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兩人再次踏上韓國的土地時已是第二日傍晚。由於事出突然,當夜他們沒來得及走,而是在吳佑京提供的郊外小屋中湊合著度了一晚,待辦妥一切後才趕回國。

金在中一回到別墅,幾個等候多時的手下立刻迎了上來。從他們口中得知,沈昌珉還未回國,而遠在美國的金成宇竟曾打來電話。

「什麼時候?」金在中在聽到金成宇來電時眉頭一皺,表情略有些異樣。

「大約是昨天深夜。」一個手下答道,「他還吩咐我們,讓您一回來就給打他電話。」

「我知道了,你們可以回去了。」金在中擺擺手不再說話,疲憊地坐倒在沙發上。他的頭微微仰起,整張臉顯得憔悴而蒼白,緊閉的雙眸下隱隱透著黑眼圈。

想必是昨晚沒休息好吧。鄭允浩暗想,一方面要小心沈昌珉的追擊,另一方面要提防自己的偷襲,加上昨晚那間小屋還破舊不堪。雖然可以一人一床,但床上只有床單和薄被,連層床墊都沒有。鄭允浩在福利院睡慣了硬板床,因此很快便能適應。而金在中這位從小嬌生慣養的少爺就遭罪了。

鄭允浩還記得金在中剛醒時的模樣,黑眼圈很重,眼睛裡佈滿血絲,臉上唇上均透出病態的白。即使如此,他的行動依舊如常,不允許自己顯露一絲一毫的虛弱。

望著沙發上閉目休養的金在中,鄭允浩突然感覺他瘦得過分。他在自己的記憶中確實從未胖過,但何時竟瘦成這樣?臉部幾乎是皮包骨,微露的鎖骨明顯突出,還有那太過纖細的腰身和雙腿……

這樣靜靜地倚靠在沙發上,渾身透著乏累的氣息。竟讓人不由感到些微的……心疼。

鄭允浩思緒紛雜間,那些手下早已離去,只剩他一人站在沙發旁。他正準備回房,想了想還是開口道:「會長,我先走了。你若累的話,早些休息。」

說完鄭允浩就邁步走向二樓,也未等允許。因為他知道金在中不會回答。

「等等。」

不料才走幾步,金在中卻喊住了他。

鄭允浩身形一頓,而後轉身正色道:「請問有什麼事?」

沙發上的金在中已經睜開了眼,目光直直地朝向他。

「你以後做我的助理。」金在中道。語氣毫無起伏,卻不容置喙。他見鄭允浩露出幾分驚訝,又補充道:「你之前的權力不變。」

聞言鄭允浩更是驚訝。他略一思索,道:「會長的意思是,保留我原先的職權,但還要負責你的排程?」

金在中點點頭,又疲憊地閉上了眼睛。鄭允浩見狀,沒再說什麼就離開了。

 

 

 

此後的日子仿佛是回到了數年前,鄭允浩不過是金在中的一個跟班。但,僅是表面。現在的鄭允浩在做助理的同時,還要時常管理三分會。即是說他不但能搜集機密資料,而且還擁有權勢據此去調整和部署計畫。雖然由於事務繁忙,計畫進程稍稍擱置,但是目前這種情況無疑是魚和熊掌兼得。

鄭允浩不止一次地思考金在中此舉的用意,卻總是得不出合理答案。他只知道這絕不是因為信任。飛鷹會一次,葉川組一次,再加上其他小事件,他確實救過金在中不少次。但不代表他已被金在中馴服,只是權宜之計而已,對方也深知這點。因此這些足以讓他擁有無上榮譽和職權的功勳,換來的卻是對方愈加的懷疑和提防。那唯一一次的晉升,也大概是金成宇的意思。

可如今金在中卻……

鄭允浩發現自己越發看不透金在中。明明這麼不信任他,卻還要將他留在身邊。是覺得構不成多大威脅,還是仍未放棄馴服?金在中的忍耐是有限的,例如沈昌珉的事,表面上是對方按捺不住,實則是他若不出擊,金在中也會動手。金在中的興趣同樣是有限的,例如他經常更換周遭物品,也沒有固定的女伴。因此,以上兩種猜測都不成立。

不過現在最讓鄭允浩疑惑是金在中最近的狀態,和剛從日本回來時反差太大。應該說,和從前也不太相同。雖然依舊經常冷著臉,但多了些人情味。會在不經意間露出笑容,會傾聽和回應別人的話,甚至還寬大處理了一個犯錯的幹部。

這在以前是難以想像的。若不是幾乎時時跟在金在中身邊,鄭允浩要懷疑是他人易容的了。

不久,這個疑問就解開了。

 

某天傍晚,金在中結束一天的工作後,吩咐司機李叔開到一家著名的首飾店。

鄭允浩聞言一怔,而後聽到一個保鏢大著膽問:「會長,是不是……好事將近了?」

原先金在中必定不會理睬,甚至可能發怒,但這次他竟笑了,道:「是啊。」

一時間,李叔和兩個保鏢都呆住了,不過他們很快露出笑容,誠心祝福道:「恭喜會長。」

鄭允浩先是有些驚訝,而後想起金在中這段日子經常夜深才歸,似乎是在和女人約會。原以為只是生理需求,沒想到居然是……戀愛了。這也解釋了他最近的異常。

想到這裡,鄭允浩覺得不可思議,像冰山一樣的金在中竟會愛人,不知哪位小姐有這麼大的魅力……

此時,金在中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螢幕,微笑著接通了。他用柔和的語氣叮囑了對方幾句,然後略一遲疑,唇角浮起了笑。

「我也愛你,敏善。嗯,晚上見。」

話音剛落,車內其餘人又是一陣驚訝。那先前問話的保鏢不由嘆道:「會長對女朋友真溫柔啊。」

金在中雖未再說話,但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容,儼然一副熱戀之中的模樣。

竟然是姜敏善,那個金融大亨的小女兒。沒想到金在中對她不是利用,而是動了真情。看來金在中也不是那麼冷酷。鄭允浩想著,心情不知為何有些壓抑。金在中才認識那個女人四年多,竟會為她改變二十五年的性情,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嗎?

望著一臉幸福的金在中,鄭允浩突然產生了一個惡毒的想法。

他知道怎樣讓金在中嘗到自己當初那種無法言喻的痛苦了。也知道下手的最佳時機了。

你殺我摯友,我便害你至愛。

但鄭允浩若真殺了姜敏善,和金在中當時所為又有何異?他自然有其他方法。至於時機,則選在金在中臨近婚期的日子,讓對方離幸福無限近,卻永遠也得不到。

想著,鄭允浩不由笑了。很快又斂起笑意,將自己因激動而略微顫抖的雙手交握,放在膝上。

他感到內心那混亂的情緒第一次如此明朗,如此清晰。

 

 

 

金在中的訂婚宴會在一個星期後舉行了,地點在市里有名的酒店二層大廳。較金在中二十周歲生日宴會規模更大,賓客也更多,因為來自男女雙方。

和生日宴會不同,這次採用的是圓桌。眾賓客在桌前圍坐,一邊談笑風生,一邊享用佳餚。

鄭允浩被安排在七禦會主要幹部所坐的那桌,端著酒杯目光瞥向金在中。只見後者攬著笑得羞澀的未婚妻,雙頰微醺,嘴角輕揚,原本冰冷的眼眸此時卻透著淡淡暖意。

由於只是訂婚宴會,金成宇並未出席,但已派人送上了禮物和祝福。他沒來,沈昌珉當然也不會來。鄭允浩在回韓國不久後知道沈昌珉去了美國,看來金成宇選擇了兩相保全,儘管這實際上對金在中不公。

 

整個訂婚宴會無聊而冗長,好不容易熬到結束,鄭允浩走到金在中面前正要開口,對方卻道:「你先走,我要送敏善回家。」

鄭允浩點點頭,立刻轉身離去。

當晚,鄭允浩睡得不甚安穩。雖然有幾分倦意,卻遲遲不能入眠。翻了幾個身後,他突然覺得有些口渴,猶豫片刻便下了床。他走出房間,看到樓下的燈不知何時亮了。

鄭允浩遲疑地走下樓梯,而後發現客廳的沙發上斜躺著一個人。修長的腿無法伸展,只能搭在扶手上。小半身體落在沙發外,感覺隨時會掉到地上。

是金在中。雖然這麼晚也只有他,但沒料到他還會回來過夜。鄭允浩略一思索,走過去晃晃金在中的肩膀,「會長,起來了。」

金在中唔了一聲,蹙蹙眉沒有理會,雙眼仍緊閉著,嘴唇不經意地撅了撅。

「會長,」鄭允浩提高了音量,「回房去睡吧。」

「別吵……」金在中呢喃著,往沙發外一翻身,整個身體即刻滑向地面。鄭允浩一驚,腦中還未反應,雙臂卻已接住了他。

鄭允浩呼出一口氣,正想叫金在中,卻見後者依然未醒,不覺非常驚訝。記得早前叫金在中起床,還未碰到他身體,他就一臉戒備地睜眼。現在卻……莫非是因為喝了太多酒?

反正二樓不高,金在中也不重,就送他回房吧。鄭允浩尋思著,抱起金在中走向樓梯。

 

艱難地騰出一隻手打開房門,鄭允浩摸索著把金在中輕輕放到床上,然後扯過被子,正準備幫金在中蓋上去,卻被對方拉出了手腕。

只聽金在中咕噥了一句,整個人就貼了過來,雙臂有力地勾住鄭允浩,猛地往下一拉。

鄭允浩一時不察重重地壓住了金在中,正想掙脫開起身,卻感到對方一個翻身將他壓在身下,而後低低地笑了:「被我抓到了吧……」

果然是把他當成某個女人了。鄭允浩在心底嘆氣,無奈道:「會長,是我。」

室內並未開燈,四周昏暗一片,只有月光從視窗照入,流瀉於地。黑暗中,依稀可見金在中的身形頓住了,臉上似乎帶著些許迷茫。

鄭允浩乘勢迅速翻身而上,被壓制的感覺讓他非常不舒服。

他望著身下依然迷茫的金在中,一字一頓地重複道:「看清楚,是我。」

說完,鄭允浩也未等金在中反應,立刻起身離去。走到門口時,他又停下了腳步。沉默了片刻,輕輕地說了一句——

「晚安。」

 

 

 

 

 

 

 

【十四】

 

次日,金在中果然不記得昨夜的事,甚至對宴會以後都是記憶全無。鄭允浩暗自舒了口氣,這樣也省得尷尬。

望著面無表情地吩咐手下辦事的金在中,鄭允浩突然覺得他還是醉酒後比較生動。雖然因為婚期將至,金在中已不再像座冰雕,但鄭允浩總覺得他這個轉變……不太自然,就好像是刻意為之。

莫非是為了取悅姜敏善?鄭允浩不覺感到可笑,堂堂七禦會金會長竟然也有討好別人的那一天,果真是無奇不有。

但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鄭允浩瞟了一眼桌上的檯曆,離動手日期不遠了。他彎了彎唇角,但下一刻就隱去笑意,滿臉恭敬地服侍那個心中憎恨萬分的人。

 

這天晚上,由於金在中約了姜敏善共進晚餐,鄭允浩便叫了一輛車先行離去。他並沒有回別墅,而是讓車在一家雅致的餐廳前停下。

跟隨著侍應生,鄭允浩邁進了一間小包廂。室內典雅整潔,橘色的燈光柔和而溫馨,空氣中隱隱飄散著花香,若有若無,恰到好處。一個短髮男人坐在餐桌旁的軟椅上,似是等候多時了。

他看到鄭允浩進來時挑了挑眉,懶懶地起了身,招呼道:「鄭先生,好久不見。」

鄭允浩見狀笑了笑,「是啊,朴會長。」

「呵呵,」朴有天也笑了幾聲,「請坐,不必拘束。」

鄭允浩自從和朴有天初識之後,一直保持著聯繫。但為了防止被發現,他們若非必要不會見面。一旦見面,雙方也都不會帶其他人。明明交集不多,鄭允浩卻莫名地信任朴有天。

這次見面是朴有天主動發起。實際上他不提出,鄭允浩也會約他。因為他們確實需要好好商量一下了。

同五年前相比,朴有天成熟了不少。先前半長的髮剪成了齊耳短髮,髮色由淺金變成純黑,身材也更為高大健壯。依然瀟灑俊逸,還添了幾分沉穩和老練。

但他的成熟不僅體現在外表上,更多的是內在。

五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男人由青澀轉為成熟,何況是他們這種如同站在懸崖邊的男人。朴有天的五官變化不大,但舉止間透著些許滄桑。這種滄桑是經過磨礪後才會表現出的,不僅意味著閱歷豐富,更帶著一種看破塵世的疲憊感。

雖然朴有天用玩世不恭的笑掩藏著,但鄭允浩還是察覺出了。他不知道朴有天做了會長之後的具體經歷,不過一聯想金在中近年的行程,心中就有了數。

幫會會長這個位置看似威風八面,一呼百應,實則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鄭允浩即便未做過,也能想像其中的艱辛。

 

「決定下手了?」朴有天從衣袋裡掏出菸盒,先遞給鄭允浩一支,再自己取出一支點上。

鄭允浩點了菸,深深地吸了一口,待煙圈吐出後才道:「對。」

「呵,終於。」朴有天輕笑,他的臉在煙霧中顯得有些飄渺,「我還以為……你捨不得。」

「捨不得?」鄭允浩語氣平板地反問,又吸了一口菸,狹長的眼眸緩緩眯起,「朴會長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朴有天彈了彈菸灰,身體悠閒地靠上椅背,「不過有些事確實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鄭允浩神色一滯正要開口,朴有天兀自繼續道:「有些事必須做了,才明白值不值。」他吐出一口煙,目光逐漸變得深遠,眸中多了些道不明的情愫。待收回目光後,他自嘲地笑笑:「呵,原來啊,得到了也不過如此。」

他是指奪得會長一位的事嗎?鄭允浩默默地抽著菸,沒有接話。他不由想起那次行動成功後朴有天意氣風發的模樣,同現在真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鄭先生,我所答應的事一定會辦到,」朴有天開口道,臉上是難得的認真,「但是,希望你思量清楚。」

聞言鄭允浩夾著菸的手一頓,繼而挑起嘴角,道:「多謝朴會長提醒。不管結果如何,我無怨無悔。」

朴有天低低地笑了聲,掐滅菸頭。此時侍應生敲了敲門,然後端著託盤走了進來。

等侍應生替兩人斟滿酒,朴有天就端起酒杯,豪氣道:「為了我們之後的成功,乾杯!」

「雖然這話為時尚早,」鄭允浩也端起了酒杯,「不過我喜歡。」

酒杯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兩人對視輕輕一笑,而後同時飲盡。

 

將近八點時,餐桌上菜肴所剩無幾,酒瓶也空了不少。朴有天看了看手錶,歉然道:「不好意思,我八點半約了人,今天就此結束?」

鄭允浩放下筷子,道:「好,我正巧也有點事。」

朴有天揚了揚嘴角,舉杯道:「那……我們乾了杯中酒吧。」

這時,門猛地被打開,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隨之傳來:「朴有天!讓你別喝酒,是不是不要命了——」

鄭允浩先是一愣,而後有些好奇地打量來人。進來的是一個長相清秀的年輕男子,墨黑的鳳目圓睜,臉頰微微鼓起。雖然在生氣,但由於他長著張娃娃臉,如此一來反而更顯可愛。

朴有天看到他時也露出了幾分驚訝,但很快就笑道:「這麼早?」

「我如果不早來,估計等會就要去醫院見你了!」男子憤憤地說著,邁步走到餐桌前。

「少量酒沒關係,而且難得和鄭先生見面,怎麼能不喝幾杯,」朴有天望向男子,示意他坐下,「對吧,金醫生?」

男子聽了微微皺眉,目光不由掃到鄭允浩,張了張口未再說話。

「這是我的私人醫生,金俊秀。」朴有天見鄭允浩有些困惑便介紹道,又轉向金俊秀,「這是我朋友,鄭允浩。」

「你好。」金俊秀禮貌地伸出手,鄭允浩也自然地握住,並微笑著打了招呼。

「朴會長身體有恙?」鄭允浩收回手後便問道。

「是啊,而且這種病很難醫好。」話雖如此,朴有天卻是一臉的不在意,仿佛在說和自己無關的事。

鄭允浩聽罷心頭一緊。不由猜測朴有天是不是得了絕症,他雖然看上去有點累,但總體狀況還算不錯,所以應該不是。

很快,朴有天又開口了,「因為主要是……」他頓了頓,緩緩道:「心。病。」

隨著他最後一個音的落下,鄭允浩似乎想到了什麼,但那想法轉瞬即逝,讓他無法捕捉。

「有天……」金俊秀低聲喚道。音量雖小,卻帶著讓人無法忽略的關切。

朴有天望向他,安撫似地握住了他放在桌上的手,並用大拇指輕輕地摩挲了幾下。而金俊秀也回望著他,目光柔和。

見此情景鄭允浩有些愣怔。這兩人之間的氣氛太過……他找不出準確的形容詞,總覺得兩人的關係不止是醫生和病人。

鄭允浩搖搖頭,制止了自己越加發散的思緒,起身道:「那兩位慢慢談,我先告辭。」

關門離開的時候,鄭允浩的視線不經意地瞥進包廂內,竟意外地看到朴有天吻上了金俊秀的嘴唇。他的手一抖,門隨之“碰”地關上。

沒想到他們是……鄭允浩不是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不少道上有名的人皆是男女通吃,只是因為物件是朴有天有點驚訝罷了。而且從方才兩人的舉動中可以看出,他們之間是存在真感情的,不像有些人只是玩玩。

這個骯髒而血腥的黑道世界,竟也會有這樣纖塵不染的愛,而且還發生在兩個男人之間。鄭允浩想著,內心不禁有了些微的觸動。

 

此時他已不知不覺走出了餐廳,街上車水馬龍,燈紅酒綠。行人三五成群,說說笑笑。鄭允浩突然感覺心裡有點空,過去是在福利院,現在是在七禦會,都沒有給他歸屬感。後者不用說,他向來不願承認;前者雖給了他許多快樂和幸福,但他遲早會離開。

若計畫成功了,自己要去哪裡?要做什麼?鄭允浩只想過脫離七禦會,其他的卻未曾深想。畢竟還未成功,想這些也是多餘。

不知為何,腦中響起了朴有天那句話:原來啊,得到了也不過如此。

鄭允浩不覺皺了皺眉,取出手機叫了自己的專車。

 

 

 

此後的日子同之前相似,金在中幾乎天天深夜才歸,眉宇間雖透著倦意,但更多的是淡淡的喜色,而鄭允浩則依然扮演著一個盡職的助理。

距婚期還有將近兩周的時候,金在中突然決定去濟州島,說是想在海上舉行婚禮。為了給姜敏善一個驚喜,有關婚禮的佈置都將由他單獨去準備。

鄭允浩聽說後,也同其他人一樣點頭稱好,心裡卻在暗暗謀劃著如何利用這個機會。

第二天,金在中就帶著鄭允浩以及兩個保鏢前往濟州島。到達海邊時,婚禮策劃公司的代表早已在一旁守候了。

雖然是深冬時節,但濟州島比首爾溫暖不少。大風拂過臉頰,冰冷卻不刺骨。層層的海浪隨風湧起,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岸。天與海界限分明,卻又仿佛融成一片。遠處偶爾有遊輪開過,鳴著笛留下了一道道潔白的浪花。

由於已近傍晚,海灘上人煙稀少。淡金色的細沙中夾雜著貝殼和卵石,在夕陽的照耀下,折射出星星點點的光。

鄭允浩望著眼前的場景,不禁有些佩服金在中,同時也驚訝於他的浪漫。在這樣一個地方舉行海上婚禮,確實能讓對方終生難忘。

「金先生,感覺怎樣?」策劃公司派出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瘦削男人,穿著一身淺灰色的西裝。談吐優雅,舉止得體,職業素質相當不錯。

金在中點點頭,道:「不錯。遊輪呢?」

「請跟我來。」男人微笑著引路,「您可以先看看喜歡哪種,等決定好了我們幫您去租。」

「不用租,我要買。」

金在中剛說完,男人就略有些驚訝地望過去。但他畢竟見多識廣,很快便又笑道:「那等您決定好之後,我們幫您去辦妥,可能要等一段時間……」

「沒關係,」金在中道,「先把其它環節準備好。」

鄭允浩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地看著,覺得金在中真是下了血本,竟然要買遊輪……是不是還要以未婚妻的名字命名呢?可惜,這一切無法實現了。想到這,他不由扯了扯嘴角,注視著那輪紅日完全隱沒在天際。

 

 

 

從婚禮策劃公司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雪,飄飄灑灑,仿若漫天的羽毛翩然落地。街道上、建築上、樹叢上都已積了一層薄薄的雪,整個天地如同裹上了素白的衣衫。

鄭允浩見此情景有些驚訝。據說這裡的冬季十分溫暖,極少下雪,沒想到一來就遇上了難得的雪景。他不經意地瞟向身旁的金在中,發現對方也露出了幾分詫異。

「哇,下雪咯——」

幾個七八歲的孩子興奮地自遠處跑來,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的笑。

“咚。”一個跑在最後的紅衣服小女孩突然撞上了金在中,瘦小的身體頓時因為衝力跌坐在地上。她抬頭一望,先是看到冷著臉的金在中,又看到他身後那兩個長相兇狠的健壯保鏢,眼眶裡打著轉的淚水再也憋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金在中的眉頭立刻蹙了起來。鄭允浩看到他衣服上沾到的雪,又看向那兩個正欲行動的保鏢,心裡暗叫不好。他邁步剛想扶起小女孩,卻聽見金在中開口了。

「你……不要緊吧?」

語調依然沒什麼起伏,但內容足以讓人驚訝。小女孩卻毫不領情,哇啦哇啦地哭得更厲害。

金在中的眉蹙得更緊了,臉上開始有點不耐煩。鄭允浩搖了搖頭,上前扶起小女孩。幫她拍了幾下弄髒的衣擺,然後一邊撫著她的頭一邊柔聲道:「小妹妹,別哭了,哥哥帶你去買好吃的要不要?」

他一說完,小女孩倒真的漸漸止住了哭泣,佈滿淚痕的臉可憐兮兮地望向鄭允浩。

「可是婆婆說,不能跟陌生人走。」小女孩擦了擦眼淚,露出了苦惱的表情。

「那你在這等著,我去幫你買。」

小女孩掃了一眼其餘三人,忙拼命搖頭。她歪著頭想了想,道:「大哥哥不用幫我買吃的,陪我堆雪人好嗎?」她撅起嘴,小手緊緊拽著衣擺,「他們都跑遠了……」

鄭允浩一愣,站直身體後轉頭望向金在中,後者冷冷地拋下一句「隨你」就準備帶著保鏢走,不料那小女孩竟跑過去拉住了金在中的大衣下擺。

「漂亮哥哥,你也一起來堆嘛,」小女孩仰頭望著金在中,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好不好?好不好?」

金在中再次蹙眉。鄭允浩看到他伸出手忙走過去想阻止,沒想到後者竟撫了一下小女孩的頭,輕聲道:「……嗯。」

鄭允浩見狀完全呆住了。他原本以為金在中會冷冷拒絕,甚至可能動手,然而他卻……金在中以前不是這樣,那女人確實對他有影響。還是說,這才是層層堅冰下的真正性情……不,不可能。鄭允浩慌忙否定,他可是殺了尚東的兇手。十年的相處,他的殘忍狠毒難道見得還少麼?

但是……

 

望著不遠處正堆著雪人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鄭允浩原本明朗而清晰的情緒,又一次混亂了。

「大哥哥,你怎麼不和我們一起堆呀?」小女孩喘著氣跑到鄭允浩跟前,「一個人坐在這多沒勁啊。」

雪剛停不久,加上又是夜晚,溫度霎時下降了。鄭允浩覺得自己因為長時間坐著不動,身體好像凍麻了。他費勁地站起身,道:「我過去看你們堆就行。」

「這樣啊,」小女孩顯得有些失望,但很快又笑了,「你看到我們的成果一定會吃驚的!」

鄭允浩跟著她走到雪人前,目光不覺掃向站在一旁金在中。他白皙的臉頰被凍得發紅,正縮著肩膀朝手上哈氣。他的視線一觸到鄭允浩,立即放下了手。鄭允浩見了,不覺感到莫名地好笑。

「大哥哥,快看快看!」小女孩拽了拽鄭允浩的衣袖,「好看嗎?」

鄭允浩放眼望去,只見那雪人由兩個圓滾滾的雪團組成,上面小下面大。兩顆石子代表眼睛,樹枝代表鼻子,嘴巴則是一道畫上去的弧度,上方似乎還有一顆……痣?

「好看。」鄭允浩答道,然後竟看到金在中淡淡地笑了。路燈的光灑在他身上,襯得那笑容更是奪目。

鄭允浩怔了一會,突然意識到這很可能是金在中第一次堆雪人。他的出生決定他不會像普通孩子那樣,擁有一個幸福而單純的童年。所以這種尋常的玩樂對他來說,也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奢望。

「很好看。」鄭允浩重複了一遍,收回了投向金在中的目光。

「嘻嘻,我們堆的可是你哦,」小女孩得意地笑了,而後突然示意鄭允浩湊過來,小聲道:「可是我說要堆成你的樣子,漂亮哥哥有點不高興,你們是不是鬧彆扭了?」

「沒有,我和他……不是朋友。」鄭允浩思考了一下措辭,「我們關係非常不好。」

「欸欸?」小女孩先是驚訝,之後轉為一臉的不信,「關係不好還一起走?而且大哥哥剛才一個人坐在那的時候,漂亮哥哥看上去很擔心你,還叫我喊你過來……」

接下來的話鄭允浩沒有聽清,因為他的心已亂成一團。各種情感糾結纏繞,無從理清。

「美麗兒——美麗兒——」不遠處傳來一陣陣焦急的叫喊聲。

「啊,我得走了。」被喚作美麗兒的小女孩說著,朝兩人微笑著揮揮手,「大哥哥們要儘快和好哦。」

目送著她蹦蹦跳跳離去的背影,鄭允浩忽然瞥見金在中轉了身,然後快步地走了。此時天空又飄起了小雪,鄭允浩不由展開手掌去接。雪花幾乎是剛落到掌心就融化,只留下一小灘水跡。

那份純淨和美好,即使消失也不會被捉住,更不會屬於任何人。

鄭允浩在雪中站了許久,終於邁動了腳步。

 

 

回到賓館的房間,鄭允浩連鞋也沒換,就乏累地仰面倒在床上。他閉上眼,極力整理著紛雜的情緒。

腦中閃過許多記憶的片段,零零碎碎,斷斷續續。最後,浮現出了尚東死去的那一幕。

他原以為十年的時間足夠讓自己淡忘,可一旦去想,還是那麼清晰。尤其是流淌於地的鮮血,紅得刺疼了他的眼。

隨後,那個幾乎能奪去所有視線的少年向他走來,帶著冰冷和傲慢的氣息。他用那張美麗的嘴唇,吐出了一句句令人心寒的話……

過了很久,鄭允浩才睜開眼睛。眸中一片清明,不再有任何迷茫和遲疑。他起身下床,翻出自己的私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嗯,是我。」鄭允浩頓了片刻,正聲道:「明晚九點,按計劃行動。」

說完,他立刻收了線,但未放下手機。

他目光渙散地望著前方,渾然不知自己的指節已捏得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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