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金在中也不曉得月華為什麼與他生氣了,只知道他現在悶悶不樂地躺著小憩,金在中手裡握著筆,紙上的墨汁還未乾,一股子書香氣息。金在中用腳趾頭戳了戳月華,小聲喊道:「月華?」

月華沒理他,金在中湊過去,仔細看了看,原是真的睡著了。金在中沉思一會,毛筆沾了沾墨汁,在他臉上畫了隻王八。所謂欺人太甚何人不發威,何況月華是隻狼。待他醒後,自然又是好一陣鬧騰,金在中卻只得笑著說誰讓你不理我的。月華沒轍了,只要抓抓腦袋問他:「金在中,你知道江南精怪嗎?」

「曉得啊,我自小愛看圖畫書,怎麼會不知道這個。」金在中坐正了,一本正經的語氣,「我跟你說啊,這精怪裡頭,狼與蛇稱頭,蓮花精比狐狸精還美。」

「你還知道的挺多。」月華眼睛亮了亮,「你且再說說。」

「狸貓精善變,桃花精多數不是老者就是少年少有女子成精,還有還有……」金在中說著,月華聽著。

聽完了,月華又問他:「你怎麼知道這麼多,還都挺……挺對的。」

「精怪多有意思,比三字經有意思多了。」

「那你能與精怪做朋友嗎?或者……或者和精怪成親?」

金在中一聽,皺起眉,心想他要成親的可是鄭允浩!什麼精怪不精怪的,於是他沉聲:「才不要。」月華垂下眼簾,想說的話也在金在中這三個字裡邊頓時語塞,他躺下嘆了口氣。金在中也躺下,兩人在書堂的走廊上併排躺著,一語不發各懷心事,一動不動,差點沒嚇教書先生一跳。

由此,書堂的木門上貼著:禁止在走廊睡覺。

要是不遵守,那得罰抄三字經一百遍。

 

這日子便也一天一天過的悠悠閒閒的,鄭允浩也不趕金在中走了,由著他住著。但通常都是金在中來找他,他一般不會主動去找他。金在中每日清晨便和月華起床去書堂,一直到晚上才能回來,所以賴著鄭允浩的時間也便只有晚上的一個時辰了。

鄭允浩的水榭宮大的很,金在中便拿著紙筆在那寫寫畫畫,鄭允浩便在一旁自己琢磨琢磨棋局,話也不多。但通常金在中會說一些,鄭允浩偶爾回幾句,關係融洽,他也不再說什麼喜歡的話語。鄭允浩想,也許他想通了,只是想留在這裡玩幾日?

「你現在開始讀書了?」

「嗯!我還念詩,但有的字還不認識所以得先學簡單的。」金在中一下子抬頭,臉上還沾著墨汁,笑的一臉開心。這是多日以來鄭允浩第一次主動與他說話,金在中抿起唇角,拿起手裡的紙給他看,「我寫的字好不好看?」

「挺端正。」鄭允浩淡淡道,「不是說不想學的嗎?」

難不成……

「我這次帶不了你回去,父皇肯定要說我騙他又是出來玩的。若是我讀了書回去,父皇便不會說我了。」謊話說的挺溜,金在中心裡早想過了,想帶媳婦回家必然不容易,先死皮賴臉有個理由留在這裡才是關鍵的。

鄭允浩點頭:哦,原是這樣。

「那你好好讀,讀好了早些回去。」

「嗯。」金在中又低頭寫起來,寫著寫著,收起紙筆,「我回去睡覺了,明天要小測,我不能比月華考的低。」

「金在中。」

「嗯?」

「……這世,你好好過。」鄭允浩突然這樣說。

金在中滿頭霧水,看了兩眼鄭允浩。而鄭允浩也知道唐突了,可突然的又不知該怎麼圓謊,突然的又想到明日要啟程去一趟母親所在的地方,便這般說:「明日我要出門一趟,可能要些時日再回來。」

「你什麼時候回來?」

「初夏。」

「哎,才一個月就初夏了,幹嘛說好好過什麼的呀……我去睡啦。」金在中晃著腰間的墜飾,對上鄭允浩的眸子,卻見他溫和笑起來。金在中腦袋一空,轉身便快步跑了回去。鄭允浩看著,這才輕輕地捂住了額頭。自己這是在做什麼……他木訥,將棋子放在棋盤上,破了一局棋。

而後,他起身走到池子邊,裡頭的荷花種子還是悄然無聲的。他說不如種一池荷花,好看的很。於是他也便真的種了,只為了往後好思念於他。韓在俊是人,今世金在中也是人,韓在俊在知道他是妖後萬般憎惡他推開他,這種痛撕心於深,他愛著便痛著,但卻害的那人不得好死。所以此生,不認了。

起初他想過,究竟是為何執著不認。是因為恨著,還是怨著,亦或是不甘。但那日金在中說喜歡他,他很開心。開心的不得了,卻不能有所回應。可應是想起來的,韓在俊最後為什麼會死,若不是與他相愛,怎麼會死?

韓在俊死了,還有下一世。不過一個輪回,他依舊在這人世間。但金在中不一樣,他沒有下一世了,所以他的喜歡是無果的。因此,鄭允浩無法做出回應,只能推開。說著恨,卻是因為太在乎。

 

可是啊,這紅線牽上容易,扯斷了卻難。

特別是像金在中這種狗皮膏藥似得,怎麼扯也扯不掉,就是那斷了的紅線他也興許還能粘一粘,補一補。哎嘿,完好如初。

 

金在中跑回自己的廂房,捂著自己的小心臟窩進被窩裡,自言自語著說:「啊呀,不管看幾眼還是帥……笑起來怎麼能這麼好看……啊呀,他娘怎麼生的呀生的這麼好……」得了,花癡犯了是沒救的病。金在中紅著臉,憋著嘴,慢慢背起了三字經入眠。

可這鄭允浩一笑啊,在金在中眼裡可算是傾國傾城了。也許月華不理解,鄭允浩這冷冰冰的樣子哪裡傾國傾城了,真是眼睛有毛病!可是金在中卻是被這一笑搞得背了十遍三字經也還睡不著覺。

末了,最後他是頂著兩個黑眼圈去書堂小測的。月華拿了第一,他拿了最後。月華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告誡:「讀書人啊,要心靜。」

 

 

你說這一月長也長,長的金在中日日夜夜的記掛鄭允浩。可短也短,一眨眼的就過去了。初夏也總算是來了,書堂外邊的小池塘裡青蛙瞪著眼睛左跳右跳的歡騰著,天氣還未特別熱,只是些許悶吧了。但書堂是在池邊上的,一池子的荷葉綠蔥蔥的倒也清涼。七八歲的孩子們穿著小紅肚兜趁著先生不在,跳進池子裡摸先生養的鯉魚玩,不小心還掐死一條小的。

金在中頭頂帶著一片荷葉,穿著一件薄衫和孩子們在水裡摸魚,月華咬著酸溜溜的李子坐在樹蔭下戳螞蟻玩。金在中喊他,月華背對著他揮了揮手,一口李子咬下去酸的眼睛都眯起來了。

「不知道誰掐死了先生養的鯉魚,一會准要罰抄!給我個李子吃!」金在中跑上岸,伸手就問月華討李子。

月華丟給他一個小的,嘀咕一句:「你是不是長高一些了?」

「好像有點,但比起鄭允浩還算矮的很!不過……」金在中比劃了一下,「我倒是和你差不多高了,你是不是不會長了?」

「……我以後一定比你高。」月華不服氣的哼聲,他只是長得慢,成了妖以後,歲月就更是緩慢了。現下的他雖然三百來歲了,但其實真身還是少年模樣,而妖也終會有壽命盡頭的一日,只是比人長上許多。好多人覺得妖不會老,其實不是的,只是他們老的慢,活得久,若是修為深的,活的更久。要是運氣好了,修成小仙的,那便不死了。

像是鄭允浩,就已經活了一千來個年頭了。在狼族,狼王的壽命長些,有足足兩千年。而鄭允浩一千個年頭也便是人類的五十歲,但他依舊是青年體格,可見他修為深厚活的會更長久些。

「月華,你說鄭允浩這幾日該回來了吧?」金在中咬了一口李子,酸的呲牙。

「那得看老夫人嘮叨多久。」月華躺倒在樹蔭下,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老夫人筋骨好著呢,再說了,王那麼久才回去看她一次。回頭問問蓮生,他應該曉得王什麼回來。」

「……唉。」

「嘆什麼氣啊?」

「我也想我母后了。」

月華問:「要回去嗎?」

「不回……」金在中低下頭,「要回就和鄭允浩一起回。」

「……你還真是死心眼。」

「嘿嘿。」

 

而另一邊,鄭允浩沉沉嘆了口氣,引得坐在他身側的年輕女子微微挑眉,手裡的小狼崽嗚咽一聲。女子說是年輕,可眉目裡可不見得。一雙青色的眸子深邃,膚如凝脂,唇上沾染著櫻桃般的紅豔。她穿著一身紫色的長衫,披著一塊白色的絨毛,眉間慵懶,語氣卻異常的溫柔。

懷裡的小狼崽爪子搭在她的手指上,閉著眼睛睡得也不安生,她便輕聲笑道:「乖寶寶,不哭不哭。」

「這孩子才一出世便使得他娘親喪命,想來也不是什麼好安生的。」鄭允浩挑眉,「母親,何不丟了這孩子,是生是死聽天由命。」

「鄭青嵐入魔道,可憐了他的妃子。若是這孩子也死了,豈不是你的大孽?」女子勾起嘴角,年輕的容貌讓人想不到她是鄭允浩的生母。前任狼王的第二個妃子湮暮,而他手裡抱著的,是鄭青嵐的遺孤。鄭青嵐也不是她所生,這孩子理應不該由她來接手,但她卻念及兒子親手殺了哥哥是不義,怕日後堆積冤孽,所以收養了這孩子,「這孩子由我來養育,我自是會教他正道。都說出世之時的心是最透徹的,若我細心教導,便也不會讓他再走他父親那條路。」

鄭允浩聽了,沒說什麼,只是起身:「也罷,母親若覺得帶著孩子在此處不便,可回狼族來。」

可湮暮只是安心哄著懷裡的孩子,並未抬眼看他:「又要走了?」

「我會再來。」

「……浩兒。」

鄭允浩駐足,轉身,湮暮這才沉聲這般一句:「你身側也該有位王妃了,若還是捨不得便再去尋,尋到捨得為止。若已經不想那人了,便可立個王妃,莫再耽擱了。」

「母親倒也捨得我再去尋他。」鄭允浩淡淡開口。

湮暮笑起來,眉目之間倒是和鄭允浩很相似:「你這人死心眼,若不給你痛絕一些,死心一些,怕是不肯吧手。」他是她的兒子,她怎麼會不知道他的性子。不管那人輪回了再來,還是不來,只要他記起,都是念著的。可這傷心事一次傷心,兩次便是絕情決意。

「他來了。」鄭允浩說道,「可我沒有認他。」

「………」

「他只有這一世了,為了今世尋我,他捨了輪迴。可我不想再痛一次,所以沒認他。」

懷裡的小狼崽奶聲奶氣的嗚咽著,湮暮低下頭:「你走吧,下次來時帶一壇桃佬的梅花釀來孝敬我。」話吧,再抬頭,哪還有鄭允浩的身影。

 

一次傷心,兩次絕情。

卻沒有第三次,鄭允浩是知道的。

 

可金在中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這一世他是金在中,活的好好的,自小吃的飽穿的暖大家都疼他。狗洞也鑽過,鳥蛋也掏過,好吃的也吃了,也有喜歡的人了。現下還學會了寫字讀書,每一日都過的好好的,滿滿的。

他坐在水榭宮外邊等鄭允浩回來,木枝拿在手裡在地上寫字,寫的有模有樣的。花精見了要他去裡頭等,他搖搖頭,說想在外邊等。花精便拿了糕點和梅子給他,金在中一邊吃一邊等。蓮生說了是今日,卻沒說是今日什麼時候回來,但等著總不會有錯。

可千不該萬不該,吃了太多梅子便也喝了太多茶水,金在中跑了一趟茅廁。等他回來的時候,鄭允浩已經在水榭宮裡頭了。宮門半開,金在中急急忙忙地跑過去,探進腦袋,苦著臉喊他:「鄭允浩。」

鄭允浩沒有看他,在桌邊倒了一杯茶水喝。金在中跑進去,和他說:「我等你一整天了,你怎麼才回來。」

「等我做什麼?」

「沒什麼,就是等等你。」金在中扯了扯他的衣袖,「這天都暗了,我們去外邊走走吧?」

「……天暗了有什麼好走的。」

「夏天螢火蟲可好看了……」金在中低聲,一雙眸子可憐兮兮的抓著鄭允浩的衣袖不肯放手。一月不見,甚是思念呀……鄭允浩沉默片刻,想著不過多久後興許也不會再見了,便順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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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在狼窩,咳,也可以說是偌大的花苑處。金在中一人說著什麼,鄭允浩聽著也不開口。池子裡的荷花花苞初露,有的初綻一些,金在中嘮叨著荷花開的好慢呀真希望開的快些,於是鄭允浩動了動手,不動聲色之間,荷花開了不少。金在中沒看見,依舊嘮叨著,鄭允浩聽的有些不耐煩了,便用手指了指:「你看,開了不少了。」

「哎呀,真的唉,昨天還沒這麼多的!」

「……嗯。」

「鄭允浩你一回來,荷花都開了哎。」金在中走著走著,小石頭絆著腳了,「你說你府上也不知道讓人掌個燈,黑燈瞎火的,螢火蟲今個兒也不出來隻……」換了一個話題金在中依舊說的很開心。

鄭允浩皺眉,片刻間草叢裡的螢火蟲都出來了。亮瑩瑩的一點一點,好看的很。金在中愣了,傻呵呵的一句:「啊呀,一說就出來了呢。」頓時沒了話題的金在中沉默片刻,又開口了,倒是鄭允浩駐足。

「金在中,你話真多。」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話多……」

「螢火蟲看到了,該回去了吧?」

「………」金在中頓了頓,老實抬頭,「鄭允浩,其實……我有點想你。所以我們多看一會吧,就一會。」

鄭允浩沒回答,只是往前走了一步。金在中見了,抿唇跟上去。池子裡的荷花被螢火蟲的光亮應的微微發亮,這場景,在皇宮裡也是少見的。這般美,可金在中的目光一門心思的全在眼前這人身上,自然也無暇欣賞了。天色太暗,便也靜謐的很,兩人的腳步聲輕輕,踏在青石路上。

一前一後,後者想著上前一步,前者想著要不要駐足。但不論往前一步還是停下,都是近在咫尺,伸手可及。而鄭允浩的背影好看,挺拔,在夜色裡宛若月色一般的光亮。於是,金在中又忍不住了,伸手從後邊抱住了他。

還不等鄭允浩說什麼,他便開了口。

因為緊張,聲音有些顫抖。他認認真真地說:「秀樾橫塘十里香,水花晚色靜年芳。胭脂雪瘦熏沉水,翡翠盤高走夜光。山黛遠,月波長,暮雲秋影蘸瀟湘。醉魂應逐淩波夢,分付西風此夜涼。」他的聲色清朗,為此驚鴻,和韓在俊的一模一樣。因為是同一個人,所以一樣。這是無可厚非的事實,也是鄭允浩不想面對的。

好長一段詩,居然給背下來了。金在中呼了一口氣,這才鬆手。低著頭也不敢看鄭允浩,兩隻手躊躇地握在一起,「對不起,我又沒忍住,你的背影也太好看了。」

鄭允浩沒說話。

「呐,你不要生氣。我主要是想念詩給你聽,但是一雙手就是不聽話……嘿嘿……」

鄭允浩算是知道了,他要讀書,並非是為了能夠體面的回去。而是為了留下來,留在自己身邊。他看著金在中的臉,卻見他有些害羞似得等著自己的表揚一般。鄭允浩怔怔,明知故問:「為什麼要念詩給我聽?」

「……就是……想念唄。」

「你在學他?」

金在中愣了,一雙手抓緊了自己的衣衫,低下頭。

「可你曉不曉得,他念的詩都是自己寫的。你會嗎?」鄭允浩淡淡道,「你明明學不像,還要學。」

「………」

「怎麼不說話了?」

過了好久,金在中才出聲,「你說他飽讀詩書,笑如初春,淚如初雪,終日一身白衫。」他記得很清楚,一字一字,比三字經記得還熟,「詩書都是讀的,我不怕讀不好。月華說我笑著好看,我也不怕輸……可是……我哭著不好看,我是知道的。所以我不想在你面前哭,但是……」金在中蹲下身,最後的聲音有些哽咽。

這是鄭允浩第一次看到金在中這般哭,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卻始終捂著臉不給鄭允浩看到絲毫。

「我哭的不好看,你不要看我……」

「………」

「等我……等我哭的和初雪一樣漂亮的時候……你再看……」

終於,鄭允浩沉聲。

「你是傻子嗎?」

金在中抹掉眼淚,搖頭,沒站起來。鄭允浩便半蹲下身,又問他:「金在中。你是傻子嗎?」可這樣一問,金在中更難過了。漸漸地,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不哭了,但也沒站起來,抬起頭,一雙眸子哭的和小兔子一樣紅。鄭允浩見他抬頭了,便說道,「你一定是傻子。」

「………」

「若是不傻……怎麼會如此……」鄭允浩問他,「你就那麼想我喜歡你?」

金在中這才點點頭:「我不是傻子……哪有你這樣罵人的。」

「可你一定會後悔的。」鄭允浩說。

「我……我不後悔啊……」金在中抿了抿唇,垂下眼簾,「我知道,我學不像。我不好,所以你不喜歡我。但是……但是我又還沒死,年紀又輕……」說到這裡,他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金在中閉嘴了。

「………」

「……對不起,那個人死了我沒有幸災樂禍覺得有機可趁。」

「………」

金在中眼眶又濕了,吸了吸鼻子:「哭的時候,就是眼淚鼻涕一起的。哪有和初雪那樣好看的……你喜歡的人,真的挺厲害的。」也怪不得死了,父皇說過,厲害的人都活不久。金在中看著鄭允浩,卻覺得鄭允浩的眼神怪怪的,想來他是真的生氣了。

可是呢……

「鄭允浩,可我還是喜歡你。」

 

一次傷心,兩次死心。

可若再尋你一次,便也就這一次了。

鄭允浩傾身,捏著他的下巴吻上去。金在中瞪大眼睛,喘氣都不敢喘一下,手抓著小腿都快抓進肉裡去了。他緊張的閉上眼睛,心好像到了嗓子眼,蹲在地上腿發麻,卻不想起來也起不來。螢火蟲一點一點,在他身邊亮了一片又一片,宛若夢境。

末了,鄭允浩鬆手,起身。金在中仰頭看著他,又輕輕低下頭,耳後紅成一片。

「……鄭允浩,我腿麻了,起不來……」

「………」

 

人說江南精怪,今生若見,是前世之債。

 

 

 

 

 

 

 

【拾陸】

鄭允浩背著金在中回到廂房的時候,金在中的腿已經不麻了,但他還是乖乖地趴在鄭允浩背上,一雙手抱住他的脖子。鄭允浩走的不算快,金在中也安安靜靜的不說什麼。一路上,石子踩在腳下,發出瑣碎的聲音。

「金在中。」

「幹什麼?」

「腿還麻不麻?」

金在中搖頭,鄭允浩鬆手要他下來。結果金在中雙腿一緊夾住了鄭允浩的腰,一雙手死死的抱住他的脖子:「麻!我麻!!」

「………」

得了,繼續背著。但鄭允浩的步伐還是沒有加快,也不知道是故意走慢的,還是背著金在中所以走不快了。反正金在中又不重,到底是什麼原因鄭允浩自己心裡最清楚。不過,鄭允浩想起那時候,他從未背過韓在俊。而他現在,背著他的這一世,背著金在中。

有時候時間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東西,前一世明明很羞澀的人,這一世倒是大膽。飽讀詩書也可成了一字不識的人,何事都處理的周到又懂人世的那人,如今正賴在他背上鼓著腮幫子問他:「鄭允浩,我們不去別的地方走走嗎?」

「天色不早了,明早不是還要去書堂嗎。」

「那你去我廂房坐坐?」

「………」

「我給你看看我最近畫的畫好嗎?你喜歡的梅花我畫了好多,春天的桃花也畫了,還有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桂花。你說說,你還喜歡什麼?我都畫給你好不好?還有還有~我看到先生養的蓮花了,我也能畫。不過你要是不喜歡花我就畫別的給你……」還沒說完,金在中就被鄭允浩丟到了床榻上。金在中哎喲一聲,立刻又爬下床,拉住鄭允浩的手,「你別走呀,我拿給你看!」

鄭允浩嘆氣:「我不走,你少說些。」

金在中點頭,抿起唇角拿出櫃子裡放的好好的畫。都是畫了好多之後精挑細選的,鄭允浩不在的一個月裡,想他一次便安心畫一幅,畫著畫著就畫了不少。原來他是時時刻刻都在想著鄭允浩的。他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那麼喜歡他,好像一直喜歡著,所以發現自己喜歡他的時候,便一發不可收拾。

但又像是這喜歡是遲了許久的,便又悔恨自己為什麼沒早些遇到他。這樣自他有記憶來的歲月便都可以去喜歡鄭允浩,時間就又多了不少。但現下遇到,此時此刻,他卻又覺得很慶幸很滿足。

「喏,你看。」金在中拿出梅花雪景給他,每幅畫都是滿滿的靈氣,都是想著他畫的。只是畫中之人撐著傘,回身露出面容,俊逸的眸子宛若半個世紀的姍姍來遲。

突然的,鄭允浩皺眉了。

「金在中,往後不要去書堂了。」

「……為什麼。」金在中愣了,接過鄭允浩遞過來的畫,小心翼翼地收起,「你別生氣了,我以後不念詩了。」

鄭允浩沉下臉來:「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

「我不是。」

「你就是……」

「………」

「……好吧好吧,不去就不去了。」金在中用手指戳戳畫紙,低著腦袋想了一會,問他,「你要不要聽我在書堂的有趣事情?我不小心掐死了先生的鯉魚,還和月華去偷李子了……」越說越不像樣……

而鄭允浩卻坐下認真的聽了,月亮高高掛起。金在中睏倦地打了個哈欠,卻還是說著這說著那的,就是不讓鄭允浩走。末了,他實在撐不住了,就揉了揉眼睛,喝了杯冷茶。鄭允浩讓他可以睡了,他又不肯,可一但睡意來了,腦袋就開始渾渾噩噩的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金在中,我方才說不讓你去書堂,是因為你的畫是最好的。所以你不用念詩,也是好的。這一點別人比不上,你也不用同別人去比。」待他消停了,鄭允浩便緩緩道。

金在中點頭,但又拉著鄭允浩的手不肯放。

「你這是怎麼了?」

「你說如果我睡著了,醒過來後發現這只是我做的一個夢,那要怎麼辦?」

他喜歡他,喜歡的不得了。這一個吻,突然的吻下去,在鄭允浩心裡它包含了很多,包容了很多,情感複雜到說不清楚。是擔憂,自負,放不下,捨不得,又再次被他的眼淚所淪陷的證明。

可對於金在中來說,卻簡單的不得了。他不知道鄭允浩為什麼之前推開他多次,這次卻突然吻了他。

他更是不知道鄭允浩此刻所想,想的很多,想到前世去了,想到了他這一世的結果是如何的。他只覺得不安和開心,不安這到底是不是真的,開心鄭允浩是不是喜歡他了。所以他擔心這是一個夢,就好像睡著了明天一早起來,一切都沒有變過,鄭允浩依舊是不喜歡他。

鄭允浩伸手,撫住了他的臉頰,忽而溫聲:「如果是夢的話,你要怎麼辦?」

金在中怔怔,一雙眸子朦朦朧朧的:「不怎麼辦,還是繼續喜歡你唄。」

「那不就行了,睡吧。」鄭允浩讓他躺倒床上,夏天悶熱,開著窗才涼爽些。金在中是人,自然也是怕熱的,所以被褥放在一旁整整齊齊的也沒攤開。鄭允浩坐在床榻邊,目光落到金在中依舊睜著的眸子上,又問,「還不睡?」

「可我覺得,這個夢也挺好的。」金在中拉過他的手,垂下眼簾,「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那麼難,滿腦子都想著怎麼做才能讓你喜歡我。如果我能早一點遇到你就好了,那樣……你喜歡的人也許就該是我了。」

鄭允浩頓了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再早一點遇見,那得要早三百多年,你金在中如何能早那麼多年。可三百多年前的那人,依舊是你啊……

「哎呀,鄭允浩。我可不是說我比那個人好,但是如果我早一些來,我就會比他更加粘著你。你看,你現在不是喜歡我了嗎?」

「………」

「唉?難道不是喜歡嗎……」金在中睜大眼睛,「親都親過了……」

「你這人……」

「不可以不認帳的,你也是讀過書的人。難道不知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嗎,雖然你沒說什麼只是親了一下。」金在中認真的說,「你看啊,我上次親了你,我就認帳了,乖乖的喜歡你了。」

「我什麼時候……」

金在中一下子起身抱住了鄭允浩,悶聲:「鄭允浩,你嫁給我吧。」

「………」

「我會對你好的,會是這個世上對你最好的人。」

「……如何好?」

「如果我們兩個都要餓死了,面前只有一塊糕點的話,我一定會讓給你。」說完,鄭允浩半天沒回應。金在中鬆手,看了看他,委屈的想要再說些什麼,可鄭允浩卻忽然笑出了聲。金在中皺眉,「笑什麼?」

鄭允浩回答:「人說大夢一場,福禍不定,只安於眼前便是安寧。金在中,我若安於眼前,你日後不要怨我。」是你自己不願走,他日若如前世一般,我也會徹底放手了。

「嗯?」

「金在中,你既不肯睡,我給你說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哎喲,聽故事啊。金在中來了興致,一下子忘了自己剛才是在求婚來著:「你講的什麼故事?我喜歡聽精怪的。」

「好,那便說精怪與人的。」鄭允浩伸手,金在中湊到他懷裡,仰起腦袋認真聽著,「狼妖與書生的故事。」

0804001   

他緩緩敘來,語氣溫柔,說著字裡行間,好像這一切都是發生在書面上的故事。並非他親身經歷,也並非他狠心決意。這只是一個故事,說給一人聽。

「那是一年冬,小雪紅梅,人間一月踏雪足……」

「鄭允浩,說簡單點。」

「……狼族的二皇子第一次來到人界,他從未見過人,卻知道人生的一雙十指好手畫的一手好畫寫的一手好字。他是妖,卻羡慕人的七竅玲瓏。而便是這份羡慕,他將在人界第一個遇見的書生當做了知己。他們相遇那天,梅花開得正好,小雪紛紛,書生一身白衫眉目如玉,狼妖便看的癡迷,雖面容冷峻卻一見傾心。於是他們日日交談書畫,朝夕相對,狼妖心中生情,愛慕書生。」

「這是愛情故事嗎?我喜歡武俠的……」

「……別打岔。」鄭允浩沉聲,繼續說道,「可是書生並不知道,他是家中庶子,自小不得寵。只因母親是妾室,所以在家也受幾個哥哥的欺淩。他日日讀書,只為了考取功名出人頭地。而狼妖是他第一個摯友,所以一日雪夜狼妖半夜冒著風雪而來,告訴他喜歡之時,他猶豫了三日。他是書生,飽讀詩書懂得人情世故,卻借著一罎子酒的醉意應允了這份感情。於是,狼妖愛惜他,珍重他。他也處處感激,即便人言可畏,說他龍陽之好不知羞恥,他也沒有退縮過。書生很勇敢,是因為他和狼妖一樣珍重這份感情。」

金在中聽了,又打岔:「鄭允浩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人言可畏就放棄你的……你一定會坐上太子妃的位子的,你不要擔心。」

「你能閉嘴好好聽完嗎?」

「唉好的……你繼續說……」金在中捂嘴巴。

「……可是好景不長,書生的哥哥知道了書生的事情,帶著人幾次三番來羞辱。狼妖憤恨至極,卻在書生的哀求下沒有殺了他哥哥。但不知為何,這人卻死在了回去的路上,腹部被野獸所咬,死的極其慘烈。書生是家中庶子,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家中自然將怨恨都撒在他身上,書生的父親帶著人來找書生。書生被打傷了,狼妖第一次在書生面前化作妖態保護了書生,卻並未傷及一人。可是,書生看狼妖的眼神卻變了。就好像狼妖便是殺害他哥哥的兇手一般,讓人厭惡,書生發了瘋一般的離開了狼妖。他無法接受所愛的人是妖,也無法去相信……」說到鄭允浩,鄭允浩緩緩沉了口氣。金在中也聽話的沒發出聲音,於是鄭允浩便繼續說道,「狼妖去找過書生,卻被失魂落魄的書生狠狠罵道,孽畜。這兩個字像是砸在狼妖心中的石頭一樣,他不甘心離開,便在兩人一起的小屋中等書生,等著他回來。」

「………」

「不負他所望,書生回來了。和當初一樣,穿著一身白衫乾淨只是清瘦不少。狼妖抱住他,欣喜萬分,問他是不是相信自己了?書生點頭,與狼妖朝夕相對,也無人干擾。可卻在三日後,書生將降妖的桃木劍插入狼妖的心臟。」

「……我不要聽了。」

「………」

金在中抿唇:「這個故事的結局狼妖一定死了,那個壞書生肯定活著。狼妖肯定捨不得殺他,所以狼妖死了,壞書生活著。我不要聽了,聽的真難受。」

「狼妖沒死,書生死了。」

「……是嗎,那我繼續聽吧。」

「桃木劍是書生的父親給的,只要書生殺了狼妖,為他哥哥報仇雪恨便可再次回到家中。可是在桃木劍插入狼妖心臟的時候,書生後悔了,他也許……是真的喜歡著狼妖的。而狼妖本想殺了他,卻沒能狠心下手,最後願與書生此生不復相見。書生自此失了魂一般,回了家中,他哥哥的母親更是容不得他。日日夜夜將他關在柴房鞭打也無人去管,外頭都說他與妖物有染是不祥之人,自然是死了的好。書生體弱,不過幾日就奄奄一息。可他突然很想再見那狼妖一面,不為別的,只想說一句對不起。因為他終於徹底的知道,這世間什麼都是冷的,唯有他才是暖的。會在寒冬握住他的手,為他披衣說一句,茶熱著你歇一歇再讀書。可是狼妖恨他,不會再來了。」

「是我我也不來!」

「……你真是……」

「好啦好啦我閉嘴……」

鄭允浩咳了咳,金在中立刻端了一杯茶水給他,鄭允浩喝了一口繼續:「最後,鎮上的人以除妖為藉口將奄奄一息的書生處以火刑。大火彌漫之際,狼妖還是來了。他帶走了書生,卻最終沒能救活他。書生向他道歉,說捨不得他,說若有來世他想來尋他,不為別的,只因捨不得。但若狼妖依舊恨他,可不認他的來世。」

「是我我就不認了。」

「………」

「他活該,誰讓他不相信狼妖的。」金在中哼聲,「他的來世肯定也是個死腦筋書呆子大白癡,狼妖理他才怪。要是狼妖再理他,那一定也是個沒救了的傻子。」

「嗯……」

「我好像真的睏了,鄭允浩我們一起睡吧?」

「自己睡。」

「我不……」金在中扯著鄭允浩的衣袖,「鄭允浩……」

僵持許久,鄭允浩才敗下陣來,又覺得不能太慣著他,這傢伙攀藤上樹的本事可不小。光是前幾次被他又親又抱就知道了,鄭允浩只得道:「我去讓……讓“大狗”過來。」雖說金在中很想大狗,但是他更想和鄭允浩睡一起。但看了看鄭允浩的臉色,金在中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

這不,鄭允浩才出門一會,大狗就神神氣氣地進屋了。但是金在中也算是折騰了一天,一倒下就睡著了。不過金在中也算是有心,特意往裡睡了點,給大狗留了位子。一人一狼便又和以往一樣,一覺安穩到天亮。

期間金在中的腿不是擱在大狗的身上就是他的腦袋上,這些事,就姑且先不說了吧……

 

第二天第一大早,月華蹦蹦跳跳地來找金在中玩,手裡抓了一隻大螞蚱。接到消息往後不用去書堂了可把他開心壞了,這悠閒的日子該怎麼過呢?找金在中一起抓抓螞蚱,掏掏鳥蛋,下河洗洗涼水澡。這夏天估計也就那麼過去了,有事沒事的他倆還能去江南吃點小吃。

想著就覺得好日子要來了,月華笑的牙都全露出來了。

可一到金在中那,就看到金在中正在費力的給鄭允浩……哦不……應該是大狗刷毛?月華咽了咽口水,手一鬆,螞蚱跑了。金在中看到月華,揮了揮手裡的刷子:「月華!來幫忙!」

「你……你在幹嘛……」月華已經看到大狗的眼神不佳,腳下一軟只想著逃命了。

「刷毛啊!」金在中說著,把刷子往盆裡一過水,「夏天天熱,我怕大狗發臭,但是牠挺乾淨的,洗了半天水盆裡還是清晃晃的!」說著他擦了擦額頭,笑起來。

「那……那我先走了啊……」月華當然知道鄭允浩已經不耐了。

「別走啊,我有事要和你說呢!」

「……啥?」

「就是那個什麼……嘿嘿……」金在中羞澀的捏了捏大狗的耳朵,「鄭允浩好像現在迷我迷的不得了。」

大狗一個噴嚏,月華的腿抖了兩抖。

「我沒騙你!真的!」金在中以為月華和大狗不信他,就湊近了腦袋對大狗說,「你家主人昨天親了我,還抱著我說故事給我聽。你以為我是騙你的?嘿,要不是因為和你們熟,我怎麼好意思告訴你們這種事……」

都說話嘮是這個世上最沒救的人了,眼前這個金在中就是個典型的。

月華只能在心裡畫個圈,求玉皇大帝保佑自己的耳朵聾了剛才的話他什麼也沒聽見,也希望自己瞎了,再也看不到金在中這個二缺。

但是呢,金在中倒是樂的很,抱著大狗的腦袋又是親又是揉的:「大狗,一會咱兩乾乾淨淨的去見鄭允浩~」

月華嘴角抽搐,見你個鬼喲……不就在你身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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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浩說故事那段,有沒有一種想猛敲小白金在中的頭的感覺XDDD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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