我說了吧。」

「訂‥‥婚?」

拉扯的雙手突然僵住,金在中冰涼的指尖陷入俊秀手臂裡。

「因為私生子的原因,鄭允浩順水推舟坦誠了與言可珈多年保持情侶關係。孩子的真實身份是與言可珈愛情的結晶,並直接宣佈了兩人的婚期。某種程度上是成功挽回公關危機了。」

「那不是!昌珉不是那個女人的孩子!」突覺萬分荒唐,金在中不可置信地吼了出來。

「誰還管真相怎麼樣。總之那的確是鄭允浩的孩子,而言可珈又甘願配合他演,當然能瞞天過海了。」

「他連‥‥他竟連昌珉也要搶走。他到底想讓我怎麼樣啊‥‥你說他到底想讓我怎麼樣啊?」金在中佈滿血絲的眼睛裡漫上淚水。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真的孑然一身,什麼都不再屬於自己。他為之傾付所有的東西全讓鄭允浩瓜分完了,一點殘渣都不留下來。

「金在中,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表明我站在你的立場,而是某些時候,覺得我兩挺像的。我明白用整個生命為之努力,傾其所有的感覺。但我跟你不一樣的是,我懂得為自己留有後路。我有多理性,受傷就會有多小。明白嗎?」

見金在中不再作聲,金俊秀只好起身,淡淡說道:「你好好休息。」

 

在走廊上遇到抽完菸回來的朴有天,俊秀對著來人那副神清氣爽的樣子翻了個白眼。

「金在中他情緒挺不穩的,你最好注意著點。」

朴有天點點頭,看到俊秀擦身離開,忙問:「事情都知道了吧。你義父那邊,你打算怎麼辦?」

聽到這話的人身影一頓,他緩緩開口道:「如果鄭允浩打算做什麼,依我能力也沒法攔他。善惡有報,若義父能懸崖勒馬最好不過,若不能,我也不會袖手旁觀。」

朴有天瞇了瞇眼,看著面前這個瘦小卻堅挺的背影一步步離開,不禁失笑。

也許是沒把俊秀的警告放在心上,當天晚上,朴有天散了個步回金在中病房時,一下子傻了眼。

也就半個小時的功夫,床單都涼了。被子胡亂散開著,這人早不見蹤影了。朴有天一拍額頭,連忙給鄭允浩打電話。

 

給金在中開門的不是鄭允浩,而是剛從廚房裡出來的言可珈,圍裙還未脫,一副居家的樣子。看到是金在中,她愣了一下,便開口溫柔地說道:「這怎麼穿著病號服就過來了,啊‥‥快進來吧。」

「鄭允浩呢?」金在中呆站在門口,蒼白乾裂的嘴唇開口便直奔主題。「言小姐,我就是來問鄭允浩幾句話的,問完就走。」

言可珈慢慢脫下圍裙,捏在手中一團揉了揉,她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在中,不好意思,我先前不知道你和允浩的關係,讓你為難了。但現在,允浩和我結婚的事情已經定了,我知道是有些倉促,因為孩子的事情來得突然,我們倆商量著就提前公佈了。退一萬步講,我們畢竟也是‥‥戀人關係。」

「戀人關係‥‥」金在中嚼著這四個字狠狠點了點頭,然後緩緩開口:「言小姐,我對鄭允浩委曲求全的時候你還沒遇到他呢!我為他掉過多少眼淚受過多少罪犯過多少賤我自己現在想想都覺得窩囊。會容忍是因為我足夠愛他,這世上,沒人比我對他付出得多,就差把心挖出來遞給他了。你現在跟我說什麼戀人關係,談什麼感情不覺的諷刺嗎?」

言可珈深深吸了口氣,挪到沙發上坐下。她拿了個蘋果,慢慢削了起來。

「在中啊,人和人不過緣分兩個字。付出再多羈絆再深,有時候跟結果都毫無關係。我知道鄭允浩是存了心思在我父親的錢上,但他對你的感情有幾分純度你心裡也清楚。既然如此,都是半斤八兩,我們單單討論情感又有什麼意思呢?況且,我從來不排斥帶上些許利益關係,這種事情無可厚非的。我跟鄭允浩談得來,過得下去,彼此也喜歡,就夠了。其他的東西,在時間裡會越釀越深。如果你過多糾結,我就真的覺得是你不夠成熟了。」

「‥‥是,你跟他還真是門當戶對。給他開脫的藉口都找好了。好一個利益關係,無可厚非‥‥」金在中整個身子都氣得發抖。「那你們早告訴我啊!我這個人‥‥我這個人就是挺認真的,跟你們不一樣。這種你來我往,互取所需的遊戲我玩不起!」

 

二樓傳來響動,鄭允浩推開書房的門,就看到底下客廳裡一站一坐的兩人。

金在中從鄭允浩現身的那一刻就再也移不開視線,他雙眼一片模糊,偏偏死死睜大了眼眶不讓眼淚掉下。他盯著那個男人一步步走下樓梯,再走到自己面前來。

「怎麼沒在醫院好好養病?」鄭允浩皺著眉頭,提臂就去拉金在中的手,卻被後者躲開。

「鄭允浩‥‥不用你假好心。我來就是想問你三件事,聽到你親口肯定我才能死心。然後我轉身就出這門,你該訂婚該結婚我都不打擾。」金在中顫抖著聲音,字不成調。

「我知道是訂婚這事‥‥」

「你說要跟我重新開始是為了騙我參加茗緣會?」

金在中當即打斷了允浩想要解釋什麼的話。鄭允浩聽到他直白的質問,頓時明白有些東西是瞞不住的。他怔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不言而喻。

在中望著他沉寂的雙眸幾秒,嘴角緩緩牽起一個苦澀的弧度。

「好‥‥我知道了。後來‥‥是你在茗緣會上讓我中毒,好輸掉比賽幫你賺上億的賭金?」

鄭允浩垂下眼眼深深吸了口氣。

「最後,我會被綁架,也是因為要保護言小姐,而轉移綁匪注意力的。對不對?」

「金在中,我可以向你解釋。我‥‥」

「你就回答是或不是!」

「‥‥是。我沒辦法‥‥」

「你沒辦法!」金在中突然一手拽上鄭允浩的衣領,咬著牙吼道:「你何必費那麼多功夫呢鄭允浩?呵呵,你是誰啊‥‥你鄭允浩只用招呼一聲,我哪次不是赴湯蹈火,把命往裡頭搭著賣給你!」

金在中不知是哭還是笑,在鄭允浩一個“是”字脫口而出的時候就已經滿臉淚痕了。他紅腫的雙眼盛著溢不下的悲痛,滿滿往外傾瀉而出。

「可珈,你先回去。」鄭允浩緊緊握住金在中抓住他衣領的纖細手腕,對沙發上的女人下了簡短的命令。

「你錯了鄭允浩!」

金在中忽而猛地推開面前的男人。

「要走的是我。我今天走出這個門,若是以後再看你鄭允浩一眼,就把我眼珠子挖出來!」

金在中手腕被捏得生疼,鄭允浩聽了那話額上冒起微凸的青筋來,他似乎要將那病號服抓破一般,死死定住金在中,眼裡逐漸燃起怒氣,吼道:「我什麼時候說讓你走了?!」

言可珈瞅見氣氛不對,忙起身來。這時候的鄭允浩早已半拉半拖地將金在中扯到沙發旁。不等那淩厲的眼神掃過來,言可珈就移步到門邊,門鎖哢噠一聲,空曠的客廳就留下兩個對峙的人。

「我不走‥‥不走,難道還等著你來把我不當人樣糟踐嗎?鄭允浩我告訴你,我愛你的時候死心塌地,不愛你了,你屁都不是!」

「你今天想走,先從我屍體上跨過去才行!」

鄭允浩鬆手一推,金在中整個人脫力撞到茶几上,哐當一聲巨響。在中仰頭看著這個氣急敗壞的男人,突然就從喉嚨裡發出幾聲壓抑的苦笑出來,他一直笑,一直笑到眼淚濕滑整個臉頰。所以隨著金在中瞬間噌地起來,那把水果刀的刀尖紮進鄭允浩左胸膛的那刻,金在中自己一點也不驚訝。

瞳孔倏地緊縮,鄭允浩垂眼盯著那銀亮的刀刃,大半尖頭已沒入自己胸口。幾秒鐘過後,才有殷紅的鮮血蜿蜒漫出來。

鄭允浩有些不可置信,他雙眸閃爍著,連那顫顫巍巍抬起來的手竟都有些顯得有些蒼白無助。捏住留在外面的大半截刀刃,鄭允浩似乎是想向自己證明這是把貨真價實的刀,而使了些勁道。直到手心傳來銳痛,心底才有個發笑的聲音說話道:呵,他是真的要殺了我。

「你竟然‥‥真的‥‥呵!」

金在中怔怔地看著鄭允浩眼裡那一閃而過的哀痛,心臟一陣陣蜷縮。

「你應該使勁些,再使勁些‥‥」鄭允浩說著,緩緩覆上金在中的手背,五指死死的包裹住。他一動不動盯著金在中的眼睛,兩雙對視的眸子裡都是晶瑩的閃動。

金在中猛然痛苦地閉上眼,而後狠狠將刀子往外一抽,啪地摔到地上,轉身便要離開。

鄭允浩卻忽然長臂一抬,繞過金在中脖子就將人拖到懷裡,那卡住喉管的勁道驚人地大,一時間金在中便無力喘氣起來。他能感到背後的衣衫被鄭允浩流出的溫熱鮮血逐漸染濕。

「你既然沒有殺死我,接下來就不要怪我。」鄭允浩的聲音別樣陰冷。

他將金在中雙手反扣起來,拿起丟在沙發上的圍裙就快速在其手腕上打了個死結。

「鄭允浩你瘋了!你要幹什麼啊!」

金在中驚恐地吼叫著,不顧一切地掙扎。他整個人被鄭允浩打抱起朝二樓走去。雖然反抗起來有些力量懸殊,但畢竟是個男人,加上鄭允浩現在受傷氣虛,這短短幾十米的路兩人硬是拖扯了好幾分鐘。

鄭允浩氣喘吁吁將人丟到床上,嘴唇此時已經泛白了,下眼瞼微微發紅。他深深看了一眼掙扎的男人,便退出門外並將門迅速給鎖上了。

金在中虛弱的身子鬧騰這麼久也早已到體力極限了,幾乎是沾上被子就無力再坐起來。身體很累,大腦裡的每個神經卻高度緊張著。在中挪了挪被捆綁的雙手不再掙扎,沒有絲毫睡意但是死死閉著眼睛,任鹹澀的淚水滑進耳鬢。

 

鄭允浩捂著左胸的傷口,感到心臟在手心下緩慢的跳動。他望著鏡子裡不知何時濕了眼眶的自己,一點點撕開黏在傷口上的裡衣。

鄭允浩只覺得整個胸腔都是鈍麻的。傷口並未深及要害,但這一刀刺得是那麼狠,帶著金在中的毫不猶疑和果決紮進他心臟。

鄭允浩知道自己是算計,哄騙,傷害了金在中,無怪他會氣得歇斯底里。但鄭允浩想想自己,即便是再耍計謀,也從未要想將金在中往死裡逼啊。與之相反,他要一個活生生的金在中,乖乖待在他身邊。

只是他不明白,有些傷害要比置人於死地更心寒。

金在中愛他這麼多年,卻在同個地方摔了兩個跟頭,落得個被利用的下場。任換做誰,也無法接受。

鄭允浩拿著毛巾慢慢擦去血污,露出胸前猙獰的傷口來。如果這一刀,真的將自己置於死地了。難道他金在中從此就活得痛快了不成?一想到金在中存著這般念頭,鄭允浩就抑制不住地心慌意亂。於是他只得用最熟悉也是最便捷的暴力手段,慌不擇路,直接將金在中鎖起來。

鄭允浩明白兩人之間已然落下條再也抹不平的疤痕,但無論如何,無論兩人有多麼隔閡,他都不會允許金在中離開身邊的。

那仿佛是唯一溫暖的力量,在這人情冷暖的淡薄生命裡,唯一單純的溫暖。

鄭允浩將指尖覆在傷口上,一寸寸摸索。

他看到了鏡子中自己眼裡滿滿的疲憊。原來,他鄭允浩也有會累的時候,會不願背負龐大的利益鏈條,會不願知道曾經殘酷的真相。這樣就不會有怨恨和報復,也不會養成如今凡事計較得失和霸欲妄大的自己。

什麼都想得到手,拼命做個無所不能的人,才能掩蓋住沒有安全感的內心而強大起來。

但這般連感情也要算計著的人,想想都有些可悲。

鄭允浩默然給自己擦上藥,然後在沙發上睜眼到了天亮。菸灰缸裡塞滿了菸頭。鄭允浩不是個特愛抽菸的人,只是在心煩的時候會抽一根清醒一下大腦。而昨日整整一個冰涼的夜晚,鄭允浩一根接一根,都沒能想出有什麼辦法能突破他和金在中之間的僵局。

仿佛是一條死胡同走到底了。

鄭允浩終歸是怕自己控制不住,每每關係到金在中的事,他便急亂得不擇手段。

 

余媽來做了早飯,看到客廳裡一片狼藉和沾血的刀子,嚇得戰戰兢兢,匆匆收拾便離開了。鄭允浩看著桌上的粥點,突然想起房間裡的人從昨晚關進去起就再沒動靜,不禁一慌。如果有天電話裡說的沒錯,昨日那人才剛從病床上醒來不久就到自己這來了,身體定是吃不消的。

鄭允浩上樓打開門,緩緩推開,端著早餐進了房。

金在中依舊昨日的姿勢,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手反扣了一個晚上身子顯得僵硬。鄭允浩將託盤擺到一邊,上前將他手腕上的捆綁鬆開,又揉捏了一下在中麻木的胳膊。

鄭允浩這時才發現金在中是醒著的,他雙眼微微睜著縫隙,看紅腫的樣子明顯是被眼淚洗了一晚上。

「在中啊,我會跟言可珈訂婚,一方面是因為昌珉的問題,另一方面是為了她父親的投資資金,而跟她做做樣子的。我從來沒說過要讓你走,你不可以走,不可以離開我知不知道?」

鄭允浩小聲呢喃著,蹲下身,撫了撫在中的側臉。

「哄騙你算計你的事我都承認,是真的沒辦法‥‥我要獨立於鄭適啟,知道真相,最後一步一步讓貢院和玉露坊同歸於盡。他們踩在我媽屍體上建起來的,都要陪葬才對。但我跟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很快這事就能完了,到時候,我跟你找個偏僻地方,過你想要過的日子,再也不委屈你了好不好?」

鄭允浩說著,拿毛巾來替在中擦了擦,又將人扶著坐起來。金在中只當是個死物,任他擺佈。

當食物擺在金在中面前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嘶啞著說道:「放我走,我不會吃你東西的。你有本事,就關我到死。」

「在中啊‥‥」鄭允浩輕嘆了口氣,對上在中漠然的雙眼,遲疑了一會兒開口輕輕說道:「原諒我。」

金在中沉默幾秒,忽而一串眼淚猝不及防地就落了下來。然後他輕輕笑了笑。

「鄭允浩,我這輩子做過兩個最有勇氣的決定。一個,是當初與你重新開始;另一個,就是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

 

 

 

 

 

 

 

 

第十九章

 

「你母親的死當年沒有立案,追訴期早就過了。現在我們說服金俊秀當證人,以合謀綁架和謀殺高煥的罪名,讓兩人伏法,才是最直接的路子!鄭允浩,你怎麼就是要自己胡來呢?」

姜赫俊煩躁地抓了抓腦袋,急得跳腳。再看面前坐在沙發上的人,卻始終擺出一副於動無衷的樣子。兩人已經對峙了不下一刻鐘,對於姜赫俊堅持找出證據並法律制裁的說法,鄭允浩興致缺缺。

「現在只有錄音,你證據充足嗎?殺高煥是藤原盛安排底下山口組做的,關係複雜你惹得起嗎?他倆能鑽法律漏洞的法子千千萬萬,就算最後你成功了,讓那兩人在牢裡安享晚年?哼,太便宜了。我也等不來你慢慢查。」

姜赫俊聞言自己冷靜了一下,點點頭說道:「是,我承認我能力有限。但鄭允浩,我是怕你走了歪路。你現在突然四處融資籌資貸款,到底是要幹什麼我不得不猜測‥‥」

姜赫俊還想說些什麼,卻聽到樓上傳來陣陣拍門的聲音,雖然不太有力,但明顯能讓屋子裡的所有人聽到。

「‥‥有人嗎‥‥放我‥‥放我出去‥‥」

姜赫俊仔細辨別了一下聲音位置,瞳孔一縮,詫異地望向鄭允浩,後者毫無起伏的冰冷臉色讓他更為心驚。姜赫俊身體快於大腦就朝二樓臥室門奔去。手搭在金屬門把上用勁扭了扭才發現門被死鎖死上了。從裡面隔著一扇門的地方傳出斷斷續續的呼救聲,虛弱而綿長。

「鄭允浩!你把誰關在裡面了?」

「救‥‥救命‥‥」

「是‥‥金在中?鄭允浩你這是在幹什麼?你這是非法拘禁!侵犯他人人身自由你懂不懂!」

姜赫俊被樓下那人於動無衷的態度嚇到。

「這是我家事,屬於家庭糾紛。你若非要插手,我可以讓律師慢慢跟你談。」鄭允浩說話間,兩名保鏢已經進來了,一副送客出門的樣子。「我今天話就說到這裡了,姜警官走好。」

姜赫俊幾乎是連扯帶拉地被保鏢拖出門去,整個過程中房門一直傳出抓撓拍打的聲音,同時還伴隨著金在中斷斷續續的嗚咽。

金在中絕食五天以來,鄭允浩只得靠吊鹽水和強制灌進一些流質食物來維持他身體水分和機能。即便折騰成這樣,金在中要與鄭允浩斷絕得一乾二淨的決心依然沒有減弱分毫。鄭允浩怕他過激,房間內的傢俱都搬了出來,連床角尖銳處都裹上泡沫以防萬一,而窗戶更是換上了無法開啟的雙層有機玻璃,不給金在中一點機會。

 

鄭允浩的手搭上門把一會兒,裡面才終於安靜下來,無聲無息的。似乎是鄭允浩一靠近金在中就能聞到那股厭惡的味道而離得遠遠的。鄭允浩餘光中還瞥到不遠處昌珉的房間門敞開了一條小縫,孩子趴在門縫間,一直眼睛裡含著淡淡的畏懼,正小心翼翼打量這邊的動靜。

這五天以來,昌珉被壓抑的氣氛嚇得不輕,好像整個人還處在被綁架時候的狀態,戰戰兢兢的。鄭允浩雖然知道這環境對孩子康復不利,但依然希望,昌珉的存在能多多少少讓金在中心軟一些。

他終於還是拿鑰匙打開了門。

緩緩推開,金在中就坐在床沿,雙手抱著腦袋蜷縮著。床頭櫃上擺著幾個小時前端進來的早餐,碰都沒碰放涼了,連位置都沒移動過。

「就這樣耗著我也沒什麼損失,你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放我走。」

短短三個字,是鄭允浩這幾天來聽得最多,貌似也是從金在中口裡唯一說給他聽的三個字。

「我什麼都能答應你,唯獨這個,不行。」鄭允浩走到在中面前蹲下身來,他伸手捋了捋在中淩亂的髮絲,順勢滑到臉龐。「別再想著離開我了。聽話,好好吃東西,身體養好了我們才能出去走走。」

「鄭允浩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有你氣息的地方我呼吸都覺得噁心還怎麼生活。你是很喜歡囚禁人嗎?還是很喜歡讓我過生不如死的日子!」金在中忽地一把將蹲著的人推開,嘶吼出來:「算我求你了!你現在有女人有家庭有孩子有事業,你就放我走,我什麼都不要你就放我走啊!」

鄭允浩默默站起身,不再言語。

「現在的我還能給你什麼?我對你還有一分的價值嗎‥‥早就沒了啊。就算你當個玩意玩了這麼久也該倦了吧鄭允浩!」

「不會倦‥‥對你不會倦的。」

鄭允浩淡淡的辯解換來床上人蒼白面孔的痛苦扭曲。金在中實在不明白,這樣彼此折磨的意義何在。他的堅持與鄭允浩的堅持,針鋒對麥芒。其實他可以感受到鄭允浩越來越執著之下接近病態的惶恐。

以前,以為自己什麼都擁有而肆意揮霍,到頭來卻發現都是虛浮。鄭允浩已經有臨近沙漠的感覺了,而只有歷經黃沙的人才能理解水滴的珍貴,迷戀總是與恐懼相隨。

只是在鄭允浩逐漸痛苦蛻變的時候,金在中早已耗光了對他的感情,沒有能力陪之走下去了。

如果你不曾將你年少輕狂的刀鋒劃在我心口,如果我們相遇在彼此珍惜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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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露坊正式搶灘中國市場不久,控股格局急需調整,以應對龐大的競爭力,於是藤原盛帶著整個管理層開始實施收購股權。

這是必經的一步,鄭允浩自然早就料到。也正是這一舉動暗中拉響了戰爭的帷幕。

當還風平浪靜,所有人沒有瞧出苗頭的時候,鄭允浩靠言正禮的關係,成功動用了他底下多家投資銀行,還有各方金融機構直接或間接借貸,他還為了刺激更多的投資者加盟,將貢院下大功夫出來的精品系列作業流水線的所有權賤賣。在籌備了近一個多月後,到手65億美元流動資金。

正當藤原盛以精確計算每股82美元(高於股市5美元),想來收購大部分股權的時候,鄭允浩高調擺出了每股98美元,這時,鄭允浩惡意收購玉露坊的心思才攤開在了桌面上。

與此同時,朴有天應鄭允浩命令,靠著上億的賭金和他其餘獨立出來的資金,將貢院旗下的其他子產業迅速脫離出來。當然,這一舉動,在所有人聚焦股份收購,並妄想從中漁翁得利之時,沒有被任何人關注到。

兩個智囊團隊的對峙持續了一個星期之久,就在民眾偏向鄭允浩之時,藤原盛又有了新的舉動試圖力挽狂瀾。

明顯,鄭允浩籌集而來的財力支持要比玉露坊來得堅固,他動用抵抗的資金只有10%是出自貢院本身,打持久戰對於玉露坊來說根本是自尋死路。鄭允浩這邊雖然是極為巧妙的杠杆收購,但弱點在於,今後大量的還債利息得出自于成功收購之後的玉露坊利益。即便貢院的團隊儘量讓世界市場充滿垃圾債券,但如果煞費苦心收購來的是一個空殼,短期得不到效益的話,則鄭允浩無疑將負債累累。

藤原盛在分析出這一點後,頓時來了一招置之死地的“焦土政策”。

玉露坊在八月初開始大批出售公司資產,昂貴的品種論斤賣不說,連茶園也開始低價出售,價格戰一打響直接苦了其他本就賺錢甚少的同行,沒幾個星期,扛不住的紛紛破產。

如此一招近似於自殘制敵的方法,無疑就是為了嚇退貢院。但時間表明,鄭允浩的收購心思一點都沒減,依然將如今臃腫不堪的玉露坊的股份一一往懷裡收。

等到藤原盛明白鄭允浩的目的不在於收購,而在於同歸於盡之時,早就晚了。

 

同時發現這一點的,還有鄭適啟。他本以為只是兒子的野心勃勃,並在初期看到好苗頭時決定讓他放手一搏。卻沒想到鄭允浩這是算准了藤原盛的舉動,要玉石俱焚。

鄭適啟當即召開股東大會,要趕緊除掉鄭允浩的職位與權力,迅速丟掉玉露坊這個包袱以求生存。

只可惜,太遲了。

如今資金的走向根本就不是人為可以控制的。藤原盛見狀乾脆破罐子破摔,就算玉露坊要亡,他鄭適啟也不能獨善其身。

最終,如空殼一般的貢院背負著玉露坊到了一起。債務一層疊一層,而鄭允浩脫身而出,開始回籠由朴有天暗渡陳倉出去的子企業資金。

 

八月底,貢院正式宣佈破產。受到牽連的,不僅是一個個從此深淵跳入彼深淵的股東們,還有所有將錢打了水漂的投資機構,更使得整個茶行了無生氣,百廢待興。

當股市的硝煙散去,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短短兩個月,這兩個龍頭企業就這麼,煙消雲散了。

這場商戰,各方損傷的程度之深,是言正禮早已料到的,對於他旗下用於投資的銀行,言正禮也做出了最保守的損失應對,最終算是成功脫身,不賺不賠。只是市場的蕭條,讓他不得不靜待些許時候了。

言正禮沒有料到的是鄭允浩的速度,太快了,真正這場仗打起來只有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而其中幾個轉折,體現出的鄭允浩預估事態動向的能力與良好的敏感度實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還有一點,便是他的狠絕程度。

藤原盛不談,但就是對於鄭適啟,鄭允浩也幾乎沒有給予一絲一毫的退路。這個狠戾的男人,只要他願意,就能一手翻起腥風血浪,半點心軟都沒有。回想起來,言正禮心中都是有幾分怵得慌的。若不是鄭允浩在這場戰爭中用得著他,只怕現在,自己也成為了眾血本無歸的投資家中的一枚。

 

鄭適啟始終無法相信,自己苦心幾十年的城堡就這樣毀於一旦了。他以為是一場噩夢,醒來卻依舊看見自己滿鏡蒼老的白髮。

這不是夢,在察覺鄭允浩惡意的敵對之時,他就明白這樣一天終於到來了。他悔恨,卻不是悔恨含冤的生命,而是悔恨未能在狼崽反咬之前發現歹意。

鄭允浩殺了他個措手不及。宣佈破產那一天,鄭適啟瞬間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然走到了盡頭。

「但凡你能有半點懺悔‥‥」

鄭允浩站在母親房外,隔著那木門低喃。

裡面那個已過天命之年的男人二十七年來第一次進了這個房間,靜靜從日出呆到日落,消散了應有的恐懼,他覺得這房間別樣親切起來。

無論是對屋外還是屋內,人世還是地獄,他夾雜著恨意與不捨。他覺著這時間流走得太快了,沖刷掉了所有得失,只剩下光禿禿的感情。仿佛花未開就已敗,他怎麼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尋思這輩子下來,到底哪一步走錯了。

殊不知,二十七年前,同意與藤原盛一起謀害涼顏那刻起就錯了,被涼顏發現真相惱羞成怒將其撞向棗紅的書桌之時便已錯了,在寫字樓裡扣動扳機的瞬間起就錯了。一步錯,從此步步錯,二十七年滿滿都是為自己埋下的死亡之花。

事到如今,對錯又有什麼差別呢?已發生的不能投至將來,未來的卻已不在自己手中。

鄭允浩在門外聽到那聲槍響的時候,下意識將拳頭覆到了左邊胸膛。他的心臟仿佛隨之劇烈的一聲爆炸開來,然後又悄然歸為平靜了。

允浩離開本宅的時候天正破曉,朦朧亮。

夏日的高溫本蒸得人悶躁不堪,鄭允浩現下卻心如涼水,連指尖都是微涼的。他甚至覺得自己有幾分單薄,想與誰緊緊貼在一起,怎麼相擁都不夠。他步履由慢到快,最後竟是奔跑起來,一路呼吸劃破滯熱的氣流,熏得眼眶有些濕潤。

 

到家時已然滿頭大汗,鄭允浩不待喘氣就匆匆進門。

他渾身肌肉因劇烈運動過後而微微發燙顫抖,但在看到二樓那道門虛掩打開之時,鄭允浩揚起的眼角逐漸變得狹長起來,滿目呼之欲出的情緒蒙上一層灰調。他深深呼吸了兩下,慢慢直起背脊,竟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緊繃起來。

「在中‥‥金在中!」

鄭允浩敏銳地感到金在中的氣息還在,他掃了一眼客廳,安靜得不像話。桌上有余媽做好的飯菜,本應該其樂融融圍在一起吃飯的,卻絲毫沒有生氣。

鄭允浩皮鞋的聲音在瓷磚地上啪嗒作響,空氣仿佛都隨著他一步一步的移動而凝滯起來。鄭允浩盯著沙發背後露出一角的衣料,堅定地朝那方向走去。

映入眼簾的卻不是金在中,而是昌珉的看護,被綁住昏迷著。

鄭允浩神色一變,聽到身後動靜猛地轉頭,就見到金在中奪門而出的身影。鄭允浩追出去後幾乎是整個人撲上去將金在中絆倒在院子裡。

「‥‥昌珉!」

懷裡的孩子也受到牽連,摔得嗚咽一聲。

「我要是回來得晚一步,你是不是就這麼跑了?嗯?」鄭允浩憤怒到聲音顫抖,他摁住金在中雙肩的力量巨大無比,像要將其骨頭捏碎一般。

金在中腿也被他膝蓋壓住,上半身奮力掙扎著,十指在允浩的手背上抓下一道道紅痕。忽然間鄭允浩覺得小臂一痛,下意識用力抖開,沈昌珉卻死死地咬住沒有鬆口,鄭允浩氣急敗壞地一巴掌就呼了過去將孩子打摔在地上滾了一圈。

「昌珉!鄭允浩那是你兒子!」

金在中驚恐得吼叫著,無奈身軀像被鄭允浩用釘子釘在了土地上一樣,沙土磨得背部生疼。

孩子抖抖索索地爬了起來,金在中眼見著小珉臉蛋紅腫破皮,還不依不饒地往兩人這邊邁出步子,心下就一顫。

「昌珉回去!回屋裡!」金在中哭喊著,餘光已經瞥到鄭允浩變了情緒的雙眸。

一個月的高度緊張與熬夜讓這個強大的男人臉色有些許蒼白,他所有紛雜的思緒如出閘的猛虎在體內叫囂。而就在將金在中壓在身下的時候,他分明聽到腦海中傳來一聲槍響,身體不受控制地俯下去,張嘴便咬上金在中頸窩處的肌膚。

「‥‥唔嗯!」

在中感到那突如其來的力道重到似乎要咬破他的動脈,將全身血液噴流出去。

「回去啊!」

腦袋扭向一邊,金在中費力地朝昌珉方向吼著。

孩子驚悚地一震,嚇得倒退幾步,最終還是慌張地跑回屋子去了。他在關上門之前,聽到金在中痛苦的驚叫聲。

兩人沉重的喘息伴著血液相溶,鄭允浩齒間每到一處,都能嚐到咬破的皮膚下腥鹹的血液。金在中的腦袋被他使勁摁在一邊,突起一側脖子上的氣管。鄭允浩如野獸一般亂無章法地舔舐啃咬著,金在中猜測,只要他再大力些,就能將自己喉管咬破。

眼角被沙礫劃破又被鹹濕的淚水刺激得一跳一跳的痛。他的身軀因著一個星期以來的未進食而肌肉酸軟著,像是要被即將拆吞入腹的獵物,只能低低從喉嚨裡發出悲鳴。

「鄭允浩‥‥你直接殺了我啊!你‥‥唔啊‥‥嗯!」

滿是血鏽味的舌頭,帶著鄭允浩奔湧的氣場將金在中口腔暫態征服,讓他再說不出一個字來。鄭允浩追逐著他躲避的唇舌,一手死死捏緊在中的下顎,迫其無法合攏,津液順著嘴角剛流下,就被鄭允浩吮吞進自己嘴裡。就連臉上薄薄的皮膚都無法倖免留下齒痕。

金在中知道再說多少也無法攔住這個失控的男人,當那頭顱再次埋在自己胸前的時候,他集中著全身的力量,抿緊顫抖的雙唇,睜大眼看著這個在他身上施暴的人。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鄭允浩再抬起頭來時,竟是帶著淚痕。他粗糙的手指一寸寸擦過金在中傷口,五指伸開,又壓抑地捏成拳頭。

金在中依然不做聲,他死死盯著高高居上的男人,本想牽出一抹嘲笑來,如此簡單的動作,卻怎麼也做不出來。

「放我走。」

在中唇齒間咬出這三個字,和鄭允浩對視的雙眼似乎要被那含淚光的眸子灼穿了。想想這是鄭允浩第一次為他哭,卻是這樣一個諷刺的場合。

 

在短暫壓抑的沉默後,鄭允浩緩緩搖了搖頭。他的眼神再次從彷徨變得殘忍起來,只有深皺的眉頭透露出他內心真正的無助。

鄭允浩的手緊緊捏住在中衣領,聽到纖維撕裂的聲音時,金在中大腦頓時空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天空的樣子,映入已經死沉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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