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Let it be.

 

一個人能活多少年?

我活了三十多年,足夠了。

 

有天的父母趕過來的時候把他狠狠訓了一頓,說這孩子實在不讓人省心,他吐著舌頭說:「什麼孩子啊,我都三十多了,再說了我不還活著嗎,至少沒讓你們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呸!呸呸呸!亂說!」朴媽媽呵斥道,引得有天一陣笑:「這些天可算有昌珉來陪我,不然我可無聊死了。」

金在中知道這些天昌珉沒事就往醫院跑,他隱約感覺到什麼,卻不好說,轉過頭看看允浩,對方給他一個“我也是這麼覺得”的眼神。其實感情這種東西說不準的,他不好下定論,也不好否認。而沈昌珉只是笑了笑,這又不好說,畢竟他們是髮小,有天的父母對他也不陌生。

 

等送走朴有天的父母,已經差不多到吃晚飯的時間了,金在中盤算著晚飯吃什麼,沈昌珉忽然壞笑著道:「我們去吃某人最愛吃的大盤雞吧?」朴有天最喜歡吃的,不是牛排紅酒,不是海鮮刺身,不是沙拉意面,而是與金在中畫廊相隔兩條街的新疆大盤雞。

這個建議不錯,三個人搓著手賊笑著,朴有天躺在床上笑著罵道:「三十大幾的人了,你們以為這種事情能刺激到我?」

其實他們四個人高中時候就是這樣過來的,有天這話一說,倒引出了不少唏噓。一轉眼都三十多了,長這麼大太不容易了。

下午四點半的天空還晴著,朴有天轉過頭看著窗外,太陽下一滴,兩滴,漸漸下起了雨。沈昌珉走過去關上窗戶,窗前飛出一道淺淺的彩虹。

「喔,狐狸雨。」

 

金在中率先走出病房,鄭允浩隨後便追上來,一手攬上他的腰。

「喂,你幹什麼!」病房走廊這時候來來回回的都是人,都好奇地瞧著他倆,鬧得金在中一陣臉紅。鄭允浩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表情說:「我覺得你有事情瞞著我。」

首先想到的就是翟繼佳,可金在中覺得沒必要告訴鄭允浩,因為自己不喜歡他,他也就來騷擾了自己兩次而已。但是鄭允浩這話還是讓他有些心虛,也只是掙了兩下,移開眼神說:「我能有什麼事情瞞你。」

鄭允浩剛要說什麼,身後就響起兩聲低低的咳嗽聲。

「大庭廣眾之下的,有傷風化。」沈昌珉皺著眉,手裡的雨傘像拐杖一樣點了點地板。金在中極其尷尬地打掉鄭允浩的鹹豬手,裝模作樣地也跟著咳了兩聲。

 

一頓飯吃得極不自在,鄭允浩的眼神實在是讓金在中沒辦法用語言描述,沈昌珉見得煩了,便用筷子敲了敲碗邊:「別只顧著眉目傳情,你們倆的事兒還沒好透呢。」

金媽媽搬去了金在中的姥爺,也就是沈昌珉的父親那裡,老家的Vik也帶了去,一聲招呼也沒打。金在中低下頭吃東西,心裡是翻江倒海的難過,他一想到母親跟自己不知道還要僵持多久,他就一陣難以紓解的難受。就好像小時候做了壞事,被罰站在母親面前,見她拿著雞毛撣子面對著自己,遲遲不揮下來,心裡急躁又害怕。

見他這表情,鄭允浩抬手在他腦袋上呼嚕了兩把,說:「沒事,一切都會過去的,我這麼好的女婿咱媽絕對捨不得的,相信我。」說著伸頭又在他臉上響亮地啵了一口。

金在中嫌棄地拿起餐巾紙擦臉:「嘴上都是油,邋遢死了。」

也許真的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那一天,真的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那一天,誰知道呢?私奔他做不到,大逆不道他做不到,只是他覺得單純的愛一定是會被允許的,母親懂得愛與被愛的感覺,她一定會理解自己的。

 

吃完了飯沈昌珉又趕去醫院看了會,金在中和鄭允浩直接回了家。剛一帶上門鄭允浩就直接纏了上來問道:「現在可以說了吧?」

「說什麼?」吃飯的時候說到母親的問題,心裡堵得慌便喝了點酒,這會有點頭暈,他臉上紅紅的,見了鄭允浩一臉正經的表情又忍不住發笑。見他酒量不行,明顯是醉了,鄭允浩嘆了口氣問:「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金在中一愣,掙脫開他,強作冷靜地走著曲線到廚房從冰箱拿了一瓶牛奶,轉身回到客廳跌倒在沙發上。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抬起頭咕嚕咕嚕地喝著牛奶,鄭允浩拿他沒辦法,只好走到他身邊抱起他,臉蹭著他的脖子說:「都這時候了,對我還隱瞞這麼多,你讓我怎麼有安全感?」

這話忽然逗笑了金在中,他不成調地唱道:「如果沒有安全感……把安全套帶上!」接著便舉起牛奶瓶將最後一口牛奶一飲而盡,借著一點點醉意說:「好酒!乾了!」還推著鄭允浩說:「兄弟,走一個!」

這一連串的動作倒是逗得鄭允浩直樂,剛剛的問題全都拋到腦後,往前輕輕一湊便含住了那兩片微張著的嘴唇。他知道他在裝醉,金在中酒量再不濟,三瓶啤酒能讓他醉成這樣?只是他不想說,那便不強迫他,以後有的是時間,何必執著這一時半會的呢。既然他“醉”的厲害,那麼就“勉強”用自己的“貞操”來幫他醒醒酒,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牛奶瓶從手裡滑了出去,在地板上一路滾到電視櫃前才停下,牛奶滴滴答答的成了一條線,顏色呈現出無辜的曖昧,跟金在中的眼神一樣。

「唔……」兩人衣衫不整地滾在沙發上,金在中推著鄭允浩赤裸的上身,也不管他下面直挺挺的那話兒,喘著氣扭過臉。鄭允浩沒理他,抬手解自己的皮帶,金在中一邊堅持不懈地推著一邊喊道:「放開,你先放開……」

前戲到一半被打斷,正是欲火焚身的時候,鄭允浩皺起眉被迫停下,腎上腺素刺激的語氣有點衝:「怎麼了你?!」

金在中也衝回去:「操,我要尿尿!」

 

這人啊,就是一天不得閒著,金在中怕鄭允浩再問到那個敏感的問題,乾脆每天埋頭於事業中。而他所謂的事業,也就是每天在畫廊打瞌睡罷了。

偶爾來兩個買畫的富二代或者煤老闆,偶爾來兩個賣畫的窮學生或者走投無路性格孤僻的畫家,偶爾來兩個一身銅臭卻又想在這個畫廊開酒會附庸風雅的商人。各種各樣的人,金在中早已見怪不怪,他盤算著晚上聽什麼歌或者看什麼片子給鄭允浩催眠,準備什麼菜來轉移鄭允浩注意力的時候,電話就響了起來。

他看著手機上倆字,腦子裡的歌、電影、菜譜瞬間被塗空,一片空白。

「喂,姥爺……」他有點不敢說太多,姥爺年紀大了,但是老當益壯,七八十歲的年紀,聲音還是那麼洪亮有力。

「在中,今晚回來吃飯。」

人都害怕事情有個拖拉,有句話叫“夜長夢多”,就是這麼一回事。金在中開著車,怎麼也忍不住胡思亂想,距離上次的事也沒多久,金在中還記得跪在母親面前那種深深的畏懼感。他正愣著神,電話那頭又說:「聽見沒有?」

「……聽見了……我……晚上一定過去。」他沒辦法拒絕,只有唯唯諾諾地答應下來,他只希望今晚沈昌珉也在,全家人能饒他一條生路。

 

掛了電話抬起頭就看到鄭允浩的臉放大在自己眼前,嚇得連退兩步道:「你怎麼來了?」

「哦,沒什麼事情做,就提前下班找你來了。」鄭允浩聳了聳肩,「不過看樣子我要是不來恐怕就得餓一晚上了。」

金在中低下頭,緊緊攥著手機,也沒心情同他開玩笑,心緊張地揪成一團,讓他有點呼吸困難。他再抬起頭,鄭允浩正深深地看著自己。

「現在,可以說了吧?」

就好像那天晚上在老家一樣,他忽然有一種要失去鄭允浩的感覺,他不想那種感覺太過強烈,不想留下任何誤會和遺憾,便像中邪似的點點頭,只是稍微想了想便把翟繼佳的事情全盤托出。鄭允浩愣了愣說:「我只是想知道,關於你爸爸……」

他反應了兩秒,避開鄭允浩的目光,笑道:「怎麼?我不早跟你說過,他早死了。」

「在中……你媽媽跟我說,他們只是離婚,」鄭允浩拉住他的胳膊,「你和你爸爸的事情我沒辦法插手,我很自私,我只是不希望你有事瞞著我。還有,那個翟什麼的事情,嘖。」

金在中有點負氣地說:「我要是跟你說我爸是個什麼東西,你還會待在我身邊?」

「怎麼會?」鄭允浩驚訝道,「金在中,我三十好幾的人了,能跟你計較這些事情?你這樣的擔心太多餘了吧?你以為你在寫小說呢?大事也好,小事也罷,我不想你有事就埋在心裡,不跟我說而已,能跟你一起承擔是我最大的榮幸。」

對啊,他鄭允浩什麼時候計較過這些東西?金在中為自己的想法鬱悶了一下,鄭允浩又說:「就好像今天晚上一樣,要是我不過來你又要丟下我瞞著我了,今晚說什麼我也要跟你過去。」

金在中一聽又慌了,這又在胡鬧什麼?他連忙擺擺手:「不行,你知道今晚我要去哪嗎?」

「不知道啊。」

鄭允浩攤著手:「就算是上刀山赴火海,頂多就是一死,有你陪著,做鬼也風流,不是嗎?」

 

仍然是金在中開車,表情視死如歸一般,嚴肅地盯著前方。鄭允浩忍不住笑,抬起手在他肩膀上捏了兩下。

他不禁想到,自己不在的這些年,金在中自己一個人承受了多少,他的肩膀到底扛下了多少,然而在他們還沒有分開的那些年,他又瞞著自己,獨自承擔了多少。

這一次,他會站在他身邊,他們一起,承擔一切。再說,那個翟繼佳的事情一直瞞著自己,說什麼也得讓金在中用“貞操”償還了不是?

 

 

 

沈昌珉有點疲憊地推開病房的門,把手裡的袋子又檢查了一遍,念叨著:「你要的書,還有披頭的碟,沒了吧?」他顯然是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又回朴有天家裡給他拿東西,精神狀況很差。

「來的有點急,你想吃點啥我去買,今天我爸讓在中過去那邊,大概也要談一下他們的事情了。」想了想又道,「也好,總拖著也不是個事。我一會就過去。」

「昌珉。」朴有天有點欲言又止,抿了好幾次嘴唇才說出口,「你總為別人操心,也應該多為自己著想才是。」

擺放書本和CD的手頓了一下,沈昌珉有點不自然地朝上撇了撇嘴角說:「你倒變了不少嘛,關心起我來了。」這話說出口,心裡不免有些心酸,他眨了眨眼,把心酸全部按了回去。

朴有天抬手抽出那張披頭的CD,看了一會說:「你說,一個人能活多少年?」

這話問的有點沒頭沒腦的,沈昌珉頓了頓,明白他心裡有事,卻又不好問。他和朴有天不像金在中,可以沒有隔閡地說話,抬頭看到朴有天有點恍惚的眼神,只道:「很多年吧,人需要經歷的太多了,有的人活了一百多歲都覺得不夠……順其自然吧。」

  

And when the broken hearted people

Living in the world agree

There will be an answer, let it be

 

朴有天看著他,想著卻說不出口的那句話。

我活了三十多年,有你們,足夠了。

 

 

 

 

 

 

Chapter 10. No one can call back yesterday.

 

小時候總被教育說,世上沒有賣後悔藥啊,也就是當個耳邊風罷了。可縱使真的有後悔藥這東西,自己哪裡又用得著呢?

金在中和鄭允浩直挺挺地併肩站在全家人面前,苦笑著說:「我捫心自問,活了三十多年從來沒做過一件後悔的事,沒做過一件對不起家人對不起良心的事,雖然各位都是長輩,但我也是中年人了,感情這種事情我沒辦法控制,我也沒因此自責過。」

「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姥爺低下頭啜了一口茶,低沉著聲音問他。金在中不說話,只是沉沉地嘆了一口氣,這一聲嘆息讓在座的長輩心裡都是一緊。

在中一直很討人喜歡,全家上下都很疼愛他,父母離婚後沈家甚至想過讓他改姓。出了這樣的事情長輩們固然不滿,可瞧見一直疼愛寵著的小孩子如今已經是有主見的成年人了,瞧見他這一聲嘆息裡包含的失望和無奈,那種壓力,讓全家人都不好受。姥爺也不說話,偌大的客廳裡安靜地能聽見針尖落地的聲音,沈昌珉低著頭坐在金在中姥爺身邊不知道在想什麼,也是不說話。

 

最終打破氣氛的是金媽媽。

「你們走吧。」

金在中心裡一沉,抬起頭看著母親,姥爺說:「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他死死咬著嘴唇,一字一句道:「姥爺,從小您就跟我說過,世上沒有後悔藥。即便是真的可以回去,我還是同樣的選擇。」說著緊緊抓起那隻指節分明的,漂亮的手,鄭允浩一直沒說一個字,只是皺著眉和在中一起承擔著家人的目光和責備。

姥爺放下茶杯,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放,怒道:「簡直是執迷不悟!」

「走吧,」金媽媽抬起手遮住眼睛,「在中,你也不小了,吃過虧討過巧,這是你的選擇,全家沒有人有權利干涉。但是我一時間接受不了,我現在不想看到你們,走吧。」

「昌鈴!」姥爺喚了母親一聲,「你就是這樣縱容孩子的?」

「爸,他們不是孩子了。」金媽媽抬起頭,轉向在中和允浩,「我現在管不了你們了,只是不要讓我看到你們。」

在中心裡苦澀的很,但卻又不願妥協,他和鄭允浩繞了這麼大的彎路才走到這一步,讓他現在放棄?他做不到,完全做不到。他的母親又何嘗不知道,他們都是中年人,家人已經管不到了,人生是他們的,他們有選擇的權力。

 

僵持了一會,金媽媽站起身往樓上走,一邊道:「散了吧,我有點累,休息了。」

兩個姨媽裡數三姨最心疼在中,瞧了這陣勢,便忙的走上前推了在中兩把,輕聲道:「你們還是先回去吧,你媽是真累了,多留一分鐘也是給你姥爺添堵。既然事情都說清楚了,你們也這麼大了,我們又不能說強塞個女人給你結婚,這不是糟蹋了人家姑娘麼?那你也得給我們這些長輩一點時間接受不是?」

在中猶豫著點了點頭,悄聲道了別便拉著鄭允浩要走,那人卻沒動。

「允浩?」

鄭允浩上前兩步,忽然跪在了姥爺面前,洪亮的聲音響徹整棟房子,連金媽媽也停下來回頭看著他。

「姥爺,希望您不反感我這樣叫您,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在中的。」說著又站起身,深深鞠了個躬,「我們會等,直到你們接受我們。」

他不太會說什麼花言巧語,在客戶面前巧舌如簧,到了在中家裡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剛進門的時候被在中的姨夫們含沙射影地譏諷了兩句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沒辦法用說的讓所有人放心,他只有用做的,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說過,少說話多做事。

言語全是空泛的,只需要一句話的保證,剩下的,他會用行動來證明。

他會用他的餘生來驗證那句話,讓所有懷疑他們感情的人閉上嘴巴,讓所有的反對都化為祝福。他會給金在中最好的幸福,一個比誰都完整的,充滿愛的家,不是靠他的嘴,不是靠那些浮誇的海誓山盟,而是靠他這個完整的人。

接著,他轉過身,走到在中的三姨面前,輕聲說了句「相信我」便拉起在中的手出了門。

一屋子的人愣在那裡,沈昌珉終於抬起頭,看著他們的背影,眼睛忽然紅了一圈,狠狠地疼著。

 

 

沈昌珉喝多了喜歡背水滸的句子,以前上學的時候他醉過幾次,每次都能被金在中三人嘲笑一星期。很多年後的今天,不算太悶熱的夏末的夜晚,大排檔裡吃宵夜的人陸陸續續的,金在中和鄭允浩正涮著羊肉,一邊的沈昌珉低下頭喝完了一打勇闖之後,低著頭涮起羊肉蘸著麻醬往嘴裡塞。

他醉時不顯醉態,只顧埋頭吃火鍋,鄭允浩和金在中還沒喝夠一瓶,又不想喝太多,便商量著叫上兩瓶飲料。忽的聽得沈昌珉放下筷子低聲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吃!」

在中和允浩對視一眼,當下便明白了狀況。

「這酒好生有力氣!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吃酒!」他敲了敲桌子,便有人朝這邊瞧來,「主人家,怎的不來篩酒?」

金在中順著他的脊背道:「昌珉,你醉了,別喝了,我們叫兩瓶飲料就成了。」

「呔!」沈昌珉甩開金在中的手,站起的時候身子有些許搖晃,旁人才隱約覺著他是有些醉了,「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裡面,我也有鼻子!」

鄭允浩也無奈,上前扶著他,生怕他栽倒下來,一邊試圖叫醒他:「沈昌珉,你醉了。」

「主人家只顧篩來!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飲老爺性發,通教你屋裡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

鄭允浩伸手扯他,他想甩卻甩不開,喃喃道:「我卻又不曾醉……」說著竟也慢慢坐下,一邊念叨著:「卻不說“三碗不過岡”!」(注)

話音一落便整個倒在桌邊,睡相倒也乖巧,鄭允浩搖搖頭笑道:「還真沒變。」

兩人也只是要了壺茶水,便繼續吃起來,直到最後沈昌珉都是醉著的,他們架著他回車裡,沈昌珉微微睜開眼,嗓子裡沙啞地低語著:「你說,你們怎的這樣走巧?你說,你們哪來這樣的膽量?你說……為什麼偏偏……你們是你們,而我是我……」

他沒有眼淚,他從沒哭過,自從上了幼稚園開始,他就沒哭過。可是這就是堅強嗎?

車窗開了一半,沈昌珉靠在上面,風輕拂著他額前的頭髮,拂過他棱角分明,極具立體感的臉。有個人跟他說過,他長得這般好看,還有筆直高挑的身材,分明就是天生的模特。城市夜晚稀疏的燈光閃進瞳孔,他一直不願意面對這樣的,有那個人在的夜生活,第一次,他覺得像星星一樣閃耀的霓虹是這麼好看。就好像,一雙雙閃著光的眼睛。

沈昌珉想到很多年以前,他跟他說,總跟那樣的人來往,一點也不好。

他喝多了,隨口說了一句,關你什麼事?

他清醒的時候也說過,昌珉,這不是你的世界,你的未來是結婚生子,成家立業,是成功完整的人生。

很多事情他好像想不明白,又好像明明白白,他向他揮過拳,說他們應該是兄弟,應該相互瞭解對方的世界。他也輕蔑地向他哼氣,濫交的圈子,確實不關我的事。

直到今天,他看著緊緊牽著對方的鄭允浩和金在中,心裡忽然猛地揪緊了。他們明白他們想要什麼,而他自己卻沒有頭緒,他在所有人的讚賞與欽羨中長大,他是優秀者,而他活到三十多歲,卻還是不明白自己想要什麼。

結婚生子,成家立業,這就是完整的,成功的人生嗎?

他說:「我老了。」

金在中回過頭看著他,他說:「我是不是……該結婚了……」

 

從小被灌輸了各種思想,一個偉大的願望根深蒂固,每個人都有一個偉大的願望,那樣的願望都是以“全世界”作為對象。我希望世界和平,我希望全世界都充滿愛。

我不奢求全世界,我只希望,我身邊的人,都能得到幸福。

可是即使是這樣的願望,也難以得到實現。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真正明白自己有多幸運,還好,還好他是金在中,而他是鄭允浩。

 

 

 

「你爸媽走了?」

有天點了點頭:「昨天早上的飛機,聽說美國那邊出了點問題,他們趕回去了,反正我活的好好的,他們放心了就走了。」

剛沉默了沒多久,朴有天就問起了在中:「你家裡怎麼說?」

看著有天期待的表情,在中也不好敗他的興,只淡淡地說:「說是說清楚了,但是還不給我回家,我媽說不想見到我。」

「怎麼說也算是走出最艱難的那一步了,你們倆現在也沒什麼大問題,要家裡接受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朴有天總結了一下,兩人也欣慰地點頭,繞了這麼大一圈,總算有了實質性的進展。

這一次,說什麼也不要再分開了。

「金俊秀這些天都沒來嗎?」在中問出口才覺得有些不妥,朴有天倒像沒事人似的說:「他快辦事了,很忙。」

剛想著不知道怎麼接話,門就被推了開,沈昌珉黑著眼圈順帶也黑著臉進了門。聲音有些生硬地說:「早飯還沒吃吧?我帶了粥,吃點吧。」

他前一晚醉的不輕,早上鬍子也沒刮乾淨,竟也能強打著精神提著早飯來探望朴有天,在中心疼著,卻又不好多說。沈昌珉提著粥走到窗前坐在椅子上,鄭允浩幫忙把床板搖上來,朴有天歪著頭,沈昌珉一口一口地餵著他。朴有天尷尬地說:「行了,我自己來吧。」

沈昌珉不理他,收回勺子不讓他奪,朴有天笑了笑,剛要說句什麼,卻開始咳了起來。咳的太劇烈太突然,就顯得有些突兀,沈昌珉心裡一凜,把手裡的勺子放進碗裡,上前輕輕拍他的胸口。有天好像還想要說話,無奈卻說不出來,金在中說:「你慢點,別急著說話……」

他點了點頭,右手緊緊捂著嘴巴,下一秒便看到大量的血從口鼻裡噴出來,伴隨著沈昌珉手裡的碗砸在地上刺耳的碎裂聲,放在他胸口的另一隻手僵直在那裡,手上全是他的血。血沒有停,有天皺著眉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忽然咳血,眼神裡也有很多很多的不解和驚懼。沈昌珉瞪大了眼睛,腦子裡嗡的一聲炸開,濃稠的血漿流在被子上,流在他的病號服上,流在沈昌珉的手上,顏色刺眼又駭人。金在中跑過去蹲在一邊,顫抖著道:「有天,你可別嚇我……可別嚇我啊有天……」

鄭允浩也是愣了幾秒,便趕緊開門出去叫了醫生,每走出一步都覺得天旋地轉。

 

他們都記得,好像在哪本書上讀到過,生活處處有驚喜,卻也處處都是陷阱。他們都還記得,金在中站在沈昌珉的自行車後面,朴有天和鄭允浩騎在他們兩邊,四個人飛馳過河堤的時候,鄭允浩偷眼瞧了金在中的側臉。他們都還記得,微風撩起衣擺,掀起了前面女生的裙子。他們都還記得,畢業那天爬上學校的天臺,各自把試卷疊成紙飛機,發狠地丟出去,像是對著他們的未來,用力丟出自己的青春。

一切好像都還在昨天,朴有天朦朦朧朧的,隱約看到大學開學沒多久的那天,金俊秀把足球踢到他腦門上時抱歉的笑。

「你叫什麼?哪個系的?」他問他。

他以為他是高年級的學長,低著頭說:「我叫金俊秀,經管的……」

他還記得那些陪金俊秀跑操場的傍晚,那些翻牆找金在中喝酒哭訴的夜裡,那些被沈昌珉的電話喊起來去上課的早晨,那些被鄭允浩拽著在馬路牙子上喝啤酒抱怨在中吵起架來一點也不講道理的下午,那些他忘不掉的時時刻刻,好像還是昨天。這麼多年,好像只是一場夢。

眼前升起一片模糊不清的白霧,凜冽的風狠狠刮搔著他的臉頰,那個曾經在球場上奔跑的少年,曾經賴床蹺課求自己幫他寫作業的金俊秀,站在不遠處衝他甜甜地笑。他伸出手,卻搆不到他,他喊他的名字,他卻轉過身。他不止一次夢見金俊秀這樣轉身離開,單薄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霧氣中,離開他的視野。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都沒有說出那句話,他都沒有聽到過那句話。

只有三個字而已,真的這麼難嗎?

他問身邊的護士:「只是“我愛你”三個字,真的這麼難嗎?」

 

你說,一個人能活多少年?

很多年吧,人需要經歷的太多了,有的人活了一百多歲都覺得不夠……順其自然吧。

可是,昌珉,我活了三十多年,有你們,足夠了。

 

 

 

幫有天整理醫院的遺物的時候,在他的枕頭下發現了一張被信封包裹的請柬。請柬設計的很精緻,信封上面寫著:

給 我一生的摯友 朴有天

好像聽人說過,最悲傷的事,不是你愛的人不愛你,而是你深愛著他,他卻把你當做最好的朋友。

就好像那天晚上從和平路到鄭允浩家樓下,他們相互客套著,說,老朋友了嘛。

空氣中忽然有一道利刃劃開兩人的心,忽然看到心裡的殘缺的部分,正汩汩流著濃稠的鮮血。金在中抹去臉邊的眼淚,有些事他也許一輩子都弄不明白,比如為什麼朴有天這一輩子過的這麼快,這麼不公平,而有些事他又似乎早就明白了,比如為什麼沈昌珉哭的這麼厲害。

而記憶中他從沒見過沈昌珉哭過。

 

有天葬禮的那天,天很晴,甚至很熱。在中代表有天的好友,上臺發表悼詞,好幾次泣不成聲,他環顧四周卻沒有沈昌珉的影子。

金俊秀領著未婚妻來了,哭的很厲害,那一刻金在中甚至覺得,金俊秀其實什麼都明白。可是人的感情又怎麼能說得清楚?

都看得很明白,都活得很不明白。

他沒什麼精神,鄭允浩紅著眼睛給他遞上綠茶,他說,你沒良心啊,都沒見你掉一滴眼淚。話音剛落,又忍不住捂起嘴巴,鄭允浩把他攬到懷裡,輕輕拍著他的背,其實他都明白。鄭允浩說,有天會懂的。

 

傍晚他拿著綠茶出門透氣,在最門口的地方看到了一個精緻的沒有落款的花圈,只寫了三個字。

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金在中追了出去,沒跑出幾步就在街角看到了蹲著的沈昌珉。他那麼高的個子,蹲在那裡,一手扶著牆,一手緊緊捂著嘴巴,眼淚一顆顆滾落。

他走過去把他抱進懷裡,他嗚咽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沈昌珉說,直到他離開,我都沒勇氣說的話,我都不承認的話,我一直一直都知道他想要說想要聽的話,只有以這樣的形式說給他看。

金在中問他,真的這麼難嗎?

他搖搖頭,掙開他的懷抱,緩緩站起身邁開了步子。夕陽和他迎面,影子被拉長在身後,瘦高的黑色身影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寥與落寞。

你能聽到嗎?我愛你。

 

(注解:沈昌珉幾句詞全出自《水滸傳》第二十二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景陽岡武松打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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