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翌日,在確定完所有環節之後,策劃公司邀請金在中等一批客人上遊輪進行一夜體驗,晚餐及住宿均是免費提供。為了測試效果,金在中欣然前往。

登船後不久便到了晚餐時間。鄭允浩將攜帶的物品整理好,就走出了房間。經過甲板時他看到了金在中,後者靠著欄杆,正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夕陽的光輝照在他冷淡的臉上,竟透出了幾絲暖意。

鄭允浩的腳步略微一頓,而後快步走過去,恭敬道:「會長,到用餐時間了。」

金在中收回視線,轉身望了他幾秒,緩慢地搖了搖頭後又將目光投向遠處。鄭允浩見狀並未離去,而是走到他身邊,雙肘自然地撐著欄杆,也朝那輪西沉的紅日望去。

此時的海面波光粼粼,那碧浪中夾雜的些微橘光,讓大海多了幾分柔和。天上的雲被霞光染得繽紛,層層疊疊地鋪開,似蒸騰的煙霧,又似縱橫的天路。兩人靜靜地注視著天邊的

落日,任海風拂面,髮絲輕飄。

時間似乎在此刻駐足,只留下這一幅寧靜而美好的圖景。

「……你不去吃?」良久,金在中竟開口了。

鄭允浩舒展了一下身體,道:「難得可以在船上看日落,怎麼能錯過?」

「是啊。」金在中輕輕應了一聲,視線卻一直朝向遠方,不曾轉移。鄭允浩突然覺得他的態度有些奇怪,不由轉頭望向了他。

淺橘色的陽光灑滿了金在中全身,使他看起來疏離而虛幻,仿佛隨時會消失一般。

「或許,」金在中用手理了理吹亂的頭髮,接著道:「以後就沒機會了。」

鄭允浩聞言全身一震。半晌他才回過神,擠出了一抹笑,「會長只要想,不可能沒機會。」

說完,鄭允浩緊緊地盯著金在中,心中不覺懷疑對方是否察覺出了什麼,但很快又覺得不太可能。他的具體計畫沒幾個人知道,若是有人透露也不過是表面資訊。何況他是根據金在中的行程不斷調整計畫的,可以說直至昨晚才完全決定。而且他也考慮過被發現的情況,並設計好了補救措施。

即使如此,鄭允浩的內心依然有些不安。

海上的風逐漸大了起來,帶著鹹濕的味道。太陽不知何時已落下,那大片繽紛的雲也開始消失,慢慢被烏黑所取代。

沉默了許久,金在中終於轉過身,淡淡道:「要變天了,我們進去。」

鄭允浩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取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離動手不到三小時。

 

 

晚餐採用的是自助形式,從湯羹到甜點一應俱全,還配有飲料和酒。由於過了用餐時間,餐廳裡人很少,連他倆一共七人。

落座後,鄭允浩詢問完金在中想要的菜式,便起身替他去盛。過了一陣,鄭允浩端著托盤往回走,看見金在中安靜地坐在角落,右手支著下頜,目光有些游離。

「會長。」鄭允浩不由喚了一聲,手中的托盤則放上了桌。

金在中放下右手,看著鄭允浩走到座位前坐下,看著鄭允浩把一盤盤菜放到面前。之後金在中什麼也沒說,取過一旁的餐具開始用餐。

然而鄭允浩沒有動。他望著金在中進餐的動作,突然意識到這是自己第一次單獨同金在中吃飯。

沒有旁人,沒有手下,沒有保鏢。只有他們兩個人。

面對面地坐著,分享一桌菜肴,在他人眼裡仿佛多年的好友。但諷刺的是,他們不是朋友,而是仇人。

鄭允浩不知道金在中怎樣看待他們間的關係,也沒興趣知道。因為已經不重要,不,應該說從未重要過。重要的,一直都只是如何復仇而已。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

多年的苦心部署讓七禦會中一半的幹部已悄悄歸順鄭允浩,有幾個還成了他的心腹。這場婚禮的策劃看似是金在中的主意,實際上並非如此。從海上婚禮的想法到策劃公司的選擇,金在中多少參考了眾人的意見,最後會達成這樣的方案,可以說是鄭允浩在暗中推動。但他並未親自插手,也未表露任何意見,因而表面上看只是各種巧合促成的結果。

鄭允浩所做的當然不止這些。今晚的遊輪體驗也是他設計的,船上的所有人都是他安排的,包括那些看似普通的乘客。就連金在中經常帶著身邊的那兩個保鏢,同樣已聽命於鄭允浩。

而七禦會那邊,鄭允浩自離開首爾後就派出幾隊人員盯梢,至今未發現有救援出動。加上還有朴有天的人馬相助,可以確保萬無一失。至於遠在美國的金成宇及沈昌珉,仍無他們回國的資訊。

金在中絕對孤立無援。

想到這,鄭允浩終於拿起了餐具,此時金在中正低著頭喝湯,從鄭允浩的角度可以看到他濃密的睫毛和頭頂的髮旋。

鄭允浩的心莫名地一顫。他裝作無意地掃了眼手錶,而後笑道:「會長,需要喝點酒嗎?」

金在中抬起頭,清澈的雙眸注視了鄭允浩片刻,道:「好。」

他一說完,鄭允浩就站起身向置酒架走去,挑了兩瓶紅葡萄酒。

離動手不到兩小時。

 

 

將近八點時,晚餐終於臨近尾聲。鄭允浩扶起還不願放下酒杯的金在中,輕聲勸道:「會長,別喝了,回房吧。」

金在中蹙了蹙眉,大力甩開鄭允浩的胳膊,臉上帶了些怒意,「我不回去。」

其語氣神態竟透出了幾分任性和執拗,鄭允浩不由一怔,繼而立刻想起金在中醉酒後性格會發生變化。他想了想,徵詢道:「那……到外面吹吹風?」

「……嗯。」

兩人走出去,就見海上狂風大作,波濤翻滾。遊輪體積雖不小,卻也抵不住風浪的勢頭,如同一葉孤舟般在大海中飄搖顛簸。天空漆黑一片,星月皆被烏雲所遮蔽,只有遠處的燈塔發著微弱的亮光。

「會長,看樣子要下雨了,還是……」鄭允浩的話還未說完,就被金在中冷冷地打斷。

「你走吧。」

金在中說著,搖搖晃晃地向船頭走去。待接近欄杆時他立刻抓住,將整個身體貼上去,仿佛不這樣便會摔倒。

鄭允浩沉默地望了他一會,張了張口似乎想說話,最後卻轉過身,逕自向前走了。

一進房間鄭允浩就鎖上門,通過手機再次確認了各隊的行動,得知無誤後才放鬆地坐上了床。他從床墊下翻出一個匣子,裡面裝著一把手槍。槍身略有磨損,似乎有些年頭了。但鄭允浩卻如至寶般小心翼翼地將槍取出,用布仔仔細細地反覆擦拭。最後他熟練地裝上子彈,把手槍塞進上衣內袋。

靜坐片刻後,鄭允浩起身快步走向門口。

關門聲落下後,室內一片寂靜,唯餘秒針走動的聲音。桌上的夜光鐘發出瑩瑩綠光,顯示著八點十分。

離動手不到一小時。

 

 

鄭允浩來到甲板時,雨已經下了起來,雖然不算大,但落在身上十分冰冷。他遠遠地望見金在中依然面朝著海站在船頭,連姿勢都未曾改變。腳步停了片刻,鄭允浩慢慢走向金在中。

借著舷窗透出的燈光,鄭允浩看到金在中的大衣已被雨水打濕,形成了許多深色痕跡。頭髮上也沾著水珠,順著髮梢滴落。可他毫不介意,既不擦去也不遮擋,只是直直地盯著黑沉沉的大海。

「會長,」鄭允浩開口喊道,聲音十分乾澀,「請回房。」

「不,」金在中的雙眸依然盯著海,「我想站一會。」

鄭允浩的嘴唇動了動,最終一言未發。他在金在中身邊站定,雖然也望著大海,但心緒已飄遠。

雨勢漸大,風也更強了。船在風雨波浪中顛簸,四周是漫無邊際的黑,當真是……孤立無援。

鄭允浩不經意地碰了碰放槍的位置,又緩緩將手放下。

即使不看時間他也清楚,九點……快到了。

不多久,船艙內傳來一陣騷動,腳步聲、爭吵聲、打鬥聲相交雜,且逐漸向甲板逼近。

鄭允浩神色一滯,待聽到槍響及人體倒地的聲音時,忙拉住金在中的手臂焦急道:「會長,好像出事了,我們快走!」

這時金在中終於轉過臉,輕輕地掙開他的手,道:「我說過,我不走。」

「是嗎……」鄭允浩收回手,眸中透著不易察覺的陰鷙。他盯著金在中,心念迅速地轉動。

本想趁亂襲擊,不過你既然不願走,那麼就在這裡……

「鄭允浩,」金在中突然喚他,並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說,海裡有什麼?」

雖然這時候完全可以不回答,但鄭允浩在疑惑之餘還是開口道:「很多生命。」

「生命?真是有趣的答案。」金在中微微地扯了扯嘴角,「對我來說,只有一樣東西。」他話語一頓,眼裡浮現出難掩的愁緒,「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鄭允浩一聽立刻覺得不對,難道金在中真的知道了?不,如果他知道,不會是這樣的態度。如果他知道,一定早已啟用應對措施。如果他知道,此時應是同初見時那樣,身後跟著一群手下,他則帶著滿臉的高傲俯視一切。

所以金在中不可能知道。但是,他那句話又作何解釋?

「你……」

鄭允浩剛發了一個音,金在中就猛地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用力吻上了他的唇……

唇與唇相觸,火熱而柔軟。殘留於唇間的淡淡酒香,似迷藥般阻滯著神經,若甘泉般誘人去品嘗。

鄭允浩的身體已完全僵住,腦中一片空白。

那些越發嘈雜的聲音瞬間消失了,世界靜得出奇,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和那愈來愈快、愈來愈響的心跳聲。

雨落在身上冰冷且潮濕,卻讓兩人相貼的地方更顯灼熱。

似乎有什麼,終於明瞭。

原來……

 

金在中突然鬆開鄭允浩,並迅速退開了幾步。他舔了舔嫣紅的嘴唇,冷冷地掃了一眼不知何時圍上來的幾個黑衣男人,最後將目光定格在鄭允浩握槍的手上。

雨勢更大了,偌大的雨點在狂風中傾斜。在微弱的燈光下,宛如一層晶瑩的珠簾。在濃重的夜色中隨風飄飛,帶著一股淒清的美感。

「我馬上……要得到那樣東西了。」金在中突然道。他右手一撐俐落地坐上欄杆,臉上掛著略帶得意的笑,「是不是該感謝你?」

金在中果然早已知道……但那又如何?鄭允浩的驚訝只是一瞬即逝,很快便緊了緊手中的槍。金在中就算跳海,也逃不了。這裡全是鄭允浩的人,加上汪洋大海只可見這一艘船,怎麼可能逃出生天?

留給他的,只有一條路。

鄭允浩鎮定地瞄準目標,沉聲道:「別動。」

然而金在中卻輕蔑地笑了,身體往後仰了仰。

“砰。”

一聲槍響過後,金在中捂著胸,濃稠的液體逐漸染上了他的手。

「知道嗎,」金在中費力地開口,氣息斷斷續續,「只有死……才是真正的……自……由……」

“砰。”

又是一聲槍響,金在中顫了一下,直挺挺地往後倒去……

一時間,槍聲四起。子彈從各方而來,最終均射向那具已落入海中的身體。

鄭允浩放下還冒著煙的槍,高聲道:「金會長在遊輪上觀光時不幸被殺手擊中墜入海中,殺手在眾位的合力下被擊斃拋屍,還望眾位儘快搜尋……」他頓了頓,嘴角挑起冷笑,「金會長的屍體。」

男人們愣了幾秒後才理解他的意思,立刻齊聲應道:「是!」

待那些男人離開後,鄭允浩轉身望向蒼茫的大海,眼底是無可抑制的悲傷和怒意。

金在中,既然你如此,那麼我……

 

 

 

 

 

 

 

【十六】

 

鄭允浩將手中的菸掐滅,扔進已堆滿菸頭的菸灰缸內。客廳中的座鐘敲了五下,透過窗簾的縫隙可以看到濛濛亮的天色。

他竟然在沙發上坐了一宿,而且絲毫不覺得睏倦。越是回憶,越是清醒;越是清醒,越是回憶。仿佛墮入了一個圓圈,不斷循環往復。

幸好,回憶是有終點的。

鄭允浩點燃了盒中最後一支菸,卻未急著去吸,而是看著嫋嫋的白煙升起,由一縷化為一片,逐漸散開,最後消逝。彈了彈菸灰,他將菸放到唇間輕吸,肺內逐漸又被溫暖的氣息充滿。他發現自己對這種感覺有點上癮,雜亂的情緒似乎隨煙而出,留下一股久久不散的欣快感。

將身體放鬆地靠上沙發,鄭允浩的思緒如升騰的煙霧般慢慢飄飛。

 

那晚之後的記憶略微混亂,也並無特殊。

大約是三天後在海灘邊發現了金在中的屍體,被水泡得皮膚發脹,面目全非。在法醫的鑒定下才確認身份,之後由鄭允浩命人收好,帶回了總部。宣佈完金在中的死訊,果然遇到了不少麻煩,但鄭允浩都逐一解決。

回去後的第二天,一個律師找上鄭允浩,告訴了他一些事,並將一份遺囑交給他。

鄭允浩看完遺囑後相當震驚。金在中竟然把所有產業交付於他,包括被視作其父心血的七禦會。這看似是對鄭允浩的器重及補償,實則是一種負擔。

金在中直到死,也不願打開牢籠,放他自由。

但鄭允浩現在完全能自己打破束縛。他可以選擇不接受,可以選擇脫離黑道,然後過上安寧自由的生活。

只是,為時已晚。

從鄭允浩在道上露出鋒芒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無法全身而退。

黑道,豈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錯綜複雜的關係網,糾纏盤結的利益鏈,以及多年來樹立的敵人,根本不能抽身。即便鄭允浩本著對金在中的報復毀掉七禦會,又怎麼可能將整個黑道毀掉?

道上金盆洗手的人不少,但有多少能過得同普通人一樣?隱姓埋名,遮掩躲藏,最後往往還不得善終,更何況是鄭允浩這樣的上位者。

一旦沾染上血腥,怎麼洗也洗不掉。實際上鄭允浩早已明白這點,所以才不去想未來。因為他已沒有未來。

原來,那從十五歲時開始束縛他的牢籠,竟是永遠無法打破。

等律師離開後,鄭允浩發瘋似地砸著別墅中的物品,唯獨這樣才能稍微舒緩自己莫名躁怒的心情。冷靜下來後,他把金在中的遺物集中起來燒毀,並將僕人全部辭退。

再後來,便是金在中的葬禮。

「只有死,才是真正的自由嗎……」鄭允浩突然出聲,嗓音異常沙啞。窗外天色更亮,太陽似乎已升起,幾縷光灑進了室內。鄭允浩見狀起身關掉亮了一夜的燈,讓陽光的印跡更為明顯。

之後鄭允浩沒再坐回沙發,而是望著地上的陽光出神。半晌,他似是接著方才的話一般喃喃道:「可是,我不會讓你逃離。」說完,他快步走到一扇門前,打開後邁步進入。

 

這扇門通往地下室,一個長年不見陽光的地方。

鄭允浩走下臺階,又打開了一扇門。眼前是一間寬敞而整潔的臥室,正中的大床十分華貴。鄭允浩打開燈,目光牢牢地盯著那張床。

因為床上躺著一個人。

一個無論如何也不會出現的人。

但鄭允浩卻毫不驚訝,也不慌亂。他慢慢靠近那張床,望著床上那仿佛在熟睡的人,輕輕地挑起了唇角。

是的,那是金在中。

鄭允浩所憎恨的金在中。

但鄭允浩更憎恨……那個深深愛著金在中的自己。

壓抑了十年,克制了十年,終於無法抑制。

否定了十年,隱忍了十年,最後噴薄而出。

十五歲時那段太過深刻的初遇,除去沉重的哀傷和憤怒,還有一種總是被自己故意忽略的情感。那情感就如同平靜的水面在一陣風吹過後,漣漪四起,久久未息。

他甚至還產生過一個驚人的想法:那精緻如人偶的少年,如果屬於我,該多好……

但這想法立刻被恨意所取代。復仇,逐漸成為鄭允浩生存的唯一動力及目的。

其間他不斷提醒自己,金在中的為人冷酷無情,卻還是會因對方難得露出的溫暖笑容而失神;他不斷告訴自己,金在中的計畫滴水不漏,卻還是會為對方偶爾遭受的大小傷痕而心痛。

鄭允浩不知道為何會如此,也未去深想。

直到某一天鄭允浩看到金在中和別人約會時,竟希望那個握著他手的人是自己,那個溫柔地餵他吃菜的人是自己,那個走在他身邊替他撐傘給他依靠伴他一生的人……是自己。

鄭允浩終於知道,自己已無藥可醫。

他恨金在中,恨到刻骨;但他更愛金在中,愛到銘心。

愛恨交纏,刻骨銘心。

越是恨,越是愛;不去恨,卻還愛。

鄭允浩極力將那異常膨脹的愛意壓下,埋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會想起那個人,那個讓他快失去自製的人。

隨著時間的流逝,鄭允浩雖未停止部署,心中卻越發遲疑。

後來,金在中有了女友,並與之訂婚。他的心竟不再遲疑,不再混亂。

鄭允浩曾想過害姜敏善,但不願看到金在中為她傷神,不願看到她在金在中心中的地位多重。所以,他換了一種想法。

既然得不到,不如毀掉。

這是葉川友美說的,一開始鄭允浩並不能理解,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毀了,也不給別人。

這樣不僅能親手終結一切,還能讓那個將要獨佔金在中的女人痛苦。鄭允浩下定決心,迅速將一切佈置妥當,只等最後一擊。

但結果,他還是……

捨不得。

他怎麼捨得那雙漂亮的眼眸永遠閉上?他怎麼捨得那張嫩紅的嘴唇不再張開?他怎麼捨得那身柔滑的肌膚腐敗脫水?他怎麼捨得……

 

鄭允浩這時已在床沿坐下,伸出右手輕撫著金在中白瓷般的臉頰。所過之處觸感極佳,如同上等的綢緞,又較之多幾分彈性和溫度。

這麼美好的人,怎麼捨得毀掉。

所以,鄭允浩最終決定順水推舟。他認為金在中是想趁此逃離那個由權勢、金錢、責任構成的巨大牢籠,之後接到沈昌珉易容到濟州島、手下中可能有內應等密保報,更是讓他深信不疑。

但事實並非如此。就像金在中看不透他一樣,他也同樣看不透金在中。

金在中知道他的計畫,卻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不是要金在中性命,而是放金在中逃脫。

他也知道金在中的計畫,卻也不知道金在中的真正目的:不是借機逃離,而是結束生命。

或許他們都太習慣於偽裝自己,以至於到最後關頭,仍猜度著對方,仍不願互相坦誠。致使兩人明明心情相同,目的卻相反。彼此都已為對方妥協,但還要裝作水火不容。

鄭允浩一直以為金在中會按計劃逃脫的,他一定會穿防彈衣,一定會假裝受傷,所以才開了槍,沒想到……直到第二槍鄭允浩才意識到,金在中不僅沒穿防彈衣,還有意不躲開。

看到金在中墜入海中的那一瞬,鄭允浩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無可抑制的憤怒霎時湧起。他立刻阻止手下們開槍的動作,支走他們後,目光轉向了波濤洶湧的大海。

然後,他縱身躍了下去。

跳海之前,鄭允浩的腦中曾劃過一個念頭:這說不定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他不甘心,更不願意。

在黑暗的大海中遊動搜尋的時候,什麼仇恨,什麼抉擇,什麼憤怒……統統消失殆盡,鄭允浩的腦中只有金在中。

金。在。中。

從第一次默念的那刻開始,已註定會銘記一生。

鄭允浩甚至想,如果找不到金在中,自己就在這海裡陪他一起,讓他不再孤獨,不再寂寞。

 

所幸鄭允浩很快就找到了金在中,將後者帶上船,讓先前特意找來的醫生進行急救。由於事先已有準備,醫療設備還算齊全,加上鄭允浩下意識地避開了要害,金在中的生命並無大憂。

遊輪靠岸後,鄭允浩找人偽造了一具屍體,並讓法醫開了假的鑒定報告,真正的金在中則被他帶回了別墅。

鄭允浩一開始是想放走金在中的,就和不知情的人一樣,認為金在中已葬身海底。可後來,金在中竟吻上了他,面對包圍時也不抵抗,還落入海中……他腦中盤旋已久的疑惑瞬間得解。

原來金在中也對他……

十五歲時的那段初遇,深深刻入內心的,或許不止他一個。所以金在中才會任性地將他帶回別墅,才會精心地為他製造牢籠,才會一定程度地放任他,才會假裝無心地關注他,才會在最後把所有產業都給他……只是他的方式太過粗暴強硬,甚至還殺了池尚東,這讓鄭允浩一直無法釋懷。

不過,他現在終於能想通了。

 

鄭允浩收回撫摸著金在中的手,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尚東,對不起……請允許我自私一回。

可能你會覺得我在狡辯吧,但那個殺了你的,七禦會的金在中確實已經死了。

從此世界上,再也沒有那個人。

而躺在這裡的人,是屬於我的,有人情味會笑會累的金在中。

不是金會長,而是金在中。

對不起。

我真的無法下手,我真的無法放開,我真的無法……繼續恨他。

先前的恨逐漸被愛所取代,先前的愛仿佛一株紮根在心的植物,隨著心臟的跳動,血液的澆灌,不斷生長,不斷深入,擴散至四肢,侵襲到百骸。

原來,我已是那麼愛他。

若以後我們在陰間相遇,請讓我代他……向你贖罪。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兩行淚順著鄭允浩的臉龐滑下,滴落在床單上,暈出了點點深色的痕跡。

待再次睜眼時,鄭允浩已恢復了平靜,視線也投向床上的人。

他的睡美人,似乎要醒了。

其實金在中的傷早已處理好,但鄭允浩特意讓他多睡了一兩天。

鄭允浩緩緩俯下身捧著金在中的臉,撥開他的劉海,順著他光潔的額頭往下吻,吻過眼瞼、臉頰、鼻子,最後停留在嘴唇。

他深深地吻著,反覆吮吸啃咬那兩片唇瓣,像是在彌補船上那次的匆忙。

 

「嗯……」床上的人溢出了一聲呻吟。

鄭允浩放開他,望著那雙幽黑的眼眸睜開,眨了幾下,帶著微微的迷茫和遲滯。

「早安。」鄭允浩柔聲道。

「……你?」金在中坐起身掃了眼四周,臉上劃過一絲驚訝,「我竟然沒死。」

「有我在,你不會死,」鄭允浩靠近金在中,握住了他的手,「在中……」

金在中聽到他的稱呼,身形略微一滯,眼睛裡滿是詫異。

「我愛你。」

鄭允浩鄭重地告白,握著金在中的手更緊了。後者卻不出聲,只是目光複雜地望著他。

「我知道你也是,不然你不會吻我……」鄭允浩頓了一會,道:「和我一起好嗎?我會照顧你……」

金在中聞言將手掙脫出,卻並未收回,而是伸出雙臂摟住了鄭允浩。鄭允浩一愣,而後緊緊地攬住他。

「在中,你是不是答應了?」

「鄭允浩,」金在中喚了他一聲,雙手輕輕地撫著他的背,「我只想要自由,不想再被束縛。」

鄭允浩覺得有些不對勁,正要開口卻聽見金在中清晰地說道——

「而你,是最後的阻礙。」

隨著話音的落下,鄭允浩感到自己的頸部猛地被針紮入,冰涼的液體霎時流入了血管……

鄭允浩的身體立刻癱軟,意識一片混沌。他想叫喚,卻發現喉間已無法出聲。他感到金在中鬆開了手,將他平放在床上。

「我說過,只有“死”才是真正的自由。」

金在中的聲音自上方傳來,明明距離不遠,卻顯得飄渺。

「可是有你卻知道我沒死。其他幾個知情人不足為懼,所以要從最棘手的你開刀……」

鄭允浩只覺得自己渾身冰冷,不知是因為藥物還是聽到的話。

原來金在中確實是想製造死亡的假像,但為了絕後患,竟演了這樣一出苦肉計……讓他的防備降到最低,而後除掉他。

難道所有的一切都是金在中為今天的逃離而設下的局?從一開始帶走他,到現在下手殺他。那些相處,那些縱容,那些失控……全是假的?

不可能。人怎麼可能算這麼準?而且感情又豈是能算計的……

雖然意識因突然的情緒激動有幾分清醒,但身體仍不能動彈分毫。鄭允浩極力將眼皮撐著,目光不離開金在中一秒,仿佛這樣能將對方永遠映在眼中。

只有死才是真正的自由,那你現在……是在放我自由嗎?

可是,我好像走不出來了。

真正束縛我的牢籠,不是你所帶我進入的黑暗世界,不是那些關係網和利益鏈,而是……

我對你的感情,才是我至死都無法逃脫的牢籠。

 

意識越來越渙散,眼睛只能撐開一條縫隙。鄭允浩模模糊糊地看到金在中俯下身貼著他,頭靠在他的肩上,手臂則攬住了他。

鄭允浩扯出一抹笑,左手悄悄摸向被棄在一旁的注射器,猛地抬手刺進金在中的頸側,將剩餘的一半液體推入。後者身體一震,卻沒有掙扎。

這樣,我們都能自由了……

鄭允浩用最後的力氣摟住已無法動彈的金在中,終於閉上了眼睛。

 

 

 

 

 

 

 

尾聲

 

兩年後——

沈昌珉凝視著相鄰的兩座墓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三月的風夾雜著些許寒意,吹得人兩頰冰涼。墓園裡的草地遍佈著星星點點的野花,隨風搖曳,清香四溢。

已經過去兩年了。

他們糾纏了十年,最後竟是這樣的結局。

沈昌珉想著,彎腰將手中的那束菊花放在兩座墓碑之間,而後轉身離去。

雖然這結局父親和他都不願見到,尤其是父親……

但這是哥哥的選擇,旁人勸說也無用。

說起來,今天剛好是祭日,不知道是否會遇上其他掃墓的人……沈昌珉走了一陣,突然停下了腳步。

望著不遠處併肩走來的兩個人,他先是一愣,然後輕輕地笑了。

或許只有幾個人知道吧,那兩座墓……是空的。

 

 

 

=====================全文完======================

 

 

這結局真的是讓人意想不到,反轉再反轉

其實這文在看第二章時就知道在中沒有死(廢話!死了還寫什麼!!)

只是在看到第十五章時還猜不到在中究竟會怎麼個"死法"

然後在看到在中突吻允浩到看到允浩對在中的真情告白,我有那麼一點覺得....突兀

就感覺進度一下子大躍進了,覺得還有很多地方沒有交代清楚兩人就兩情相悅了?!

例如在中為什麼從日本回來後性格突然轉變?

為什麼突然跟姜敏善交往進而要結婚?這跟他的計劃有什麼樣的關聯(如果是為了要讓允浩復仇成功別的方式也可以)

最後在中為什麼會有注射器?(覺得這裡有點牽強)

然後....昌珉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存在?他對在中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

因為篇輻的關係(作者一開始就設定中短篇或中篇),很多地方無法交代清楚這點讓人感覺遺憾

但總結而論,這文還是很引人入勝的,如果能寫成長篇就更棒了!

 

我們下一篇在端午節過後PO唷,請稍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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