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Neither sacrosanct nor sacrilegious.(1)

 

稀稀落落的雪花從還未大亮的天空中飄灑而下,那晶體細小,因為極為輕盈,被半空中的微風一捲,仿佛形成了一個個白色的漩渦。

緊接著,又一陣勁風吹過,漩渦被打散了,失去了牽引的片片雪花便四處逃散般亂了軌跡,倉惶地下落,直到融化在傾斜的屋頂上、微溫的燈罩上、零星路人的髮絲中,或者硬冷的柏油路面上。

二月飛雪。

男人把羽絨服的拉鍊拉到最頂,裹住暴露在清晨冰涼的空氣中的肌膚,只露出兩隻大眼睛,雙手插兜,慢悠悠地走向離賓館最近的早餐攤。

走到小店的門口,卻覺得不太餓,便又徑直沿著這條下坡路走了下去。走著走著,他的視線突然被路邊剛開張的一家小餐館吸引了,帶著霧氣的玻璃門上貼著幾個紅字。

正宗光州——他的目光從右門挪到左門——松汀肉餅。

突然就想起了什麼,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那家小餐館裡。點了一份湯和一個肉餅,咬一口餅,果然跟首爾餐館裡做的味道不一樣。

當初自己給那個人買了這肉餅吃,那人也沒做出什麼評價,大概心裡想著那味道不及家鄉的萬分之一吧。

 

吃完了早餐,他又坐車去了民俗村,東走西走地逛了一天,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傍晚回到賓館的小屋裡,躺在帶著濕氣的大床上,他想,還是明天就回去吧,一個人旅遊什麼的,到底還是太冷清,而他一向是最害怕冷清的。

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自己辭了工作就立刻收拾東西坐上了飛機,想著去個舒服的地方旅遊一番,結果稀裡糊塗目的地就定成了光州——那個人的故鄉。

他翻身抓起手機看了一眼,什麼都沒有,便又隨手扔到了一邊。這動作這些天也不知在不自覺中重複了多少次,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等些什麼,那個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電話號碼。

唉...他輕嘆了口氣。

果真是杳無音訊了。

 

渾渾噩噩的一覺醒來,天不遂人願,窗外原本零星的小雪竟然變成了鵝毛大雪。這二月飛雪果然不一般,就像是知道這一次便是一年的最後一次,卯足了勁要在春來之前把所有的寒氣全部釋放乾淨。

於是他也不去機場了,這個天氣飛機怕是也飛不起來。只是沒想到這大雪足足下了三天才漸漸停下來,他在房間裡宅了三天,每天便是開著暖氣躺在被窩裡看電視、上網,到了飯點兒出去吃個飯,回來再用最快的速度鑽回被窩。

如此這般,直到第四天早上,他才拉著箱子離開了這個地方。

 

 

下了飛機正好是中午,他回到自己的小家,放下東西來不及收拾,先給自己下了碗麵條。因為旅遊,冰箱裡幾乎都掏空了沒剩下什麼食材,他用濃湯寶煮了麵,裡面窩了個雞蛋,倒也香氣四溢。

然而麵條剛端上桌,還沒來得及開動,門鈴就響了。

他一邊奇怪誰那麼巧自己剛回來就登門拜訪,一邊擦了手去開門。剛打開道縫,還沒看清外面站的是誰,來人的聲音便讓他嘴角掛上了笑容。

「金在中,說好要請我吃大餐,我可是上門來收債了。」

金在中側身把那高高瘦瘦的身影讓進屋,一手拍了下他的腦袋,笑道:「沈昌珉你個沒大沒小的,叫哥。」

一年多沒見的室友沈昌珉好像又長高了,明明過完年都25歲了,早就過了發育期,也不知道吃了什麼好的竟然還能竄個子。

金在中進廚房又煮了碗麵,出來的時候之前那一碗已經就剩了個湯底。

「你也太快了...」

沈昌珉意猶未盡地擦了擦嘴,卻用挑剔的語氣說道:「本來是來吃大餐的,結果你就拿一碗麵條打發我,還連根菜葉子都沒有。」

「我這才剛到家,有的吃就不錯了。」金在中反駁,大眼睛翻了個白眼,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明明有個蛋。」

 

兩人飛快地吃完麵條,金在中把麵碗泡在水池裡也不洗,便和沈昌珉一起倒在了沙發上。

沈昌珉把大長腿搭在小茶几上,舒舒服服地靠在軟軟的墊子上,睨了他一眼:「剛下飛機?」

「嗯,去旅遊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跟你一樣,剛把行李扔家就過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家地址的?」金在中這才後知後覺地問道。

沈昌珉像看白癡一眼看了他一眼:「忘了我幹什麼的了?查個位址還不容易。」

金在中搖頭唏噓:「資訊時代果然什麼都不安全。」

兩人沉默了一陣,過了一會兒,沙發另一頭的沈昌珉突然坐直了身子,把金在中搭在他身上的腿扔下去,正色道:「你辭職了?」

這回金在中也不問他怎麼知道的了,直接點了頭。他想了想,心裡有些話忽然就憋不住了。

國外讀博那會兒,因為周圍亞洲人少,他幾乎就只有沈昌珉一個朋友,沈昌珉也是。他們不僅是室友關係,更是相依為命的關係,他對沈昌珉從來沒有秘密,就算有也是藏不住的,他太瞭解自己了。

至於那些違法行為什麼的,眼前這人恐怕比自己幹的還多。

於是他幾乎沒有猶豫,把半年來在監獄經歷的事慢慢道來。

 

沈昌珉皺著眉認真聽了,半晌金在中說完後,他終於開口道:「上次你找我調監控錄影,也是為了他吧?」

「嗯。」

金在中並沒有說明他和鄭允浩的關係,但沈昌珉何其聰明,那是上學連跳N級的天才兒童,從他的話裡話外已經揣摩出了那層意思。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罵金在中腦子被門擠了,就被對方一臉鬱卒的樣子把話噎了回去。

「我不明白。」金在中微微低著頭,因為好長時間沒剪已經有些偏長的劉海兒遮住了眼睛,也蓋住了緊鎖的眉頭。「韓雲完全有能力把他光明正大的放出來,為什麼卻要用這種方式?」

沈昌珉沉吟了一下:「你覺得是給層層司法機關遞交檔等待審批容易,還是搞定一個通緝令容易?」

金在中沒有回答。

「也許兩種方式對韓雲來說都不難,但是在目前的局勢下,很顯然第二種更隱蔽,更不容易被上面的人抓到把柄。」

沈昌珉目光犀利地看著他,輕聲道:「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在替他抱不平罷了。」

金在中抬起頭,對上他的雙眼,不置可否,卻有些自嘲地輕笑了一聲。這一刻沈昌珉明白了,罵他也沒用,這傢伙已經瘋了。

 

 

送走沈昌珉,金在中坐在書桌前,翻開一本講國際政治的書。他學的是心理學專業,輔修了法學,還在國外待過幾年,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金恩勳是希望他接他兄長的班進外交部的。

雖然外交部沒有實權,但在聲望上卻對金恩勳絕對有利,大不了以後他當了總統還可以把兒子平調到財政部或者秘書室等其它部門。

金在中也算是接受了這個安排,準備這幾天在家學習一下相關的內容,等著過段時間走馬上任。

自己到底還是走上了父親安排好的路。

他支著腦袋,看著窗外漸漸暗下的夜色,冷空氣襲來,首爾也開始飄雪花了。

並不是刻意跟長輩作對,也不是覺得自己不夠能力,只是他知道自己的性子真的不適合去當一個時刻把國家利益高於一切掛在嘴邊的公務員。他懶散慣了,寧願去搞搞研究,寫寫論文,當一個學者,或者普通的心理醫生那樣的傾聽者,也好過去爭一個體制內的地位。

他生活在那樣一個家庭裡,卻習慣於把自己當做一個小人物,他想要的是最簡單的工作,最簡單的生活,以及最簡單的...感情。

一旦跨入那個體制裡,恐怕就會面臨越來越多的身不由己。

就像那微小的白色結晶一樣,風一吹,就失去了原來的軌跡。

 

冷風吹進來,讓金在中身上一涼,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他站起身,伸手想關上窗戶,突然視線裡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輪廓隱在路燈的背光處,只能看到衣角的下擺,再往上便一團模糊,但那一刻金在中的心跳瞬間加快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回過神來又立刻小心翼翼地湊上窗前,然而再定睛看去,那裡已經空無一人了。

看錯了嗎...

他愣怔地扶著窗框,手指被凍得泛紅。站了一會兒,突然轉身抓起外衣和鑰匙奔出門去。

電梯不知怎麼回事停在二樓不動了,金在中用力戳了幾下開關,最後終於沒了耐心拔腿奔向樓梯間。五層的高度並不高,他一邊往身上套衣服一邊兩節兩節地邁臺階,用了不到兩分鐘就衝到了一樓。

小雪片落在了他的髮梢上,眼前窄窄的街道依舊空無一人。

他裹著羽絨服順著下坡方向一路小跑,一直跑到了十字交叉口。再往前就是大馬路了,綠燈亮起,橫行的車輛啟動,在他的面前交錯疾行。

雪水仿佛從皮膚滲透進去,沿著從辭職那一刻起就一直空落落的胸腔,一直涼到了心裡。

其實他是想見鄭允浩的。雖然心中壓抑了那麼多疑惑,或者說憤懣,但再多委屈不滿也騙不過心底真真實實的想念。

 

是的,他想他了。

那天晚上他看的很清楚,鄭允浩面上龜裂的表情,他身上的每一寸痛楚都不是在演戲,那是切實存在的。而他站在粉刷得白得刺目的走廊中時,擔憂、煩躁、甚至恐懼這些情緒侵襲了他的全身,讓他控制不住微微顫抖。

他對李美珠交給他的東西根本一無所知,就那麼扔給了鄭允浩,而鄭允浩服下那藥末之後就中了毒。那一刻,即使知道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他還是害怕了,生怕這個一直強大得仿佛永遠不會被打倒的男人就這麼在自己面前抽搐著死掉。

幸好他沒有。

雖然只看到個模糊的輪廓,就像幽靈一樣在他的視線裡出現了那麼幾秒鐘,甚至連面容都捕捉不到,但他能確定那就是鄭允浩。沒有為什麼,他就是知道。

為什麼不見他?為什麼不肯直接站在他面前?

他收回視線,用凍得僵硬的手指將來不及拉上的衣服拉鍊拉好,然後慢慢插回了兜裡。

 

 

這個小插曲讓他原本因為沈昌珉回國而雀躍起來的心情又一次跌落了穀底。但是他並沒有讓這類似於自憐自艾的情緒影響到自己的生活,他回到家還記得沖了個熱水澡,給自己泡了杯熱茶,甚至第二天還難得朝氣蓬勃地去了趟超市。

家裡的冰箱急需填充,而且還要備足了口糧,以防哪天說不準沈昌珉就不請自來了。金在中別的自信沒有,對自己的廚藝還是信心滿滿的。

在進金家門之前,跟母親相依為命的時候,還是個小不點兒的金在中就已經會給自己和辛苦下班回來的媽媽做飯了。上大學後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也要時不時地下下廚。到了讀博時,又要餵養一個沈昌珉,廚藝便進一步得到了昇華。

他輕車熟路地推著車向時蔬區走去,路過超市中央漂亮的巧克力塔,一對年輕男女正在挑選包裝精美的巧克力禮盒。他這才想起來後天是情人節,怪不得連超市都張燈結綵的。

但很快他便把這一直以來都跟自己沒太大關係的節日拋到了腦後,專心致志地挑起了柿子椒和小白菜,心滿意足地挑完一抬頭,沒想到竟碰到個熟人。

李美珠正站在對面挑土豆,對上他的視線不由得尷尬了一秒。

金在中笑笑隨口問道:「今天沒上班?」

李美珠沉默了一下,低聲答道:「我也辭職了,就在你走後沒幾天。」

金在中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緊接著想到兩人的處境,不由地低頭苦笑。兩人東西都買的差不多了,便約上一起去喝杯咖啡,金在中是有些話想問李美珠的,而李美珠也知道自己還欠這個人一個解釋。

 

真正面對面地坐在明亮的咖啡廳裡時,反倒是一時無話了。

靜靜地喝了半杯咖啡後,還是金在中先開了口。他知道有些事情自己和李美珠都心知肚明,沒有必要再拿到檯面上問個究竟,便關心地問了問她的生活狀況。

李美珠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還好。他們顧著你家裡的背景,辭職自然沒人敢攔你,本來我以為出了那麼大的事,自己想一走了之怕是沒那麼容易,倒是沒想到......看來他真的很厲害。」

金在中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鄭允浩。

「醫務室沒被追究責任,當晚負責押送的幾個獄警倒是被罰了,不過不重罷了。我看上頭好像也沒想特別認真地去調查。」

「後來呢?」

李美珠知道他想問什麼。

「後來,那些人也沒再找過我,就像當初說好的那樣不再干涉我的生活,挺好的。」

「那你為什麼還要辭職?」金在中有些疑惑。

李美珠盯著杯子裡泛著一圈細小泡沫的棕色液體,半晌,露出一抹淺笑:「大概是過不去自己的良心吧。」

金在中靜靜聽了,沒有回應,又是一陣沉默。

就在李美珠以為這次會面就這樣告一段落的時候,金在中卻突然抬起頭,用一種帶著疑惑、又帶著些許晦澀的緊張的眼光看著她,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那天晚上,最後一刻,為什麼要找我?」

對面的女人聞言愣了一下,隨即臉上浮現出歉意。她明白了,這才是金在中請自己喝咖啡真正想問的問題,但是她又很難去回答,那答案簡單到可笑——因為自己害怕了,所以便臨陣逃脫。

 

那天下午在約定好的地點,像往常一樣穿黑西裝戴墨鏡、不苟言笑的男人遞給自己一個新的藥瓶,就在自己顫抖著要轉身離開的一霎那,男人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了過來。

李醫生,請務必小心一點,如果這次再出現意外,你知道後果是什麼。

李美珠到現在都忘不了那種背脊發涼的感覺。

在那一刻,她的恐懼已經上升到了極點,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做不到,她只想跑得遠遠的,離開那個地方,越遠越好,不想再跟監獄、鄭允浩、還有那些死神一樣的黑衣人有任何聯繫。於是,她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渾渾噩噩地跑回醫務室把東西交給了金在中。

其實她心裡根本沒有底,但是卻顧不上去想如果金在中沒照她交待的那樣做會怎麼樣,她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幸好,雖然出了那麼多意外,事情最終還是向著鄭允浩計畫的方向發展了。自己能夠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裡,其實應該感謝金在中。

 

可是...

她眼神複雜地看著面前有些蒼白清瘦的男人。

「在中...」李美珠猶豫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出了另一番話,一個,忠告。

「他...鄭允浩的世界比你想像的更加複雜,你確定自己真的瞭解他嗎?他的身世、他的經歷、他的工作,他身上有太多秘密,也因此變得更加吸引人。我承認,我幫助他不光是因為錢,也不全是因為被威脅,他讓人有一種無法拒絕的...想瞭解他的衝動。可是事實證明,他的世界一點也不適合我們這些普通人。在中,如果你不能真正瞭解他,那麼最好不要跟他走的太近。」

李美珠一口氣說完,帶著甚至有些急迫的關切注視著金在中,卻發現眼前的人面容竟沒有一絲波動。她有些訝異地張了張嘴,金在中突然挑起了嘴角,那微笑淡然而從容,竟讓她愣了一愣。

謝謝。他說。

李美珠知道他們的談話結束了。

 

金在中買了單,兩人走出咖啡館,突然,旁邊精品店櫥窗裡掛著的電視吸引了他的視線。

螢幕停留在新聞頻道,上面是一張熟悉的、寫滿強勢的國字臉,然而下方所配的標題卻不甚理想。

跟在他們後面出來的兩個中年男人也看到了電視,一個對另一個說道:「上次民意調查我還支持了朴正東來著,沒想到看著一臉正氣內在居然也是個腐敗分子。」

「咳,現在哪個當官的不貪污腐敗,政府內部早就腐爛透了。不過這些媒體也真厲害,這都能挖出來。」

「是啊,我看朴正東這回是完了。」

金在中側耳聽著兩人的對話,直到人走遠了才回過神來。

李美珠一臉疑惑地看著他:「怎麼了?」

「沒事。」金在中搖了搖頭,想想反正也是與自己無關的事,便立刻拋到了腦後。「走吧,我送你。」

李美珠也沒推辭,兩人走到車邊,金在中剛要給她開車門,一個灰不溜秋的小身影突然從車頭竄到了他們身前。

一個穿著洗得泛黃的舊毛衣,臉上灰塵僕僕,嘴角還掛著一點淤青的小男孩正抱著一大束玫瑰花,撲閃著大眼睛看著他。

「大哥哥,快到情人節了,給這個漂亮大姐姐買支玫瑰花吧!」

兩人都是愣了一下,李美珠反應過來有些尷尬地想擺手解釋,小男孩立刻轉向金在中,髒乎乎的小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大哥哥,祝你們永遠快樂,幸福美滿,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金在中哭笑不得地看著他用清亮軟糯的童音,可憐巴巴地說著那一串一聽就是背好的臺詞,不由得心一軟,到底還是打開錢包掏出了一張紙票。

小男孩把一隻玫瑰花遞到李美珠手裡,接過錢,又衝他們鞠了一躬,轉身跑了。跑了沒兩步,忽然又轉過身來,衝他們喊道:「祝哥哥和姐姐都找到自己心愛的人,一輩子幸福!」

金在中驚訝地看著那小小的背影,隨即無奈地跟李美珠相視一笑。他們都沒想到這小男孩其實還挺機靈的,早就看出他們並非情侶關係了,真是無商不奸呐。

發動車子,踩下油門,汽車緩緩地駛向行車道。

金在中從後視鏡裡遠遠瞥見那賣花的小男孩跑到不遠處一個中年男人身邊,那男人拍了他腦袋一下,力道顯然不小,拍得他一個踉蹌差點摔了個跟頭,然後伸手粗魯地把男孩遞過來的幾張鈔票拽走了。

金在中皺起了眉頭,但最終還是沒有踩下刹車,收回視線,打了把方向離開了。

 

 

接下來的兩天,金在中在金恩勳的安排下,參加了幾個圈子裡的小範圍聚會,認識了幾個父親的心腹,以及跟自己家世相仿的少爺小姐。下星期的這個時候他就要入職了,雖然是初來乍到,金恩勳給他安排的也只是外交部辦公廳的文職工作,但該認識的人物、該拓展的人脈一樣必不可少。

幾個公子哥兒在會所吃完飯已經將近晚上九點,金在中即使是不喜歡這種場合——他始終覺得吃飯講究的是味道和氣氛、又不是排場——但也少不了被灌了幾杯酒。這些從小就在各種交際場合摸爬滾打的少爺們都是第一次見到他,雖然並不知曉他私生子的身份,但不由得眼神裡都帶了些輕視。因為在他們的概念中,身邊這些熟悉的、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哥們兒才和自己是一個層次上的人,金在中不過是個“外來戶”,多少要受一些排擠。

也有些腦子轉得快的聰明人,知道金恩勳近來風頭正盛,且不說未來可能就是韓國總統掌握國家大權,單是金家的那份基業擺在那兒就不容輕視。更何況金昌浚已經不在了,現在金在中就是金家的獨子,雖然金昌浚還留下了個兒子,但年紀太小無論如何也難以跟他這個小叔抗衡。因此,觥籌交錯間忙著攀交情的人也不少。

然而不管是那些有意無意的排擠還是那些曲意逢迎的巴結,都只會讓金在中感到更加厭倦。他本就是個有些清冷的性子,讓他去阿諛奉承、削尖了腦袋往那些公子哥兒們的圈子裡鑽,他自認就算有那個意圖也是力不從心,更何況他本就不屑於做這些事。

 

好不容易熬到飯局結束,飯也吃了,酒也喝了,他自然是不能再開車,也不像別的少爺們還帶著司機,乾脆就把車扔在會所門口,自己走回家去。

會所離他的小房子不算遠,走路撐死也就半個小時的距離,他倒是寧願散散步。

雖然已經立了春,但夜裡微涼的小風吹在人身上還是帶來一絲寒意,順道也把他的酒吹醒了大半。

他沿途路過幾個餐館、商場還有上次去的大超市,發現到處都是一對一對牽著手的男女。男孩緊緊握著女孩的手,怕她凍著,便塞進自己的大衣兜裡,女孩另一隻手縮在袖口裡,臂彎間是一束紅豔嬌嫩的玫瑰花。

金在中看著他們臉上毫不掩飾的幸福笑容,恍然間才意識到原來今天是情人節。

他的第一反應是這麼重要的節日那幾位少爺居然不跟女朋友過,反倒來陪他這個老爺們兒,看來有錢人的情人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前兩天還並不覺得有什麼,此時此刻看著這滿目繁華,看著擦身而過的一對對恩愛情侶,金在中心裡忽然有了那麼點兒失落。

 

為了追逐點兒節日氣氛,也為了讓自己過得不那麼落魄,他決定路過上次那家咖啡店時進去買幾塊蛋糕就當是夜宵,反正他晚飯喝了一肚子水,糧食也沒吃多少。

他挑了一塊兒巧克力白朗寧,一塊兒草莓慕斯,又挑了一塊兒芝士蛋糕。

兼職的小姑娘一臉笑意地幫他把蛋糕裝好,遞給他的時候臉色微紅地說了句情人節快樂,金在中笑著說了聲謝謝。

走出咖啡店沒兩步,一個熟悉的小身影突然躥到他面前。

賣花的小男孩這次沒抱著花兒,只是仰著小臉看著他,大眼睛裡似乎還閃著一絲淚花兒。

路燈下,金在中從他劉海兒的縫隙中看到那額頭上似乎新添了一塊青紫,不由得露出擔心的神色,彎下腰看著他。

「怎麼了?」

小男孩兒嘴一癟,帶著哭腔說道:「大哥哥,你幫幫我,我爸爸出事了!」

金在中皺起眉頭:「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

「他們在打爸爸!求你幫幫他!快跟我來!」

說完,小男孩兒要給他帶路,轉身便跑了出去。金在中想說先報警,但看他跑遠了又放心不下,心想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兒也出不了什麼事,即使出事了自保應該也沒問題,於是便小跑著跟了上去。

 

小男孩衝他招了招手,然後一閃身拐進了旁邊的胡同裡。

他也毫不猶豫地衝了過去,剛一轉彎,發現面前堵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金在中來不及刹車,直接就撞進了一個帶著溫度的懷抱裡。

他驚愕地睜大眼,從那人的肩膀上看過去,正看到小男孩回過頭笑嘻嘻地衝他揮了揮手,然後一蹦一跳地跑遠了。

接著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男人一隻大手撫摸著他的髮絲,然後把他更緊地壓進了懷裡,另一隻手則箍在了他的腰間,讓兩具身體緻密地貼合在一起,幾乎沒有縫隙。

金在中快要喘不上氣,腦海中懵了一瞬間,然後飛快地回過神,伸手要推開面前禁錮著他的人。

那人卻不為所動,任他怎麼使勁就是紋絲不動,手臂像鐵杵一般牢牢地鎖著他,兩人仿佛在黑暗中進行一場驚心動魄的角力,軀幹卻在掙扎與反掙扎中越貼越近。

「在中...」

一個熟悉的、低沉的聲音在金在中耳邊響起,熱氣噴在他的耳廓上,灼得他心底快要沸騰起來。他忽然鼻子一酸,手掌猛地用力擊中那人的臂彎,那人手上一鬆,往後退了一步。

鄭允浩的臉終於完整地出現在他面前。

 

鄭允浩的背後,胡同遠遠的另一頭,一輛黑色的轎車悄然發動,無聲無息地離去。

 

 

黑色西裝的男人敲了敲沉重的花梨木門,輕聲走進房間內。房間很大,卻只擺著木制的書櫃和桌子以及簡單的待客沙發,沒有一絲餘贅的裝飾。書桌前的男人抬起頭,精幹的目光掃向來人。

「局長。」那人恭敬地低頭欠身。

韓雲點了點頭,示意他直接彙報。

「Agent U-know沒有出現在李美珠家附近,李美珠今天也沒出去過。」

「哦?」韓雲停下手中的鋼筆,眼睛眯成一道銳利的弧線。「那他去了哪兒?」

「前幾天我們的人跟到半路就被Agent U-know甩掉,今天本來也跟丟了,但巧合的是跟著方公子、李公子他們的另一隊人居然在半路碰到了他。他似乎去見了另一個人...」

接著,黑衣人說出了一個名字。

韓雲的雙眼瞬間睜大,面上的表情似乎是驚訝和疑惑,緊接著,又染上了一絲複雜的神色。

 

 

金在中看著眼前這張熟悉到了骨子裡、卻又帶著一絲陌生的臉,面上雖然沒有什麼表情,但心底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鄭允浩直直地看著他,雙眸深沉而熱切,瞳孔裡仿佛燃燒著兩簇暗色的火焰,灼燒著金在中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和筋血。

接著,他的嘴角慢慢地彎起一個好看的、帶著暖意的弧度。

金在中瞬間感覺腦海中有什麼堅固的東西坍塌了,然後,他放任自己毫無掙扎地再次被拉進了那個讓人無力反抗的懷抱裡。

「在中...金在中...」

金在中聽著那低沉好聽的聲線重重地敲在他的心臟上,張了張嘴,終於用幾乎喑啞的聲音擠出幾個字。

「鄭...允浩...」

接著,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一把拉過身前的男人靠著牆壁,雙眼警惕地掃視四周。

鄭允浩心裡一軟,伸手摸了摸他柔軟乖順的頭髮。

「別緊張。」

「你沒事了?」金在中依然有些不放心,手指不自覺地緊緊攥住了他的大衣。

鄭允浩笑道:「你看見通緝令了?」

金在中這才終於鬆了口氣。

從鄭允浩越獄以來,他每天都會在各大網站搜索,看看有沒有他的通緝令。結果當然是什麼也沒發現,但他仍然放不下心來,時不時地會擔心一下他會不會已經被抓住了,或者過著四處躲避逃亡的日子。

如今聽那人自己用輕鬆的口氣反問,他才真正地放下心來。

 

接著,他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你故意引我過來的?」

鄭允浩笑著點頭。

金在中冷下臉,語氣裡也帶了一絲冷意與不滿:「為什麼這麼做,你大可直接來找我。」

「我怕我還沒站到你面前,你就先跑了。」鄭允浩耐心地解釋,卻沒有告訴他還有另一個原因,現在自己身後還會有一些尾巴,還是小心為上。

「我為什麼要跑?」金在中反駁。

「那你剛才為什麼要推開我?」

鄭允浩握著他的手,拇指緩緩摩擦著他白皙的手背。金在中沉默了半晌,低聲忿忿地嘟囔:「你用什麼收買了那小屁孩,居然幫著你騙我...」

「他當然得幫我...」鄭允浩低下頭,在他的嘴角印了個輕輕的吻。「我可幫他完成了今晚的任務呢。」

金在中怔了怔,這才順著他的視線看到了豎在牆角的一大捧玫瑰花。

有赤紅色的,淡粉色的,淺黃色的,甚至不參一絲雜質的純白色的。幾十隻單獨包裝的玫瑰花被裹進了一張大包裝紙裡,用絲帶繫好,靠著牆壁立在地上。金在中看著那嬌豔欲滴的花朵就像看見一束鈔票,一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鄭允浩自然知道他一個大男人並不喜歡什麼玫瑰花,讓他像小姑娘一樣情人節抱著這麼一大束花走在大馬路上他肯定也是不願意的,便沒去理會,拉了拉他的手:「走吧。」

「去哪兒?」金在中本能地問道,視線還沒離開那束花,顯然還在思考應該怎麼處理。

「當然是去你家。」

鄭允浩理所當然地答道,金在中這才把驚訝的視線投到他身上。

「你去我家幹嘛?」

「當然是因為我沒地兒住,只能麻煩金醫生收留我了。」

鄭允浩帶著一抹淺笑看著還沒反應過來的金在中,覺得那由呆愣變得疑惑又慢慢變得糾結的小表情特別可愛,忍不住低頭親了一口,嚐到一絲淡淡的香醇的酒味。

「走吧。」

接著,不容他反駁便拉著他的手往前走。

「等等等...」剛走幾步,金在中又嚷嚷著停了下來,甩開他的手跑回牆角,「不抱走怪可惜的...」

說著,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一大束彩色玫瑰,就像懷抱著最珍貴易碎的奢侈品,一步一步走回鄭允浩身邊。

 

鄭允浩沒有走回原來的大路上,而是帶著他走了一條更隱蔽也更繞的小道。金在中知道這條路,車少人也少,七拐八拐才能到自己家。

路很長,他有很多話想問,一時間又不知從何問起。

鄭允浩也有很多話想說,想來想去,卻想不出最適合的那一句。

他知道,其實該知道的事身旁這人大概都已經知道了,解釋就變得沒什麼必要。但當初對方怒極之下說出的些戳心窩子的話,到現在也還像紮在心底的小肉刺,時不時磨得人微微刺痛,並且這痛並非專屬於他一人。

他心裡想的清楚,於是便突然間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對不起。

金在中愣了一下,低頭看著手裡捧著的玫瑰花,絢爛到刺眼,讓他從再度相見的震驚和暗喜中清醒過來。他始終錯後半個身位走著,過了好久,鄭允浩才聽見那腳步聲頻率加快,一側頭,那人已經跟他比肩平行,一雙在昏暗中水潤發亮的眼睛同樣認真地看著他。

「我也是,對不起。」金在中說。

鄭允浩身形震了一下,心中猛然湧上一股說不清的情緒,難以形容,若硬要去說,那大概是慶幸,和珍惜。

如果沒有遇到金在中,那麼他的一生很可能就會在永無止境的殺伐纏鬥中度過,一輩子當一個代碼,生活在現實的邊緣角落。

太過慶幸,在他徹底變成那個龐大的機器上的一顆冰冷的螺絲釘之前,能有這樣一個人與他萍水相逢。用他的真實、溫情、偏護、甚至那一點點固執,讓自己猛然間嘗到了最鮮活的感情,開始憧憬從未設想過的、與眾不同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卻仍然敢走進自己的生命中,這樣一個人,再多的珍惜都顯得不夠。

鄭允浩拉過金在中捧花的一隻手,緊緊地握著,手臂也緊貼在一起,像兩株交纏在一起的紫藤花。

 

 

遠處突然傳來清脆的抽打聲,緊接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刺破了寂靜。

金在中聽到那熟悉的清亮童音頓了一下,然後忽然加快了腳步。鄭允浩跟著他一路小跑,拐個彎,便看到了那張灰撲撲的、糊滿了鼻涕眼淚的小臉兒。

一個長著一對兒吊梢眼、鬍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左手攥著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右手拳頭還舉在半空中。

「你個小雜種!一晚上的花就賣這麼點兒錢!你他媽是不是耍老子?!」

小男孩臉色通紅,一邊臉頰腫的老高,用手捂著,哭著解釋道:「那、那個人全買了...我就給他算便、便宜點...」

「呸!」那男人把嘴裡叼著的菸頭朝小男孩臉上吐去,「你當老子養你們這群小雜種容易?!輪得到你他媽做主嗎?!」

說著,高高舉起的拳頭就要朝那可憐的小腦袋上落去。

然而,還沒等碰到那髒亂糾結的頭髮絲兒,他的手臂就被人從身後牢牢拽住了。

「先生,您現在的行為涉嫌虐待兒童,麻煩跟我去警察局走一趟吧。」

耳畔突然響起的冰冷的聲音令男人大驚失色,他猛地甩開攥住他的手,往前跳了一步,轉過身,看到一張清瘦俊美的臉。

他上下打量,發現對方不過是一個臉色蒼白淡漠的年輕人,想到自己的拳頭居然被這樣一個小白臉制住了,不禁更加惱羞成怒。他張嘴剛要開罵,突然又瞥見那人身後一個略高的遒勁的身軀,一雙鷹隼般鋒利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

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生生咽下了幾乎脫口而出的葷話,改口嚷嚷道:「操哪兒來的神經病!老子揍自己兒子關他媽你什麼事兒!」

金在中像是沒聽到那話裡的髒字兒,臉上露出一絲淡笑:「當然關我的事,我就是把他的花全買下來的那個人。」說著,還證明似的晃了晃手裡的花束。

「...操!」那男人看著面前詭異的笑臉,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

金在中接著說道:「如果您覺得買賣虧了,我再補您點兒錢也無妨,不過虐待兒童的事咱們最好也順道一併解決了。還有,聽您的意思似乎不止養了他一個孩子?其他孩子在哪裡?」

他邊說邊往前走了一步,一隻手伸進了口袋裡竟似真的要掏錢。

那中年男人嚇了一跳,嘴裡暗罵一句「神經病」,然後竟丟下那小男孩快步跑走了。

 

金在中沒有攔他,看著那人狼狽逃走的背影也並未打算去追,畢竟以他和鄭允浩目前的狀況,自己送上警察局去顯然是很不明智的行為。

小男孩呆呆地看著金在中,又看看鄭允浩,本來已經止住的鼻涕眼淚再度決堤,「哇」地一聲又大哭起來。

鄭允浩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自己身上帶著煞氣把小傢伙嚇到了,便往後退了一步。相比之下身為心理醫生的金在中就鎮定多了,彎下腰小聲地安慰著,又用自己的大衣袖子去給小男孩擦臉。

好不容易把人哄好了,小傢伙的眼淚不再吧嗒吧嗒往下掉,只是小聲抽噎著,於是金在中趕緊問他:「那個人是你什麼人?需不需要幫你叫員警叔叔?」

小男孩似乎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小聲答道:「他是我...爸爸...不要叫員警叔叔了。」

金在中心裡抽痛了一下。

居然有這麼狠心的父親,捨得利用這麼小的孩子賺錢。

他想再勸幾句,可是小男孩堅持還是要跟那男人走,不去警察局,金在中沒法,只得從錢包裡抽出一張名片,讓他收好。

「如果再發生剛才那種事,或者你不想跟著他了,就打這上面的電話,大哥哥...還有...」金在中瞥了眼身後的鄭允浩,眼神中染上一絲狡黠的笑意,「還有這個叔叔,都會來幫助你的。」

「嗯。」小男孩雙手接過那張小卡片,仔細地看了好幾遍,然後小心翼翼地揣進了褲兜裡。他用還濕潤著的大眼睛抬頭看著面前兩個他見過的最帥氣的男人,咧開一個大大的笑臉,鼻涕險些滑進嘴裡。

「謝謝大哥哥,謝謝叔叔!」

說完,小小的身影便在金在中的滿面笑容和鄭允浩的一頭黑線中漸漸跑遠了。

 

 

「為什麼你是哥哥,我就是叔叔?」

直到鄭允浩回到金在中家,又洗完澡出來,心裡還在糾結這個問題。

正趴在床上敲電腦的金在中被他問煩了,看也不看他一眼,揮了揮手:「有完沒完了,你比人家大了20歲當然是叔叔。」

「那為什麼你就是哥哥?」

「因為他第一次就是這麼叫我的。」

不說還好,一提這個鄭允浩倒想起了什麼:「你跟李美珠一起的那次?說說,你倆聊什麼了?」

金在中立刻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你一直在監視我”的表情。猜也猜得到,除了第一次自家樓下那個模糊的身影,他走在外面經常能感覺到投放在自己身上的熟悉的視線,否則,這個男人也不會選擇利用跟自己有過接觸的小男孩來把自己吸引過去。

偷看算什麼本事。

他眯了眯眼,還沒來得及說些嘲笑挖苦的話,突然身體一仰,還沒反應過來,赤裸著上身的男人已經把他壓倒,抱進了懷裡。

鄭允浩剛洗完澡頭髮還滴著水,下身圍著一條雪白的浴巾,上身未著寸縷,袒露著結實性感的胸膛。他鍛煉多年身材很好,並不像運動員那樣一身腱子肉,而是體態勻稱卻充滿力量感,肌肉線條流暢優美,像一隻華麗的非洲獵豹。

金在中被滴了一頭水,冰冰涼涼的,臉頰卻不由自主地熱了起來。鄭允浩一手環著他的腰,另一隻手把他腿上的電腦扣上挪到床頭櫃上,身體重重地壓在他身上,壓得他整個人陷進了柔軟的被子裡。

金在中一邊伸手去推他熱烘烘的胸膛,一邊還企圖挑釁:「我怎麼不記得我跟那女人在一起過?你什麼時候看到我倆在一起了呀?」

「狡辯。」

鄭允浩輕哼一聲,低頭咬住了那囂張又誘人的嘴唇。

金在中腦袋轟的一聲,像被重物碾壓過,失去了運轉的動力。唇瓣被柔軟地摩擦、舔弄,接著一個靈巧濕潤的東西頂開自己的牙齒,闖進了口腔裡。舌頭被對方捉住,拼命吮吸,他舌根發麻,戰慄著回應。

 

衣服被三下兩下就去了個乾淨,溫暖的大手在他身上游走,像在變魔術,滑過的每一處肌膚都被像被點了把火,燃燒著每一根神經。

金在中輕吟一聲,雙手不由自主地撫上對方近在咫尺的身軀。從寬闊的背脊,到強勁的腰身,再到輪廓分明的腹肌。浴巾早已鬆垮垮地掛在那人腰間,他本能地順著浴巾與肌膚的空隙向下探去,突然指尖觸到一個圓形的凹陷。

他的靈台清明了瞬間,側過頭往下看去。

「這是什麼?」

鄭允浩愣了一下,隨即一把扯掉浴巾。

金在中該看的不該看的一下子全看見了,立刻就有些不好意思,但臉紅之餘目光還是落在了他小腹左上方的一塊硬幣大小的凹陷。

「做了個小手術。」鄭允浩看他臉色變了,吻了吻他的嘴角,笑著說道。

金在中的眉頭卻依舊沒有鬆開:「怎麼回事?」

他嚴肅的表情讓鄭允浩知道這件事自己隱瞞不得,便儘量簡略地解釋道:「胃不太好,毒藥又有點猛,一不小心就胃穿孔了。」

金在中沉默了一會兒,手指一寸一寸地繞圈撫摸著那一塊糾結的皮肉。

「所以...你走後一直在醫院養病?現在好了嗎?」

鄭允浩被他摸得只覺得一陣陣電流向下腹竄去,一邊從他的脖頸舔舐到肩膀,一邊含糊地回答:「不算醫院...一家私人診所...好透了才來見得你。」

金在中被他挑得又熱了起來,聽說已經好了便也顧不上再問,迷蒙著又陷進了情欲裡。

 

胸前被人時輕時重地啃咬著,喘息間下身的脆弱也被牢牢握住,頂端被佈滿硬繭的粗糙手掌蹭過,金在中渾身一顫,覺得情況不太對。他努力定了定神,然後猛地用力,翻身把那人壓到了身下。

鄭允浩輕笑一聲,也不介意,任由他又舔又啃想要奪回主動權,手上依舊自顧自地上下套弄著。漸漸地,金在中就顧不上自己的目的了,身子軟軟的,趴在鄭允浩身上,腦袋抵著他的肩膀輕聲哼哼。

清亮乾淨的嗓音此時也帶了些沙啞,從鼻腔裡逸出的鼻音性感又透著一絲脆弱。鄭允浩眼神一暗,加快了手上的動作,不一會兒,身上的人便背脊一挺,然後整個人癱軟下來。

鄭允浩一邊幫他延長高潮的餘韻,另一隻手沾了些他射出的體液,順著一節一節脊柱滑到尾椎。

金在中正喘著氣,突然身體一僵,他感到身體最私密的地方正被人輕輕按壓,慌忙掙扎著用手肘支起身體。

他不是沒想過跟鄭允浩這樣那樣,但卻從來沒想過要張開雙腿躺在另一個男人身下。

鄭允浩感覺到了他的抵觸,卻沒有鬆開手臂,而是找到他的嘴唇貼上去,壓住人深吻,手上仍然繼續著動作。

金在中反抗得更劇烈了,側身一滾,再長腿一伸,把人蹬開了。

鄭允浩這才停了下來,微微皺起眉頭,有些莫名其妙:「怎麼了?」

金在中瞪著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說自己不想做了?不想當下面那個?

他瞥了眼鄭允浩直挺挺的下身,想起那東西剛才抵著自己硬得發燙,咽了咽口水,更加覺得開不了口。半晌,一把扯過被扔在一邊的浴巾圍在自己身上,說了句「去洗澡」,然後“噔噔噔”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他心理有些負罪感,想著一會兒該怎麼面對鄭允浩,於是一個澡洗得慢慢騰騰。等他磨磨蹭蹭地從浴室出來,發現床上的人已經收拾乾淨,躺進了被窩裡。

金在中站在門口,看著那雙帶著笑意的眸子,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家有客房...」

鄭允浩沒搭他的話,側身支著腦袋看著他,拍了拍旁邊的位置。

「不動你,過來。」

金在中這才一步一蹭地走了過去。他爬上床,鑽進被窩,老老實實地躺在一邊。鄭允浩嘆了口氣,關上檯燈,然後一把把人拉進了懷裡。

他明白了,金在中壓根沒準備好,子彈都上膛了那人卻一哆嗦,逃了。

而自己也不能去強迫他,他知道,金在中是個大老爺們,讓他在床上擺出任人採擷的樣子他自然不願意,換了自己也接受不了。

這種事只能慢慢磨合,也許有一天順其自然就成了,而現在,能抱著那人安穩平和地睡覺,對他來說已經是期盼已久的奢侈了。

他很滿足。

 

黑暗中,金在中發亮的眼睛盯著那人平靜的臉龐,突然感受到心底噴湧而出的暖意。

他借著透過窗簾縫隙的一點月色,用目光描繪著那人英挺的眉毛,狹長犀利、此刻卻卸去氣勢閉合著的雙眼,高挺筆直的鼻樑,還有那掛著一絲笑意的嘴角。這人的下唇比上唇稍厚,咬起來柔軟而舒服。

「要不...我幫你吧?」

鄭允浩睜開眼,看到面前的人咬著下唇,有些尷尬地提議。瑩白的月光映到那人臉上,白皙的皮膚透著溫潤的光華,就像一塊上好的羊脂美玉。對男人來說過於精緻卻又不失英氣的五官恰到好處地鑲嵌其中,乾淨靈動。當真白玉無瑕。

他捉住那人猶豫著往下伸的手,拉到自己身後,環在自己腰上,臉上的笑意更深。

「不用,就這樣。」

然後他閉上眼,感受著胸前與自己頻率相同的跳動,心裡從未有過的安然。

就像是在這天地間漫無目的地飄蕩已久,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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