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3.3 舊疾復發

 

鄭金兩人回去的路上,大致將線索梳理了一番。目前看來,有兩條線,看似毫無關聯,卻隱隱彙聚。一頭是黃石公與青烏子的風水鬥法,另一頭是88年的青海湖任務及更早的黑白照片事件。到底回溯到哪個地方,才能完整地將兩條線連起來?

黃石公墓石壁上的浮雕偶爾會湧現在金在中的腦海裡,古炎浚這人本是下好套想在黃石公墓抓走自己,但人算不如天算,他錯過時機,隊伍被困其中。慌亂中遇到金在中等人,一時情急,才乾脆毀了那欲意隱瞞的部分浮雕資訊。

不僅如此,果然如先前擔憂的那般,沈昌珉在將竹簡趕送到草蠱婆手中後,水家嶺卻一夜之間成為死村,幾百來人中蠱身亡,即便剛出生的嬰兒也無倖免,而這關鍵時刻,沈昌珉等到的只有草蠱婆橫樑上吊自殺的屍體,以及竹簡消失無蹤的事實。短短一夜,整個村子消散得安安靜靜,而這麼大的變故竟就在沈昌珉和朴有天眼皮子底下進行了。無論幕後之人是誰,他總趕在金在中和鄭允浩之前阻斷了所有進程。

既然水家嶺一行是被人引去的,金在中也想過找中間人問清楚那個顧姓東家,只可惜一直聯繫不上蘇楠,更別談找到爺爺了。

奇怪的是,鄭允浩在看到那塊青烏子留下的石板後,莫名陷入了沉默。他只曾告訴金在中,在黃石公墓裡和他一起挖五色石的時候找到了沈老鬼留下的印記,恐怕是沈老鬼探索造生基時留下的,一個代表機關門的規尺標誌:倒V加個攔腰的橫線組成。這點並不稀奇,在所有機關門的產物,包括那個奢比屍都留有這樣的標誌,先前幾人也見過。只是在看到青烏子銘文的筆跡時,鄭允浩驚訝發現,兩者在豎提帶回勾這個習慣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

這點,他尚未告訴金在中,因為鄭允浩冒出了一個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測,如果可能,那將成為一道曙光,而現在首要任務便是找出沈老鬼來。這個躲藏了幾十年的鬼魅人物,卻仿佛知道鄭允浩心思似的,三番五次牽扯釣弄著鄭允浩,卻始終不現身。可沈老鬼近來為了抓金在中,已經不惜暴露身份,甚至造假的奢比屍引鄭允浩上鉤了,可見他不知為何感到了時間緊迫,恐怕不等鄭允浩找他,他也會儘快露面了。

 

「……截止昨日,四川省氣象臺發佈暴雨紅色預警。預計今晚……」

金在中晃了晃筷子,啪地打到鄭允浩手背上,驚得鄭允浩立馬回神。金在中瞪了對面這男人一眼,竟又在咬著指甲發呆。

剛想就衛生習慣問題,好好教育鄭允浩兩句,就聽到敲門聲急切地響了起來。金在中下意識與鄭允浩對視一眼,知道這地址的,不外乎就幾個人。應了聲後,金在中跑去開門一看,竟然是母親。

「媽……你怎麼了?」

金母臉色略顯蒼白,淡淡的黑眼圈透著疲憊,就連衣著也隨意著,明顯面容都未打理就開車過來了。而一開口,更是帶著焦急的哭腔。

「在中啊,五天前俊秀去了四川做調研,結果這近連著兩天都沒有音信了,打他手機也不在服務區,今早我就覺得他是出事了……」

「您別急,先別自己嚇自己。」金在中忙將情緒激動的人扶進來,安慰道,「可能只是天氣原因,他暫且回不來。」

金母使勁搖了搖頭,眼眶濕著,語無倫次地補充道:「……我又跟其他幾個同去孩子的家長聯繫了,他們也是無音訊。可是……可是就在中午,我接到警局電話,說是有一隊去四川做地質勘察的學生失蹤了,結果洪水從地下沖出了三個孩子的屍體,其他五個都仍然不見蹤影,又報了學校和學生名字,真的是俊秀他們……我對照了好幾遍……真的是啊!在中啊,他們還說什麼集體自殺……俊秀怎麼會……」

「集體自殺?」金在中也覺得荒唐。「媽您別慌,先別慌。這事還沒個頭緒,現在乾等員警也不行,這樣好了,我馬上就去四川弄清楚。俊秀絕對不可能做那種事的,您也相信的對不對?」

「對……對,絕對不可能的!」金母抽噎得不成聲調,喃喃點了點頭,她緊緊捏著在中的手,冰涼一片。「……在中啊,俊秀是我命根子……媽求你了,他真不能有事……」

金在中咬咬唇,心下有些悵然。他又安撫了幾句,直到金母穩定下來,才發現鄭允浩差不多收拾好東西了。

「列車恐怕停運了,看來我們得自己開車去。」

金母看了鄭允浩一眼,忙將車鑰匙塞到在中手裡,指了指她停在門口的車。

「媽您就在家裡待著,不要多想,有消息我肯定第一時間跟您講。」

在中拍了拍金母肩膀,又細細問了負責員警的號碼和事情的些許細節,就和鄭允浩兩人匆忙出門了。

 

到成都最順的路程就是上石太高速,然後經西安轉108國道,估摸著要二十多個小時。可實際狀況卻是,高速太多滯留,不得已之下,兩人買了份地圖琢磨,七拐八轉地繞了許多野路,換了一次班。

從下午開始,暴風雨的犀利就顯現了,狂風吹得人睜不開眼,雨點密集,只能保持在100公里左右的時速上。更糟糕的狀況在於,淩晨的時候,金在中就發現鄭允浩的狀況似乎不對勁。與其說是在補眠,不如說是在昏睡。金在中萬不敢讓他再開車,直到早上七點,熬了一個晚上的自己也撐不住了。下了西潼高速後,金在中忙就近找了個旅館。

鄭允浩過高的體溫與越發赤紅的雙眸,讓金在中意識到不是發燒那麼簡單。很自然就聯想起以前鄭允浩的那兩次發病,只是這回似乎更嚴重了,竟是到第二天早晨鄭允浩都沒緩過來。金在中回憶起,在地下森林之後就沒見過鄭允浩有所異樣了,直至今日。看來真如他所說,是潛伏許久的舊疾,發作得毫無預兆。

 

顧不上旅店老闆打量的眼神,金在中將人費勁扶進房後,自己也跟著倒床上,沒意志再站起來,本來嘀咕著養二十分鐘神就好,結果一舒服就迷糊地睡了兩個小時。再度醒來時,是伴著鄭允浩的呻吟聲的。

金在中一個激靈就清醒了,搖了搖還在昏睡的鄭允浩,摸出一手濕乎乎的冷汗。金在中不敢亂給他吃藥,只好替他擦了兩遍身子。

剝下他衣服的時候,昏黃的床頭燈分明很晦暗,金在中卻依然覺得照到鄭允浩背部的光芒很刺眼。那寬厚的背部左邊有一塊不大不小的圓形疤痕,正對心臟。金在中突然覺得自己的胸腔酸脹得厲害,他不禁茫然地將掌心覆到自己心臟上方,在前胸,他也有與之相似的疤痕,淺淡得幾乎可以忽略,但就是那麼正正的處在心臟的位置。

然而與鄭允浩不同的,除了前胸和後背的區別,還有左右的區別。

金在中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臟在胸腔右側。不僅如此,與普通人相比,內臟是完全錯位的。金在中也做過幾次檢查,見生理功能沒有任何病變就放心了,畢竟外相上絲毫顯示不出什麼不同。百萬分之一的“鏡面人”,不過是一個醫學上的資料罷了。

 

恍惚中,鄭允浩翻了個面,金在中這才回過神迅速替他擦了擦身子。之後又抽空瞭解了一下路況,以及跟負責失蹤案的員警談了談,結果仍是疑點重重。

俊秀等八人到成都是來勘察第四紀地層和斷裂活動的,沒有導師帶隊,但據瞭解,屍體被發現的地方離他們理應勘察的地點太遠。根據洪水走勢,也不可能是水流搬運所為;而警方認定這是集體自殺是因為根據驗屍結果,三個學生脖子上都有上吊勒痕,死亡時間一致,無掙扎痕跡,基本排除了他殺。

金在中心沉了沉,又找其他家長瞭解了一下孩子的狀況,果然沒有一人在出事之前表現過自殺徵兆,在動機方面無論如何都做不了解釋。而員警在這條方向陷入困境後,除了努力搜尋其餘五個孩子的下落外,別無他法。

瞄了眼仍舊沒有醒來跡象的鄭允浩,金在中簡直一個頭兩個大。他扶額趴在床邊,眼裡滿是血絲。狹窄的房間裡,指尖的香菸味道格外濃烈。

 

金在中正發著呆,想著下一步怎麼辦。鄭允浩卻突然咳嗽了一聲,緩緩轉醒。金在中雙眼一怔,連忙將手中的菸給摁滅了,還用勁撲搧了兩下渾濁的空氣,這才湊到鄭允浩跟前。見他噏動了一下嘴唇,金在中忙俯下身,將耳朵湊過去。

「喝水嗎?……什麼……菸?」金在中輕聲問著。

雖然皺了皺眉,還是抽出根菸來,替鄭允浩點上。

看著男人從鼻樑到眉心都輕微抽搐著,金在中才明白,鄭允浩吸煙,是為了止疼。

金在中與他默默對視了一會兒,舔了舔自己乾枯開裂的唇瓣,感覺有一肚子話要問,又問不出口。

「你就沒打算告訴我是不是?」分明心裡鬆了口氣,可金在中一出口就帶上了僵硬的嚴肅。「你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嗎?快二十個小時了,我又不敢帶你上醫院!」

鄭允浩垂著眸子,眼中暗紅的光芒依然沒有退去。

「你眼睛怎麼回事,一發病就這樣嗎?」金在中抬了抬食指,語氣終於緩和了。

鄭允浩仍舊不做聲,眼神飄向了別處。金在中沉默半晌,沒等到回應,這才咬了咬唇,低聲道:「行,隨你。」說著便站起身來。誰料鄭允浩長臂一伸,將在中又給拉坐下了。金在中因著慣性撞到他懷裡,推了兩下,卻發現這人巨大無比的神力又出現了。放棄地垂下手,金在中深深吸吐了幾口氣,再三叮嚀自己不要跟個病人計較。

鄭允浩的鼻尖低觸著在中肩頭,沉重而緩慢地呼吸著。突然感到鎖骨上濕潤的觸碰時,金在中僵硬了會兒,不太舒服地要扯開鄭允浩。

「鄭允浩你……喂!」

金在中的語氣裡已不難聽出隱含的怒意了,他抵住鄭允浩,用勁推開。誰知男人卻像是遇到相吸的磁極一般,猛然抬頭貼上金在中的嘴唇。本就開裂的唇瓣被鄭允浩的齒尖磕碰劃拉開,金在中被這瘋狂的氣勢震了一秒,就拼盡全力反抗起來。鄭允浩從指尖到舌尖都是火辣辣的,夾雜著淡薄的血腥味,這份撲身而來的力量從他的身軀彌漫開來,在逼仄的房間不斷抨擊回轉,撞得金在中胸口生疼。

「……鄭……唔……啊哈……」

金在中弓起手來,在鄭允浩背上,直直抓出幾道血痕。口腔被迫開到最大,下顎骨都酸痛起來。金在中的眼角更是被逼出淚花,他的拳頭打在鄭允浩身上,這賭肉牆卻毫不在意,繃起的肌肉更有下壓的趨勢。

趁著鄭允浩鬆開了對他下顎的桎梏,金在中狠下心,重重合上牙關,嚐到滿嘴血腥才頓然脫身出來。

 

似乎被這一咬咬回了神,鄭允浩遽然一醒,緊繃的肩膀垮了下來,並痛俯下身捂住嘴重重咳了兩聲。金在中則閃到了門邊,粗粗喘著氣。鄭允浩一抬眼,便看到金在中那閃爍又戒備的眼光,心下頓時泛起一股懊惱。本來想說點什麼,結果舌頭痛得不利索,一抽一抽的。

金在中知道自己那一口咬得有多狠,看到鄭允浩嘴裡血流個不停,不禁有點心顫和後悔,可雙腳卻死死定在了原地。房內的氣氛驟然變得尷尬起來,而敲門聲正是在這個時候響起的。很緩慢,卻相當沉重。

兩人一愣,都警惕地抬了抬頭,躊躇了一會兒後,金在中轉身貼到門邊,將門徐徐拉開了條縫。而來者,是金在中怎麼都想不到的人。

除了冰冷著臉的卡庫和其後的禮以外,一旁還有個身材高挑的女人。

「……藍姐?!」

不容金在中從驚訝中恢復,卡庫就拿手杖撥開他,自己主人一般進入了房間。

「金在中你到底幹了什麼?」

看到鄭允浩的模樣,卡庫乍地回過頭來,質問之間,那俐落的眼神簡直像要將金在中開膛破肚。

與鄭允浩的眼神又淺短交匯了一下,金在中抿緊嘴唇沒作聲。

「先給他止血吧。」

藍姐一開口,金在中才注意到禮是背著藥箱來的。卡庫戴上手套,將消毒的棉簽伸到鄭允浩嘴邊,卻被他避開了。

「……你跟蹤我們。」鄭允浩盯著卡庫,因受傷,話說得不清不楚。

「不關他的事,是我去找卡庫的。」藍姐解釋著,臉上的表情卻不太柔和。一身休閒裝的打扮,讓金在中差點沒認出來。

卡庫沒有辯解,只是迅速給鄭允浩消了毒,清理了口腔,並壓了塊冰塊在創面上。當看到鄭允浩肩上的抓痕時,卡庫頓了頓手中動作,再次瞪了金在中一眼,似乎就要發作。

而一旁站著的禮此刻及時地拍了拍卡庫的肩膀,示意鄭允浩的狀態。卡庫這才深吸了口氣,埋下頭,從藥箱中拿出一個素白的盒子來,打開後,裡頭安然擺放著幾支藥劑和針管。

看著那邊的四人,靠在角落裡的金在中莫名有種疏離和壓抑感,在這房間裡一秒都不想多待。恰好,鄭允浩使給了禮一個眼色,禮會意地直起身朝金在中方向看了看。也不用禮難做,瞥了鄭允浩一眼後,金在中抬腿就自己出門去了。

 

聽到門掩合上,鄭允浩輕輕緩了口氣,在卡庫抽了他一小管血後,將口中融得差不多的冰塊吐了出來。

「上回我留給你的藥什麼時候用完的?」

面對卡庫的問題,鄭允浩揉了揉鼻子,半天沒說話。卡庫頓時就明白了,他猝然站起身來,精緻的臉蛋因激動泛起血色。

「你一次性用了是不是?我告訴過你多少遍E試劑雖然能壓,但會反噬!何況會刺激抗體產生!我跟你加的劑量越來越大,你想死是不是?」

「找不來奢比屍的血液,我本來……」

「沒有什麼本來!我不准你說這種話!」卡庫突然提高的音量尖得嚇人,自欺欺人般捂住了耳朵。

「小卡,我說過,你盡力就好。」鄭允浩眨了眨眼,略顯倦意。

沉默良久,卡庫紅著眼,突然間像個孩子般嚶嚶嗚嗚起來,與剛才吼叫的模樣判若兩人。他抱著鄭允浩,柔聲緩緩懇求著:「哥哥,哥哥,我們回去好不好?你只用閉上眼好好睡一覺,三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再不然就一輩子,小卡總能找到救你的方法。然後你一睜開眼,就都沒事了……都沒事了。」

藍姐細細嘆了口氣,再次出聲道:「小浩,卡庫說得對,回去吧。」

藍姐的聲音裡帶著無奈的懇求,鄭允浩又怎麼聽不出?他仰了仰頭,聲音輕輕顫顫的,卻堅定得不容任何人置喙。

「屬於我的地方,屬於我的人,從來都在這片土地上。我這輩子就想做一件事……他在等我回來。」

「哥哥……」卡庫埋首在鄭允浩頸間,突然幽幽地說道:「金在中住院的時候,我查看了他病歷案底。他是鏡面人。」

卡庫緩緩坐直身子,臉上還掛著剛哭過的晶瑩痕跡,貼著金色淩亂的髮絲,可聲音卻冷靜異常。他緊緊盯著鄭允浩的眼睛,有股刺入人心的狡黠。

「果然是……和這個有關。」卡庫緩緩點了點頭。「真相對我來說只是時間問題,哥哥……不要逼我。」

見鄭允浩只是輕輕蹙了蹙眉頭,卡庫心知無論如何也說不動了。他起身來,一雙眸子恢復了先前的平靜,低下頭重新調配了一下藥劑,然後將盒子推到鄭允浩面前。

「禮,我們走。」

少年站起來的姿態依然挺拔而無可挑剔,擦掉臉頰上濕潤液體的動作也大方得不像在擦自己的眼淚。禮哢嗒一聲打開門來,卡庫最後深深看了鄭允浩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小浩啊……」

藍姐一聲嘆息,飽含太多。鄭允浩歉意地垂下了眼,勉強勾了勾嘴角,囁嚅道:「藍媽,對不起……可是我不甘心,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等我回來”,所以我怎麼都不甘心。」

女人眼角細細的皺紋帶著寬容的溫暖,她抱了抱鄭允浩,記得這孩子喊她藍媽的次數寥寥無幾。

興許是這個懷抱太過溫暖,熏得鄭允浩眼眶都濕了。他突然記起什麼,俯身從背包中翻出張照片來。

「就是這孩子?」

「嗯。」

鄭允浩點點頭,捏著照片一角的大拇指在微微發顫。這是唯一一張照片,除去這個危險金在中那就還能繼續瞞下去。他從床頭順過打火機,緊緊握在手心。

「先前翻出來幾次,結果都沒捨得燒掉。」

鄭允浩低喃著,帶有幾分自嘲。喉嚨哽得發燙,跟手心的溫度一般灼熱。他猶豫了片刻,在打火輪轉響的刹那,紅色的火苗從照片右上角肆虐開來,無聲的呻吟在不斷蜷曲掙扎,化作黑末埋藏。火焰洶湧地前進,覆蓋了照片上那方黃昏,天真燦爛的眸子,直至左腳腕上,那個說要戴一輩子的腳環。

 

 

 

 

 

 

番外一 回去

 

天空再次炸開巨雷,大雨滂沱地澆打著滑坡的土地。橫劈而來的閃電照得山林間窸動的身影搖搖欲墜。

「小浩……」

藍久阿旎踩在山路上,腳步敏捷。她定了定堅毅地眸子,將懷裡的孩子抱緊了些,然而孩子的體溫在急速流逝,很快就讓他的身體變得比雨水還冰涼。女人整個胸腹都被血水染透,她重重捂著孩子滾燙的傷口,滴落下一路血跡。

「撐過去,孩子……撐過去。」

似乎想讓孩子保持清醒,女人不住在他耳邊呢喃地低喚,卻是一種軟糯的異樣語言。小允浩整個身軀都繃得緊緊地蜷縮起來,他僅存的意識都用來對抗火燒般的劇痛了,全身輕微痙攣著。

那種痛,灼灼地從心臟蔓延,渾身血液都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如野獸般的力量不斷在體內衝撞、吞噬。允浩只覺得自己就化為那顆心臟,拼死做著最後的搏動。腦袋渾渾噩噩的,卻在半昏迷中,斷線般滴落著眼淚,夾雜著瓢潑而下的雨水,一股腦被咽進食管。

「不哭……孩子,我們馬上就回去了……馬上就沒事了。」

聽了這話,鄭允浩更為痛苦地捏緊了拳頭,重重悲鳴了一聲,嗆咳出來。

不是因為疼才哭,而是因為……

「……他死了……」

「什麼?」

藍久阿旎低了低頭,卻仍沒聽清孩子呢喃了什麼。鄭允浩搖了搖腦袋,他看不清,聽不清,仿佛離存活的真實感越來越遠了。腦海裡,就剩下那一幕,那驟然炸開的槍響,驚恐放大的眼神,和摔落石崖的小小身子。

輕薄得如枯葉一般。

 

「啊——」

隨著鄭允浩高吭的一聲痛吟,藍久阿旎敏感地捕捉到危險的氣息,而隨後交談的人聲更證實了她的猜測。女人當即匍身到一塊凸石之後,輕輕捂住了孩子的嘴巴。轟隆連響的雷鳴掩蓋了他們的氣息,而泥流也在幾分鐘內,草草將血跡沖刷乾淨了。

不一會兒,上十個著著白衣的人出現在了藍久阿旎的視野裡。他們無一例外都端著步槍,似乎在四處搜尋著。藍皺了皺眉,晶亮的眸子細細盯著他們的步伐。然而雨勢過大,藍絲毫聽不清他們在交流什麼。

其實,藍久阿旎也是在一刻鐘前才找到允浩的。孩子就孤零零地躺在血泊之中,嚇得她抱起允浩時,手都在陣陣發抖。而對於這之前發生了什麼,孩子身上怎麼會出現從後背穿透心臟的致命傷,她都毫不知情。可以說,是靈敏的直覺,讓她堪堪與危險擦肩而過。

待那幫人走遠,藍久阿旎當即決定調轉方向,朝山下走去。若那幫人是有意搜尋,山上的寨落很快就能被他們找到,萬萬不能將允浩帶回去了。

 

 

夏日的暴雨來得疾,去得也快。當太陽再度普照之時,被痛苦折騰了一整夜的孩子,也緩緩平復了。

藍驚訝地發現,鄭允浩背上深及心臟的傷口竟一夜之間基本癒合了。而孩子如今模樣,除了失血過多而臉色蒼白,也無異常。

只是睜開眼的時候,允浩的眼睛乾澀而紅腫著。他迷迷濛濛地望著藍,思緒卻像是縹緲了。

「小浩……小浩?」藍久阿旎連忙扶允浩坐起來,餵下一小杯水後急切地問道:「身上還有沒有哪裡難受?」

鄭允浩木木地搖搖頭,就又聽到藍柔聲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了?你遇到什麼了?」

稍微怔了一下後,小允浩的眼眸發顫,卻半天不說話。

昨日,藍久阿旎從中午開始心就惶惶的,莫名不安。她雖知道這整片山林鄭允浩都跑遍了,如自己家中一般熟悉,但直到晚飯時間孩子仍未回來,就徹底讓藍坐不住了。結果不出所料,發現孩子時,就意識到事情不妙。

以為他還在害怕,藍久阿旎急了,她扶著鄭允浩的肩膀,令他望向自己。片刻後,藍訝異地發現,孩子眼底不是倉皇恐懼,而是慘澹的悲戚。

囁嚅了幾下發青的嘴唇,鄭允浩輕輕吐了兩個字。

「……怪物。」

藍久阿旎不解地擰起了細眉,她眼角上挑,本顯英氣,如今卻滿滿盛著焦灼的光芒。

「地底而來的……怪物。我和在中偷偷看到的……那幾個穿白大褂的人發現了……」

說話斷斷續續,允浩震顫著身子,似乎只是在呢喃給自己聽。他握緊的拳頭在手心埋下月牙般的壓痕,突然就挺起背脊,掙扎著下床,卻因重心不穩,直直摔了下去。藍連忙托住他,可孩子卻拼命向門口沖。

「幹什麼?!」藍厲聲吼著。

「我要回去!」

頓了片刻後,允浩回眸之中的憤恨,是藍久阿旎萬萬沒有預想到的。無論發生了什麼,已經大大超出了一個八歲孩子足以處理的範圍。

 

然而再轉身時,鄭允浩卻撞到迎面奔進來的男人身上。那男人迅速摘下帽子,喘了兩口氣,急促地對藍說道:「進不了山,麓口就被哨兵守得密不透風,統一81式步槍,我懷疑是軍隊的,還不知道寨子裡狀況怎樣。」

藍一愣,方才明白自己低估了事情的嚴峻性。

見藍久阿旎沉默不語,男人抹了把額頭上細細密密的汗珠,試探著問道:「是不是那批貨……」

「不是,和軍火沒關係。」藍沉下臉來,示意男人先離開。

幾秒後,她扯了允浩一下,將恍惚地孩子拉回神來。藍蹲下身,神色肅然,她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對鄭允浩叮囑道:「我們明天,不……今天下午就離開。這件事,永遠不許再提及,無論是怪物,還是那個孩子,現在你統統給我忘掉。」

鄭允浩瞪著發酸的眼眶,不讓那飽和的淚水滑出。聽了藍的話,他緩緩搖了搖頭,下一秒拔腿就要朝屋外跑去。藍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砰地一聲就迅速關上了門。

「……我要回去!」

從那小小的身軀爆發出低吼,鄭允浩拼了勁要掙脫藍的阻攔,他抓住藍橫抱在他胸前的小臂,狠狠就咬了一口上去。藍皺了皺眉,卻愣是沒有鬆一下。她反扣住鄭允浩的雙手,輕輕一旋,就將人摁跪在了床上。

「……我要回去……」

仍是這四個字,允浩眼睫一顫,再也止不住淚流滿面。他拼命壓抑的喉嚨中依稀傳出哽咽,口腔裡更滿是咬破嘴唇的鏽腥味。

「小浩……」見孩子安穩了些,藍久阿旎這才鬆了勁道,將脫力的允浩摟在懷中,低語輕呢:「你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孩子,藍媽丟不起你。」

 

 

 

 

 

 

Episode3.4 夫妻檔

 

迷瞪了好一會兒後,金在中的腦袋終於硬邦邦地磕到了方向盤上,痛得他眉心一抽,這才漸漸清醒過來。

車窗外依舊淅淅瀝瀝刮打著雨,擋風玻璃上的雨刷機械地擺動著,發出催人入眠的躁響。對著依舊排成無盡長龍的國道,金在中嘆了口氣,動了動檔杆,試圖朝前面空出的半個車距駛近些。誰知油門剛踩下半分,整個車身就一震,當即就明白是被人擦尾了。

可這邊金在中還沒發作,後頭車輛的主人就怒氣洶洶地摔了車門出來。金在中不耐地抿了抿嘴,套上雨衣還是下了車。

外頭的雨打到臉上像被鐵絲抽刮一般,涼生生地刺疼。車主是個寸頭的高個子男人,他扯著金在中到車尾,非要討個說法。金在中心不在焉地抽空眺望了一下前面,一路的探照燈迷迷濛濛地在雨霧裡蜿蜒。

大多數堵在後頭的車輛都不知道是什麼狀況,心急的車主們三三兩兩地靠在車門外頭。這時,金在中忽然就見到有幾個協警一路走過來,還舉著喇叭吭聲高呼。

「……312國道塌方……後頭車輛……掉頭……全部掉頭!」

金在中一聽,心道壞了,也顧不上旁邊拉著他的那長竹竿唧唧歪歪什麼,當即抽身回車。可車門都沒打開,就被那男人憤慨地按住了。金在中抬眼一看,就見男人瞪著他的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一副鬥狠模樣,嘴裡也開始罵罵咧咧的。

金在中沒工夫跟他較勁,半身探進窗戶撈出錢包來,扯了幾張紅票子塞那男人手裡。可幾個小時堵車積壓來的躁勁哪這麼容易就散下去,一點小摩擦都能點燃炮仗。果不其然,男人拳頭一錘,就重重推了金在中一把,愣把人推了個踉蹌。饒是金在中再不願惹事,也被這一下推出惡氣來。

「給我讓開。」語氣已然冰到極致。

只是對方明顯不識相,右手搭在車頂上,正堵著門。

金在中繃緊了唇角,剛想揚手,就聽到砰地一聲乍響。往左邊輕瞥,便見到一根筆挺的黑三棱插在車頂,正中那男人指縫之間。

這要是再偏個半寸,那手現在就慘不忍睹了。

男人緊張得一哆嗦,訕訕縮回了手,跟金在中一樣扭頭朝旁邊望去,就見護欄上跳下個黑影,正揚眉朝他們走來,手上還嗖嗖轉著另一根三棱刺,不緊不慢翻著花。

男人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有人還能從國道的護欄外頭翻上來?於是不等鄭允浩靠近他兩步,就慌慌張張地退到自己車裡去了。

鄭允浩哂笑一聲,這才將目光轉到金在中身上。見他一張臉被雨水打得濕淋淋的,鄭允浩咂了下嘴,上前給他緊了緊雨衣兜帽。

金在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眼前垂腦袋的人,似乎想把鄭允浩愣盯出個洞來。他不自覺地將嘴巴翹得比天還高,甕聲甕氣問了一句:「你還跟來幹嘛啊?」

鄭允浩失笑,也不正面答他,只是說道:「這車我過會兒找人跟你拖走,陸路不通,咱得變法子。」

話音剛落,就聽見螺旋槳聲盤旋而來。金在中聞聲仰頭,就見一架山貓低俯靠近。瞅著那機身上半分熟悉的標誌,金在中本來還算平實的唇角立馬癟了下去。

大為驚詫的員警已經圍了過來,再要多耽擱一會兒,就要成喧囂中心了。所以雖然十萬個不情願,金在中還是邁動了步子。

 

轟隆聲震耳欲饋,繩梯在風中激烈甩動,金在中攀在上面費勁穩了穩。剛要抬腿,屁股就被重重一拍。金在中幾乎跳起腳來,低下頭便看到鄭允浩堪堪收回手。

「快點!被後面那些瘋狗纏上就麻煩了!」

鄭允浩仰著臉這麼來了一句,卻舔著下唇,眼角分明是得逞的狡黠笑意。

金在中回頭來半淩厲地瞪了他一眼,才反身往上爬去。被烈風幾乎吹得在半空中旋著打轉,

金在中剛勉強攀上直升機,眼前就有熱茶備好了。他條件反射地四顧一打量,發現機身是改裝過的,小小的直升機儘量擴大了座艙空間。而令金在中鬆了一口氣的是,裡面除了個中規中矩坐在駕駛位上的飛行員,就再無其他人。

鄭允浩隨後就上來了,打了個響指示意飛行員就緒,便拉著還慢一拍的金在中,將人按進沙發裡。

「換衣服!」

金在中一眨眼,懷裡就被甩進一套乾淨衣服。

脫掉濕漉漉的T恤後,見金在中還沒動作,鄭允浩歪著腦袋看了他一眼,好笑道:「要我幫你?」

鄭允浩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分明是要把那頁翻過去。金在中心裡卻還梗著,轉念又懊惱是不是自己小題大做了。但鄭允浩始終如此隱瞞,勢必要成為兩人間跨不過的一道障礙。

「不說就不說,當誰很想管你……」

金在中垂下眼,不停地自顧嘀咕著,一邊慢吞吞換上衣服。結果剛套好衛衣,鄭允浩就伸出手來,食指和中指夾著他的臉頰用勁一拉。

「啊!」

金在中痛呼一聲,睜圓了眼瞪著面前俯下身的男人。

「一直嘰嘰咕咕說什麼呢?」

金在中丟他個不冷不熱的眼神,盯了他半晌,然後氣定神閒地回了句:「……你猜啊。」

鄭允浩驀地被反將一軍,動作頓了頓,剛要說些什麼,就見金在中接起了電話,只好將脫到嘴尖的話又咽了下去。

金在中摒神聽著,又輕輕答了幾句,神色卻緩緩凝滯起來。

「怎麼了?」

「警方又找到了一名學生,還在昏迷中。」

「還是沒有俊秀?」

金在中緩緩搖了搖頭。兩人明白,從俊秀失蹤算起,起碼三天了,恐怕凶多吉少。沉默一陣後,金在中將腦袋轉向窗外,猛然迸發的閃電驅散了機內的昏暗,更照得金在中臉色煞白,他閃爍不定的目光毫無疑問透露出不安。

「我八歲時候,生了一場很重的病。」望著窗外白霧飛逝,金在中忽然淺淺開了口。「雖然我自己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但據爺爺說,算是在閻王殿走了一遭。那次把俊秀嚇壞了,之後就愛沒日沒夜地黏著我,生怕一個轉身我就不見了似的。」

說到這,金在中眼睫一垂,不著痕跡地彎了彎嘴角。

「後來我媽要帶他走,俊秀說什麼都不肯離開,誰的話都不聽。我就騙他,騙他說,哥和爸爸過幾天就會去找你的,你都是個小男子漢了,要懂得好好照顧媽媽……我從來不騙他的,那傻孩子就信了。他們離開不久,我爸就被查出肝癌晚期,病來如山倒,不多時就去了。雖然毫無預兆,但我爸和爺爺都接受得很坦然,好像早就預料到了一般。」

鄭允浩弓腿靠在對面沙發上,靜靜聽著。他目光直直望向金在中,卻又仿佛穿過了那張臉,恍惚定在某個點上。

「我那時候就在想,哪天輪到我了,會不會也一樣釋然。這種迷惘感,甚至超過了我應有的悲痛。可是俊秀不一樣,他能從這種生活中走出去,好好過日子,是我做不到的。其實,我們兩個都能相安無事地長這麼大,已經是奇跡了。我很知足,僥倖,又覺得不真實,怕總有一天會……」

「你在給我打預防針嗎?」鄭允浩輕嗤一聲,突然高聲打斷了他。「所以到你們倆註定只能留一個的時候,你希望是金俊秀。」

鄭允浩神色不善,金在中扭過頭來平靜地看了他幾秒,莞爾道:「你那是什麼表情,怒其不爭啊?不是不爭,是容得我做選擇的時候本就不多,什麼重要,我有自己的衡量。」

鄭允浩黯然埋下頭,眉目間一片陰影,似乎是壓抑了會兒情緒,少頃才咬唇道:「你真夠狠的。」

金在中被他這話說得啞然,怔怔坐著。

 

兩人一路無語,最後還是飛行員打破了僵硬的氣氛,表示成都水深及膝,直升機降不下去。無奈之下,只得找了個樓頂作棲。

道路兩邊都為了緊急排水而打開了井蓋,兩人不得不仔細著路面情況。

進警局時,見到幾個人低聲交談著從他們身邊擦過。金在中耳朵一動,忙轉身叫住:「盧警官!」

員警腳步猛地一停,扭頭來掃了鄭金兩人一眼。

「我是金俊秀的哥哥,電話裡我們談過。呃……我記得你的聲音。」

「哦!你好你好。」

警官面容有些憔悴,但依然熱情地與金在中握了握手,接著他看了眼鄭允浩,問:「這位是?」

「我是他……」

鄭允浩剛愉悅地開了個頭,金在中就一把將他推到身後。從那唇角的弧度,金在中就預感到鄭允浩會說出什麼奇怪的話來。

「呵呵,我一朋友。」

盧警官當即一副了然模樣哦了一聲,給鄭允浩遞過去根菸,寒暄了幾句。

「哎呀是這個樣子的,你們來得太巧咯,我剛剛收到消息說,昏迷的那個學生娃兒醒了。我這正好要過去看哈。有啥子消息的話……」

「我們跟您一起去吧?」

「這啷個行嘛!」盧警官瞬間皺眉搖了搖頭,繼續一口川普快速說道:「我曉得你們家屬著急,不過調查這事還是讓員警來,你們先待我辦公室坐哈子,等我回來再跟你們詳談。小林!過來招呼到!」

金在中都沒空反駁,那盧警官就招來了個白白淨淨的小哥,自己則帶著兩個手下雷厲風行地出去了。金在中本想拉著鄭允浩跟上去,那姓林的小警員卻擋在二人前頭,好聲說道:「你們還是在這坐一下吧,去了會添亂的。」

金在中不想舉動太過出格,輕皺了下眉,只好作罷。然而接過那小警員遞來的水杯時,才發現這傢伙壓根沒看自己,至始至終都將眼神像膠水一樣粘到鄭允浩身上了。

還有那咧到酒窩的靦腆笑容是要鬧哪樣……

「大哥,你先在我這坐坐。要不要吃啥點心?」

小林似乎直接忽視了金在中,面對著鄭允浩身子繃得直直的,然後雙手往自個兒牛仔褲後口袋裡一插,微微歪了歪肩膀。

「咳!咳咳……咳!」

金在中猛地嗆了半口水出來,他本埋首咬著紙杯邊緣,偷偷看戲的,結果一抬眼,著實被小男生這半展示、半羞澀的動作給刺激到了。金在中強忍著笑意與鄭允浩匆匆對視一眼,然後一大口將杯中的水給喝光了。

「呃……請問,飲水機在?」

「那邊!」

小林飛快地給金在中指了指,一雙熱濛濛的眼睛還是沒離開鄭允浩,飄忽著從髮尖打量到腳尖,綿得跟水一樣又繞回去。

金在中已然憋笑到肩膀都在抖了,他丟給鄭允浩一個你自己看著辦的眼神,慢吞吞地走到幾米開外處。

再回頭時,就瞅到鄭允浩與那男生竟輕鬆交談起來了。也不知道說了什麼,硬把人小男生逗得笑不見眼了。金在中咂了咂嘴,好整以暇地等了幾分鐘。直到那邊對話接近尾聲,鄭允浩回頭瞥了他幾眼後,金在中才緩緩走過去。

「謝謝了!」鄭允浩充滿磁性的低音殺傷力不小。

小林忙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

「那……我就先跟我媳婦兒去吃個飯,回來再聊哈。」

鄭允浩邊說著,邊順勢勾過在中的脖子,不出意外地看到小男生那噙著弧度的嘴角暫態僵住。鄭允浩摟著金在中就往外走,還好笑地埋下頭,湊到金在中耳旁小聲道:「人在軍區總醫院。」

金在中為難地回了個頭,見小林還一副呆滯的模樣定在原地,不禁心底失笑。他瞪了鄭允浩一眼,手背拍拍其胸口,哼道:「不錯啊,你還有這用處。」

「我的用處多了,等你以後慢慢開發。」鄭允浩蹬鼻子上臉。

「我才沒閒工夫。」

金在中小翻了個白眼,提起手肘抵住鄭允浩貼近的胸口,費半天勁才將人推遠了些。

 

雖說軍區總醫院不遠,但靠腿走過去總不是辦法,兩人所幸當了回佛爺,在消防栓旁摸了輛單車。靠從小林辦公桌上順來的迴紋針,費了不到十五秒,鄭允浩就哢嗒戳開了鎖。

「上來。」

鄭允浩長腿一跨,拍了拍前頭橫杠。由於沒有後座,金在中不得已把自己塞進鄭允浩和龍頭之間,剛將身子蜷穩,鄭允浩就一蹬腿,單車歪歪扭扭卻還速度頗快地駛起來,破開一路水痕。

「你手藝還真多!」

權當金在中是表揚自己了,鄭允浩滿意地用下巴點了點他頭頂。

 

 

八個學生失蹤的事情似乎鬧得挺大的,鄭金兩人一進住院部就聽到不少議論聲。鄭允浩率先到前臺以家屬身份交涉了一下,但似乎是受到過交代,前臺護士警惕得很,說什麼都不肯報出甦醒學生的病房號。鄭允浩本就不想多費口舌,瞅了瞅桌上那記錄本,都想述諸武力了。

誰知他手剛抬起來,肩膀就被重重一拍,回頭便看到金在中一本正經地昂著腦袋,指著他厲聲道:「又是你啊鄭允浩,我啷個不記得受害人家屬中有你啊?」

「我……」

「你娃兒邊兒站著去!」金在中當即打斷鄭允浩,揚手指了指走廊角落。

鄭允浩雙唇一抿,訕訕對護士小姐笑了笑,便默默晃到牆邊,一副地痞被抓包的模樣,靠得筆直。

金在中輕哼了一聲,對著懵懵懂懂的護士迅速亮出證件來晃了晃,不及人家看清又揣回兜裡。

「公安。」

「哦……」小護士點點頭,又疑惑地指了指鄭允浩。

「那龜兒子是倒假藥的,遇到這種人你們要諳到點!」

小護士忙不迭應著聲,就沒瞧見金在中眼角的那三分得意勁。而終是怕自己說多露底,三兩句套出了病房號,金在中就忙上前拎起鄭允浩的衣領,兩人拉扯著消失在護士的視線裡了。

鄭允浩左手往旁邊人懷裡一探,迅速摸出那公安的證件,掀開一看,赫然是先前那小警員的頭像。

「嘿,你這手藝也不差嘛!」鄭允浩好笑道,「以後咱倆就能靠這個混飯吃了,夫妻檔橫掃江湖。」

「什麼啊!少把我繞進去。」

鄭允浩還要在說什麼,就見金在中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兩人忙閃到一邊。只見走廊盡頭,盧警官帶著兩個手下從病房裡出來了,都苦著個臉。三人聚在一起輕聲討論了些什麼,由於隔得太遠,金在中什麼也沒聽清。

「那醒過來的孩子對上吊自殺的事情完全不記得了。」

聽到鄭允浩輕聲說著,金在中一個詫異。他疑惑問道:「你聽得見他們說什麼?」

鄭允浩無辜地點了點頭,見金在中因驚訝半張著嘴,還好心伸手替他把下頜抬上。

「媳婦兒,我知道自己秀色可餐,那也別現在對我流口水啊,我把持不住的!」

金在中繼續拿一副你不是人的表情掃了鄭允浩幾眼,接著就見到盧警官一行人急匆匆過來了。待他們走遠,兩人才偷偷摸摸進了病房。

 

病床上,那剛合起眼不久的男生被動靜驚醒了,怔忪無措地望著閃身進來的鄭金兩人。眼見著他要去摸警鈴,金在中忙開口解釋道:「我是俊秀他哥哥。」

男生頓了一下,縮回手來緊張地交握在被子上,嘴唇有些蒼白哆嗦。他小心翼翼地問:「俊秀……他回來了沒?」

金在中皺眉搖了搖頭,鄭允浩已經體貼地搬了張椅子到床邊,於是他順勢坐下,儘量緩和地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能跟我講講嗎?」

男生猶豫了片刻,直直盯著自己指尖,一張臉皺得緊繃。

「我知道你的,俊秀常說他有個很厲害的哥哥。」

金在中愣了愣,輕嘆了下,又說道:「我知道剛才員警問了你許多話,但是有很多事情他們也許忽略了。俊秀到現在都沒有找到……」

「都是我的錯!」男生忽然哽咽著,眼見就要哭出來了。

「你不要急,從頭慢慢說。」

也許是從小照顧俊秀慣了,金在中身上自然而然帶著兄長式的安撫氣息。

男生穩了穩情緒,就輕輕說起來了:「我們一隊八人,這次出野外不過是工程地質勘察而已,但中途我們卻因四川前幾次地震活動,對成都平原的穩定性起不同看法了,尤其我跟俊秀,爭執不下。他堅持成都平原處揚子地塊,基岩又堅硬,因此龍門山斷裂帶不會對這造成過大影響;但在我看來,建築物之下的第四紀鬆散沉積物太不穩了,盆地內又有逆沖斷層活動。於是我們幾人滯留了幾日,親自打地基樁測第四紀階地的岩性。可沒想到,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什麼事?」

那學生喘了口氣,從一旁拿過平板來,開了谷歌衛星圖給金在中看,又高亮出經緯線,然後沉沉說道:「就這兒。地基,打不下去。真是見鬼了,無論如何就是鑽不開,總是被頂出來。」

金在中疑惑地抬眼,反問道:「你也提到第四紀沉積物,會不會是流沙?」

「我們也想過這個可能性,但後來都一一排除了。我們就是搞地質的,不會弄錯的。」

「等等。」鄭允浩突然彎下腰,指了指地圖,問:「你們在安縣打的地基?」

金在中一怔,也發現了這個問題。看這經緯度,他們分明是在安縣,並非成都境內。

男生重重點了點頭,急道:「真不是我記錯,真的就是這兒!至於我怎麼到的成都,還有脖子上……我都記不起來了。」

金在中見他後怕地摸了摸脖子,上面還有明顯的青紫勒痕。男生又抬眼望著兩人,苦著臉說道:「我知道你們不太相信,剛才那幾個員警也是……」

「不,我們信。」

金在中神色肅然。他很自然想起自己當初從地下森林被救出來時,莫名從江蘇跨到江西的事情。

「那警方說,你們是被洪水從地下沖出來的,是怎麼回事?」鄭允浩緊問,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

「關於地基樁打不下去的事,我們就想弄個明白。於是我們八人,的確下地了,走地下管道。」

「真是胡鬧!」金在中急了一聲。「你們知道下水道多複雜,就敢下去!」

「我們也是……也是後來才意識到危險的。雖然我們都帶著定位器,但不知道為什麼,先前還好好的,說失靈就失靈了。我們想沿路回去,卻發現找不著路了,後來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越走越覺得不對勁。至於後來……後來我就只記得在病房裡醒過來了。員警告訴我說是被洪水沖出來的,鼻口腔裡都是泥沙,差點就活不成了……」

「你們下地那天是幾號?」

「七月八號。我親自寫的勘察日誌,記得很清楚。」

「今天十一號了。」鄭允浩算了算日子,卻發現金在中走神了,只好聳了聳他肩膀,問:「怎麼了?」

「你把地圖再給我看看。」金在中對病床上的人伸了伸手。他聲音冷靜,不像是過度心急的樣子。

然後在來來去去將衛星圖審視過一番後,金在中什麼也沒說,只是對男生道了謝,便拉鄭允浩出去了。

金在中掩上門,面對鄭允浩不解的神色,這才告訴說:「如果我沒猜錯,他們的確不是打到流沙上了。」

「那是?」

「龍眼。」金在中沉吟道,「是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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