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4.5 水落石出

 

「在中……在中……醒醒……」

意識朦朧,卻捕捉到鄭允浩的聲音,金在中條件反射地命令自己睜開眼。見到鄭允浩下了床,他一時間仍舊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只是支起身子懵懂地呆坐在床邊。

「不是做夢!我們抓緊時間快出去!」

鄭允浩不由分說地拉起他朝門口走去。兩人現在都是傷患,甚至金在中還要嚴重幾分,連環的夢境讓他疲憊得要命,邁步都艱難。鄭允浩到底是恢復速度快,傷口已經基本癒合了,他半攙著金在中,兩人一起的身影未免顯得有些磕絆。

「是爺爺……一定是爺爺來了!」

金在中臉色青白,大腦卻率先清明過來。兩人在院門口正猶豫著不知道往哪兒走好,就看到西北面有濃煙升起,當即就朝那地方走去。

 

救他們的的確是趕來的楊易清等人,他們從村子的地戶(東南方)方向進的村。楊老爺子循著記憶帶著沈樸二人直接奔赴後山阜莊村祖墳。由於他也無法得知沈老鬼如何對陰宅做的手腳,於是乾脆挖屍出來,從穴場的明堂(穴前的地氣聚合之處)開始燒起,焚個一乾二淨。

沈朴兩人剛撬開棺木,裡頭就有泥水往外迸湧,正應了那句:第一火坑虧子孫,泥水多在棺中存。楊易清聽到朴有天講給他的描述,不禁又是嘆息幾分。

據楊老爺子先前所述,原來沈老鬼的本名叫沈伯蠶,只是這個名字在他年少成名後便被遺忘了,其狠絕老道的作風使他開始有了沈老鬼這外號,而一叫便是幾十年。

堪輿界無論從古至今,即便網路發達了,也仍像楊老爺子所說的,必須得靠家傳或師傳,因為除去基礎知識,真正的訣法是從不流於世面的。為防止有心人利用了去,流於市面的大多數是故意為之的謬誤與玄虛的文字遊戲。而在那時的楊易清看來,沈老鬼不知師從何人,更沒有正宗的家道,他自然是瞧不上的。

1958年的那個春天,楊易清應邀為阜莊村的人祖墳選址,也順便與沈老鬼比個高下。選出的穴場水局已經是坤申向水出乙辰,旺來迎生,所以沈老鬼說,定生旺沒有什麼難的,乾脆做凶不做吉。楊易清一時頭腦發熱便應了。

那句話:顛顛倒二十四山有珠寶,逆順行二十四山有火坑。以楊易清的挨星之法可解,以沈老鬼的抽爻換象也可解。以挨星來說,星氣於九宮排開,吉凶都與星位對應,順逆行在運動。可謂是天光下臨,地德上載,真正理氣與巒頭的結合。而抽爻換象靠陰陽交媾成八卦,一卦管三山。每個方位有正五行,也有顛倒的五行,加之與卦理和干支會相合或相沖,吉凶隨運走,根本沒有定論。

那時的楊易清還糾結於流派之爭,後來想想,畢竟百家殊途同歸,實屬不應該啊。他猜測,所謂火坑即非旺向,沈老鬼應該會從水口動手,畢竟火坑中最忌水神上山。可沈老鬼並未如此,他不明緣故地消失了一段時間,而這時間裡楊易清則給阜莊村的祖墳點了葬,取的是十二煞曜位之首的戌子,日課也擇空亡。

 

「那最後誰贏了?」

聽到這裡,朴有天按耐不住,不禁發問。

楊易清拄著盲杖躊躇片刻,答道:「沈老鬼贏了,卻也未贏。」

這算什麼說法?從火場中抽身回來的沈昌珉納悶地望著老人。

「沈老鬼那時告訴我說,我的法子雖能困個幾十年,卻生效太慢,而他的能當即立竿見影。我就琢磨,即便抽爻換象的效率再高,也不是什麼鬼神一類,哪有這等稀奇的事?」

「對啊,一個村的氣運,是這麼好操控的?」

「可就在那個農曆三月十三的當天,我和東家立完字據沒多久,傍晚時分,村中三個男丁就……不翼而飛了,與沈老鬼提前告訴我的數不差分毫。幾乎全村人都發動起來,尋了一個晚上也沒有結果。阜莊村只有一個天門(西北方)一個地戶可供進出,後山的範圍也就這麼小,又沒誰見過他們出村,可人啊……就是不見了。」

「……會不會是巧合?」

「我當時也像你一樣很是懷疑。可沈老鬼又告訴我接下來的第二個火坑日會失蹤四人。等到第二日事實擺在眼前,我才不得不信啊。」

「這些人最後都沒找著嗎?」

楊易清搖了搖頭,嘆口氣繼續道:「我當初與他比試之時就想過,在結束後定要設法將阜莊村恢復原狀。可不想知道結果之後,我一時過不了心裡那道坎,竟負氣而去。後來我預曉到將至的幾年自然災害,帶三僚的老小去囤糧避難,阜莊村這事就擱下了……一耽擱就是五十多年啊。」

朴有天嘖了一聲,不說失蹤的那七個無辜村民,單這阜莊村貧窮困苦至今,也實在是有損陰騭啊,可謂殃及池魚了。

 

「不過話說回來……」朴有天轉頭拍了拍沈昌珉肩膀,調侃道:「你老爸還真是有兩把刷子啊!」

沈昌珉掰著他的手指拽下來,一如既往地嫌棄道:「先前把那雷戶騙得團團轉的時候盡顯擺小聰明,現在你的智商就跟他一起從五樓掉不見了啊?」

朴有天被無端一頓罵,但還沒來氣,就想到竟被沈昌珉頭一次對著說這麼多個字,心裡居然喜怒參半,哭笑不得地望向楊易清。

「不愧是沈老鬼的兒子啊,這麼快就明白了。我當時卻是百思不得其解,只道他學術精妙,竟苦苦鑽研八宅之法許久。直到半年之後才明白他是使了詐,然而要再尋他也是無處可尋,只是後來沒想到我們不出兩年就又巧遇了。」

「是不是和地下有關?」沈昌珉繼續問道。

「正是啊!」楊易清懊惱地拿盲杖點了點地。「你們知道沈老鬼這麼些年一直在地下來來去去,為什麼無人捉到他嗎?這地下啊,有一上古時期挖掘的隧道,它的覆蓋面只怕連沈老鬼如今都沒摸清楚,至於作用更是不明,但其中有很多段是超過我們現有的任何存在的。」

「你的超過是指……更高維度?」

「他在說什麼啊?」

沒有經歷過黃石公造生基裡頭的事,朴有天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沈昌珉見狀抬起手來比劃了一下兩人之間的距離,問:「你說我們之間隔多遠?」

「半米唄!」

「如果其實空間發生了很多次折疊才形成的呢?」

朴有天恍然大悟地一拍腦袋,驚嘆道:「難怪我們當初一覺醒來就直接從江蘇跑到江西去了!合著是從這個隧道逃出去的。那沈老鬼當年也是用這個偷藏人口騙了你?」

見楊易清緩緩一點頭,朴有天不禁唏噓不已。即便五十多年過去了,什麼都在變,唯一不變的竟是你虞我詐。

 

「爺爺!」

三人聽到呼聲連忙回頭,楊易清拄著盲杖激動地往前趨了兩步,急急招了招手。金在中當即眼眶一紅,撲上去就抱住老人,委屈說道:「我還以為您出事了……」

「沒事沒事,爺爺啊有分寸。」

比起金在中的歡喜,鄭允浩眉間卻縈著愁雲。他盯著楊易清,眼神頗耐尋味。

「小心!」

朴有天眼尖地指了指鄭允浩身後,後者連忙閃身避開,而沈昌珉卻衝著來者迎了上去,他一招四兩撥千斤將拐杖順勢拉回手中,重重插到泥土地裡了。

沈老鬼踉蹌幾下才穩住身形,兩人一對視便都怔住了。

沈昌珉幾欲張口,卻尷尬得說不出話來。可隨後他便聽到沈老鬼重重哼了聲,一句話未說便與他擦身而過,抽出拐杖一頓一頓地朝楊易清方向走去,比陌生人還要生分。

「好一個爺孫情深啊楊老頭。」

「你這手下得也太狠了吧,我孫兒的功課如何,不用你來點撥!」

「你孫兒?楊老頭,如今恰逢人都到齊了,你處心積慮了二十年的事情,是不是也該說個清楚了?」

「說什麼?」

金在中緊接著話抬起頭來,認真盯著沈老鬼,他胸口有些發慌,左手已緊緊挽著楊易清的手臂。

「說什麼……當然是說他想如何用你換回他真正的血脈了!」沈老鬼盯著楊易清皺起來的面容,眼眸裡迅速閃過快意,也只有他用著仍舊愉悅的語氣說道:「楊易清啊楊易清,我花了三年的時間琢磨,你會將金在中那娃兒的屍體藏在哪,藏在哪個我無論如何都難以發現的地方!呵呵呵……也不枉我費勁一番心思啊,天意就是要帶他們來,你攔得住?!」

隨著沈老鬼一聲憤吼,兩聲雷霆霎時作響,天空陰霾仿佛終於承受不住,砸下冰涼的雨點來。金在中好似倏地被那嗔雷擊中了一般,渾身冰涼地杵在原地,單薄地晃了晃。他下意識轉頭去尋鄭允浩,眼神帶著無法掩飾的倉皇。然而鄭允浩只靜靜地沉默在旁,一個字也沒說。兩人的視線在濕潤的霧氣中膠著了片刻,都模糊得看不清對方眼底。

 

「爺爺……爺爺?」

金在中的嘴角微鹹,聲音發抖,他只希望楊易清說句什麼,隨便什麼都好。可回答他的只有一聲寥寥的嘆息,以及沈老鬼重新響起的冰冷聲音:「就在白虎砂。」

任金在中再糊塗,這時候都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至於沈昌珉和朴有天,則完全處在震驚之中,杜口結舌。

金在中穩了穩身形,壓下陣陣鋪天蓋地的眩暈,朝穴場的白虎砂(右邊,左邊稱“青龍砂”)走去。在山包邊緣,很明顯有一塊土地是新土,看得出來沈老鬼早已動手翻過了。金在中抹了把臉,忽然蹲下身不顧一起地徒手刨挖起來。跟在後面的鄭允浩連忙上前,試圖將人拉起來。但也不知金在中哪裡來的力氣,一把重重地將鄭允浩推了個趔趄,自己卻也摔落濕泥之中。

金在中緩緩仰起頭盯了鄭允浩半晌,那又恨又怨的眼神透過雨簾般的額發,只看得鄭允浩從指尖到心臟都在痛麻。

「哥……不要……哥!不要挖了……」

金俊秀尖銳的聲音突然劃破滯悶的空氣,他粗粗喘著氣,似乎是剛剛才趕到,左手腕還被麻繩綁住,困在藍久阿旎的手裡。

金在中吸了吸發紅的鼻頭,朦朦朧朧地看了俊秀一眼,緩緩回過頭來將手指又陷入了泥濘中。鄭允浩再也受不住,他眼角發酸地扭開頭,背過身子往旁邊走開了些。藍久阿旎見狀,微微皺了皺眉,將手中空彈的步槍扔到金在中腳邊。藍本是好心,給他當工具,可金在中卻只停頓了片刻,便揚手抄起那把槍,狠狠砸到別處。

 

豆大的雨滴從天幕往下傾注,隨風斜刮到人臉上再濺進土裡,坑坑窪窪地彙聚,又被金在中撥開。指縫間已滿是粘土,金在中重複著機械的動作,耗費著自己最後的意志力。他死死埋著頭,其實雙眼糊得什麼也看不見。

而金俊秀那時已是哭得喘不過氣了,他蹲下身抱成一團,眼裡漫出一撥又一撥淚水,卻攔不住那棺材的形狀逐漸現出。

金在中趴跪著搆到棺木邊緣,佈滿髒泥和血絲的雙手緊緊扒著棺蓋。他失去血色的雙唇微啟,哆哆嗦嗦地發出哽咽,顫抖的肩膀讓他幾乎連跪都跪不住。然而金在中微弱的力氣怎麼都推不開那棺蓋,直到一雙手幫忙掀起了蓋子的另一頭。

金在中這回沒有推拒,更沒有抬眼望鄭允浩,他只是怔怔地盯著那口棺材,任它一寸寸開啟。

光線甫透,便露出裡頭孩子的臉龐來。跌坐在一旁的男人比誰都更清楚那副相貌,眉眼鼻唇,沒有一處不是他應該熟悉的。

令周圍人吃驚的是,棺木中孩子的身體沒有一絲腐爛與脫水,完好得就像睡著了似的,仿佛輕聲一喚,男孩就會醒來,睜開笑意盈盈的雙眸。

他只是睡著了,只是時間被人奪走了。

一站一跪的兩個男人隔著棺木相對,仿佛突然間就遙遙地陌生起來。他們相似的,只有同樣痛苦悲戚的神色。

 

 

「如果他是金在中……那我是誰?」

金在中帶著這個疑問直到昏厥,直到大腦再也無法思考任何事情。透支的身體狀況讓他一睡就是近二十個小時,再度醒過來時,除了有些失神,倒也沒有別的後遺症。

夜色冥蒙,金在中愣愣盯了會兒天花板,雖然環境黑黢黢的,他也能感覺得到是在“家”裡。想起這個詞,一時間竟百感交集,情緒翻湧得鼻腔發酸。

聯繫起事情的前因後果,一切都明朗了。鄭允浩要瞞他……怎麼就沒能瞞他一輩子呢?

「醒了?」

床邊打盹的鄭允浩也不知怎麼地就察覺到了。金在中清了清嗓子,側翻過身蹭了蹭枕頭,然後才沙啞著應了一聲。

鄭允浩去開了燈,弱光打下來並不太刺激眼睛。再回頭看時,金在中已撐著身體坐了起來。他很自然地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水還是溫的。鄭允浩坐回椅子上,鬍子拉渣的,模樣盡顯幾分憔悴。金在中本來想脫口而出的一堆話,看見男人這樣,竟什麼都說不出口了。兩人仿佛賭氣,卻又仿佛彼此憐惜著,誰都沒出聲,只是靜靜坐著對望。

 

似乎聽到了房內響動,客廳裡一同待了十幾個小時的有天和楊易清也推門進來了。金在中的目光轉過去,先直直望向了楊老爺子,這個自己喊了二十多年爺爺的人,此刻陌生得他連輪廓都辨不清。

「我就想問一句……沈老鬼說的,你要拿我換回你真正的孫子……是不是真的?」

金在中強迫自己仰著頭,他怕再多說一個字淚水就要砸下來。

楊易清臉上的痛楚自那日以來就未減分毫,現下聽到金在中顫著聲音問起,竟率先老淚橫流,悲苦地回道:「你還那麼小啊……我抱著你回來之後,當天晚上你就……就熬不過去了,身子都涼了半截。我真沒辦法啊……我和你爸都沒辦法了,只好帶著你去了昆侖。我知道無論成不成……那個地方都是最後的機會了,爺爺怎麼能不拼一次?」

「那不是我……」金在中突然低聲呢喃著,然後吼道:「你說的那不是我!」

他突然意識到,在剝掉金在中這個名字後,他就什麼都沒有了。大腦壓根不存在絲毫空間去接受這件事的緣由和其他多它餘資訊,金在中頭痛欲裂,像要被人撬開了一般。

「難道再回一趟昆侖……就真的能……」鄭允浩說不下去了,他垂頭含著話語,輕輕搖了搖頭。

金在中緩緩扭頭望向鄭允浩,聽到他嘴中含糊的話,淚腺再也繃不住。他氣自己怎麼現在才明白,這男人從一開始出現就念叨著的“金在中”,從來沒指向過自己啊。說到底,不過與他相識三個多月,怎麼比得上他心裡頭十九年的惦念?這個笑話鬧得也太大了,不知到底是鄭允浩更癡傻些,還是自己更甚。

 

靜謐良久,靠在門邊的朴有天忽然開口:「我不知道金在中小時候是怎樣,也不知道你們心中的他應該是怎樣。但金在中就是金在中,是這些年跟我朴有天出生入死過的朋友!這個坐在床上的人對你們來說是假的也罷,對於我來說就是真的不能再真的,是他媽活生生一個人!」

這算是金在中第一次見到朴有天發飆,心中感觸萬分不知到底何種滋味。接著他又聽到朴有天氣急敗壞地喊他走,說只要他不願意,誰都逼迫不了。楊老爺子不能,鄭允浩同樣不能。

金在中依然戚戚地望著鄭允浩,一眨不眨與他對視著,口中哽咽回道:「我為什麼要走?我又沒做錯什麼!沈老鬼說得對,我這命是借來的,遲早有一天得還回去。該還的就得還,不是我的反正也無所謂。」

朴有天幾乎氣得咬碎牙根,他狠狠瞪了鄭允浩一眼,只是後者那含水光的眸子正一錯不錯地映著金在中。凝視的兩人幾下裡就仿佛將他人杜絕在世界之外,彼此間情愫交疊,雖複雜難言,總歸是愛比怨多。

 

金在中不知楊易清和朴有天是何時走的,只知道回過神時,屋內悄然,而自己一手已緊緊捏住鄭允浩衣領了。他將男人拉近幾分,近到可以瞅見鄭允浩發顫的眼睫,然後猛地就是一拳打了過去。

鄭允浩撞翻椅子摔到地上還未起來,身子就又是一重。金在中壓住他就地再給了兩拳。領口被拽得緊到難以呼吸,鄭允浩舔了舔火辣辣的嘴角,在窒息感下聽覺卻格外靈敏起來,清晰捕捉到金在中壓低聲音說的每一個字,語調和顫抖的尾音都一股腦灌進他的耳朵裡,咬牙切齒而酸脹到要從他腦袋裡炸出來。

「你知不知道……我都已經打算,什麼都不問……就跟你好好過日子了……」

鄭允浩感到胸前傷口在作痛,卻及不上金在中丟來的一個眼神。他下意識伸手擦去金在中臉上的一片冰涼,仿佛只有這樣做,心臟才好受些。

逐漸地,桎梏被緩緩鬆開,金在中身子放軟地俯身下來,壓了壓因情緒波動而過度起伏的胸膛後,才又抬頭向鄭允浩開口道:「我再問你一遍……真的要我去昆侖嗎?」

鄭允浩閉了閉眼,深吸幾口氣後才慢慢睜開,並無聲地點了頭。

 

 

 

 

 

 

Episode4.6 最後的併肩

 

鄭允浩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著的,似乎直到晨光曦微才漸漸有了睏意。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一門之外,金在中也定是睜眼坐了半宿。從死裡逃生,然後又一連串經歷如此大起大落的情緒,饒是鄭允浩,身體也倦了。

好不容易睡熟,卻是被傳來輕微刺痛感的胃部喚醒的,實在不好受。鄭允浩緊了緊眉頭,一個鯉魚打挺便翻身而起。他的手在臥室房門上滯了幾秒,才輕輕拉開。

客廳被室外正熱辣的陽光敞照,明淌一片。視線所及,是屋門口正享受自然溫度愛撫的幾床被單,散亂地掛在繩子上,下面好幾個盆子裡也還有尚未曬完的衣物,無聲抗議著其主人中途撤離的惡行。鄭允浩摸了摸腦袋,虛眯著眼往廚房瞄去。那裡頭正傳出嗞啦嗞啦的油粒嘣響聲,以及直沁胃部的飯菜香味。

金在中翻了下鍋,微微後仰著身子,一副受不了油煙上衝的模樣。鄭允浩剛踏進廚房,金在中就仿佛後腦勺有眼睛似的,轉過身將鍋鏟伸到他鼻尖下面,上頭盛著些許紅褐的湯汁。

鄭允浩遲鈍地以眼神詢問了下,就聽到金在中嘖道:「嚐嚐味。」鄭允浩這才低下頭抿了抿。

「鹹淡?」

「唔……挺好。」

鄭允浩感覺自己像在做夢,待金在中沉默著背過身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答案是痛。

鄭允浩有些無所適從地在廚房裡踱了兩步,一米八幾的個子杵在那顯得傻愣愣的。金在中正打了小火收汁,回眼瞅到這麼個佔位置的男人,不樂意地嚷道:「愣著幹什麼啊,擺碗筷去!」

鄭允浩遲疑片刻,才哦了一聲,慢吞吞地往外頭挪,表情似是捨不得。金在中看著他覺得好笑,噯地一聲又把人喚住。

「啊?」

鄭允浩這回反應極快,兩步就走回來了,一副你說什麼都愛聽的模樣。金在中撚起擱在料理台邊緣的半截菸頭,賞到他嘴裡,點頭道:「你說得對,這菸都淡出味來了。」語畢,自然無比地啄了啄鄭允浩尚還青腫的嘴角,緊接著邊將鍋裡的魚出盤,邊朝後踹他一腳,再次大聲催道:「去擺碗筷啊!」

鄭允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坐到桌邊的,受寵若驚而略顯焦躁地咬著筷子。他盯著那盤熱氣騰騰的紅燒魚,上頭已經被金在中挑了四五塊肉去了。

「你還不吃,是想等下舔盤子啊?」

見鄭允浩仍眼巴巴望著他的臉,仿佛要盯出個洞來,金在中終於放下碗筷,收回了本來洋溢的神色,垂眸輕聲道:「就吃吧……也沒下回了。鄭允浩,這日子過一天少一天,過一天就是一天,你別掃我興。」

兩人沉默半晌,鄭允浩壓了壓眼底黯然,終於提筷吃起飯來。吃著飯的男人,像誰要跟他搶似的,狼吞虎嚥。見他大快朵頤的樣子,金在中心裡鬆了口氣,才重新端起碗筷。

 

吃完飯,鄭允浩又被支使著去牽繩子,曬衣服。金在中就靠在門口半慵懶地沐浴了會兒陽光,時不時讓鄭允浩將繩頭拆了重繫。男人被他喚得又是鑽床單又是爬樹,金在中倒心安理得,想著自己都要不在了,還不能可勁兒折騰兩回啊?

等鄭允浩將一大堆床被衣物牽得像層層屏障一般大功告成後,回眼卻不見門口有人影了。他回屋時從門沿上撕下一張便條,看到上頭張牙舞爪的字寫著:出去一下,回來要看到屋內大掃除完畢。

鄭允浩咬了咬唇,最終抑制住去找他的念頭,依便條上的吩咐老實回屋了。

 

金在中循著熟悉的路徑來到那房子門口,在臺階上呆著猶豫了好幾分鐘。金俊秀還在朴有天那被照顧著,因此屋內應該只會有母親一人。金在中回憶起來,自己好像很少喊這個女人一聲媽,總是難以叫出口,上回見面也還是鄭允浩胡鬧了一番。

金在中緊張得又咬了咬唇,終於還是伸出手按了房門號,對講門鈴很快就被接起了。

「在中?」

「嗯……那個,您不用開門!」金在中忙說道,「我不上去了,就……跟您說幾句話。」

那頭似乎因為納悶停頓了會兒,但還是溫和地勸道:「有什麼話,上來說不好?」

「不了……」金在中勉強笑了笑,知道母親瞧得見自己的表情,忙低下頭整理了會,然後才抬眼說道:「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我是想跟您說……我和鄭允浩在一起了。」

聽見那頭片刻的沉默,金在中又急著補充道:「鄭允浩,您上回在我那見過的。」

「啊……嗯,我記得。」金母終於介面出聲,然後似是想到什麼,輕輕說道:「彼此能夠好好照顧就行了。」

金在中點了點頭,回道:「嗯,他對我……挺好的。」

「那就好……在中啊,是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啊。」金在中咧了咧嘴,拼命讓自己發顫的聲音顯得鎮定些。「我也沒別的人能說這事,就是……想告訴您一聲。」

那頭似乎在遲疑什麼,金在中往攝像頭邊緣挪了一步,側埋下頭擦了擦通紅濕潤的眼角,然後才朗聲說道:「那我就先走了,您忙。我……下回,下回再來看您。」

金母應了一聲,卻沒掛掉,在金在中轉過身後,卻突然喚道:「以後啊,常過來看看,俊秀他總是念著你。」

一句話,讓金在中吞回眼眶地淚水還是滴了下來,他淺淺地應了兩聲,再沒勇氣回頭。

 

金在中一路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還沒走出社區,就不得不找個長椅坐下,埋下頭不成聲地嗚咽起來。只是他沒一個人待多久,身子就被人攬入溫熱的懷抱中。鄭允浩果然還是沒聽他的話,找來了。

「她什麼都清楚……那時候,為了保護俊秀,才要帶他走的……」

即便楊易清瞞得過所有人,也瞞不過作為一個母親的直覺。自己的孩子已經不在了,她比誰都清楚,即便並不諳曉其中緣由。“金在中”再像,也終究不是自己的孩子。

金在中沒一會兒便懊惱自己起來,恨不得把一分鐘拆開來用的是他,現下沉浸在無益情緒中的,也是他。想到這,金在中不禁抬起頭來,悶聲道:「不是說讓你做大掃除的嗎?」

金在中的下巴硌著鄭允浩的肚子,說起話來震得他發癢。鄭允浩笑著舉手道:「天地明鑒,我可是完成任務才過來的!」

金在中還欲再說什麼,鄭允浩卻摟緊他,嚴肅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金在中只動了動眼珠,便看到一個男人的側影疾步從鄭允浩身後走過。而鄭允浩的注意力卻放在了別處,憑藉著敏感的洞察力,他捕捉到方圓十米內至少有三人埋伏潛行著,目標直指剛才走過去的那個男人。這些人的動作連貫有序,每個肢體動作持續時間不超過0.7秒,是專業的狙擊手。

「剛才那個人……好像是有天的爸爸。」

金在中貼著鄭允浩站起身來,附耳小聲告知。疑惑地偏了偏腦袋後,鄭允浩眼神示意兩人跟上去。在中本來還怕會被狙擊手發現,但幸好朴父有意無意往人群熱鬧的地方走,才沒使緩緩尾隨在後頭的鄭金二人顯得突兀,直到最後,他走進一棟購物廣場,就在大廳裡的一家拉麵店落了腳。

 

店鋪不大不小,百來個平方。鄭允浩拉著金在中在朴父斜後方的桌子坐下,隨意要了兩份拉麵。他裝作觀望模樣,四周掃了幾眼,便將三個狙擊手的位置了然於心,小聲與金在中講了。過了一會兒,那邊的朴父仍舊一人低頭吃麵,似乎毫沒覺察。金在中放心不下,思慮再三,上前坐到了男人對面。

朴父驀地抬起頭來,雙方雖然沒有說話,但視線交匯中卻分明傳達出都已知曉的緊張感。鄭允浩還在埋怨金在中太草率,餘光卻瞅到那三個狙擊手都定下伺機而動的姿勢了。朴父除卻一開始的詫異,後來竟有幾分焦急,不知欲言又止些什麼。而金在中沒有在意,他以食指點了點茶水,正欲在桌上向朴父勾畫出狙擊手的位置,就感到手臂被鄭允浩拉起來了。可誰知,桌對面的男人卻突然重重沉聲道:「坐著別動!」

鄭允浩臉色一變,接著便見到朴父猛地推開椅子高聲喊道:「這裡有炸彈!」

整間拉麵店寂寂地靜了一秒,這一秒裡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一聲電子音開啟的滴答響動,人群頓時爆發出驚恐失措的慌亂。前幾分鐘還在各自座位上吃東西的顧客,這下都慌不擇路地驚跳起來,失聲尖叫著你推我擠地往門口逃竄。不到半分鐘,整個商場一樓都失控了,沸騰的恐慌情緒還在往樓上蔓延。攢動混亂的人群自然擾亂了狙擊手的視線,朴父深深看了金在中一眼,來不及說什麼就趕緊混入潰散的人群中,消失不見了。

鄭允浩緩緩蹲下,他仍緊緊捏著金在中的右手,然後側頭往座位底下探了探。一個四四方方跳躍著紅色計時信號的玻璃盒映入眼底,連著幾股黃色銅線的玻璃管裡,一串鋼珠正微微震顫。

「不要動。」

鄭允浩輕聲說著,並抬起頭來與金在中對視了一眼。他也沒發覺自己的聲音已經有些不穩了。金在中喉結微顫,點了點頭,被鄭允浩握著的那隻手已經汗濕,傳來寒寒的涼意。

 

鄭允浩當即迅速起身,朝拉麵店的工作間衝去。金在中一動也沒敢動,他盯著門外空無一人的商場大廳,僵直得有些發麻。當鄭允浩捧著一堆五金工具再度回來時,金在中才開口問:「還有多久?」

鄭允浩仰翻過身,滑到椅子底下,急速回道:「四分半。」

拆開外面的玻璃罩,鄭允浩就絕望地發現,整個定時電路太複雜了,火線零線迴路線交雜成一團,而電雷管的電源應該是由這些連串的鋼珠控制的。壓感如若瞬間消失的話,點火電路會直接導通。

「允浩……」沉默了良久,金在中突然說起話來。「我昨晚本來想了許多,想……想早知道後來會發生那種事,不如就跟你一輩子待在那個村子裡好了。比起如今,那種噩夢根本就不可怕啊。但後來一轉念,覺得還是不要了……我們現在兩個人難受,總比那時候你昏迷著,我卻一人擔驚受怕要好。」

「在龍眼底下,你不是也有跟我告別過嗎?可你看……這一下就輪到我了。其實要就這樣死了,挺沒意思的……又換不回“金在中”,你到時候得多難過啊,一半為他,一半為我……其實我想多佔一份的,反正你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

金在中心裡沒算時間,但總覺得已經是好幾個五分鐘過去了。他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堆話,除了順著鬢髮下滑的冷汗外,眨眨眼,發現睫毛也是一片潮濕。包括跳得發痛的心臟在內,金在中將這些都歸咎於腎上腺素的分泌。

不多久,忽然聽到炸彈尖銳地滴了一聲,竟開始一秒一秒地發出電子音來。

「多少秒?」

鄭允浩仍舊沒有出聲,但金在中分明感到他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忽地,金在中深深吸了幾口氣,不再遮掩濃濃的哭腔,開口急急說道:「喂……那句話是假的!」

「什麼?」

這一次,鄭允浩回他了。

「我昨天說不是我的命反正也無所謂,那句話是假的,我生你氣……」

「我知道。」

鄭允浩說著,忽然停下了手中動作,翻身爬了起來。他對著金在中搖了搖頭,眼眸中是快要溢出的自責,液體在他眼眶中幾度打轉。電子音仍舊滴滴答答地一聲催促一聲。金在中盯著他,大腦一片空白,突然循著本能狠狠拽了鄭允浩一把,然後讓四片唇瓣緊緊契合,契合到沒有一絲空氣能鑽進兩人之間。金在中什麼多餘的動作也沒做,只是貼唇,環上鄭允浩的脖子,再死死閉上眼睛。不知是不是自欺欺人,一瞬間仿佛恐懼感就那樣退散出去了。

耳邊清晰地傳出倒計時數秒的聲音:滴——滴——滴——滴——滴——

然後世界轟然一片沉寂。

 

眼睫不安地動了動,金在中又在心裡默念了幾秒,才恍恍惚惚睜開眼。看到鄭允浩近在咫尺的雙眸竟也裝著與他類似的疑惑,金在中才驚訝意識到……沒爆炸。他腦海裡亂七八糟地閃過朴父欲言又止的表情,還沒弄明白,忽然感到腰身一緊,鄭允浩已經將他攬起,幾乎淩空地旋了半圈,整個人就迅猛地被壓向身後的柱子了。

金在中顧不得後背一痛,忙不迭回應起闖入他嘴中的舌頭。一股原始的粗獷感疾風般橫掃而來,沒有放過他每一顆牙齒。金在中順勢將雙臂箍緊,指尖幾乎是要掐進鄭允浩後頸了。唇舌被鋪天蓋地的佔有欲擒得牢牢的,金在中遲疑不到一秒就回擊了過去,韌勁十足的舌尖擠進鄭允浩口腔裡勾勾纏纏,又舔又咬的,兩人不一會兒連下唇到下巴都濕得黏糊成一片。

鄭允浩握在他後腰的雙手又是一陣用力,幾乎要將人折過來才甘心似的。兩人灼熱的鼻息燒得金在中整個身子都發熱起來,索取得更加賣力。唇瓣被摩擦得火辣辣地痛,也分不清到底誰是誰的,只是瘋狂地發著狠勁。就是死在這淹沒人的激烈熱潮中也好,金在中想,總比被炸死要強太多。

已經用最快速度趕到的員警,沒想到直接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於是都在門口傻愣住了。先不論性別,他們見過接吻的,只是沒見過這般吻得似有不共戴天之仇的。

 

 

在警局錄完口供,又跟朴有天細談過這件事後,天色已經不早了。兩人自然沒有向員警將朴父供出來,想來一開始那炸彈就是他弄的一個幌子罷了,用來甩掉捕追者。回的家時候,兩人順道買了一箱啤酒,算是慶賀劫後餘生。

金在中就著月色看到鄭允浩嘴角是青的,嘴唇是破的,不禁就樂了。這張臉,他最近沒少往上直接招呼,先是拳頭,後是牙齒。鄭允浩瞥了他一眼,心照不宣地咳了一聲。

金在中知道自己紅腫發麻的嘴也沒好到哪裡去,但最令人在意的,恐怕還是那幾分鐘裡,自己一股腦倒出來的話吧。金在中敢肯定,若不是以為自己就要死了,這輩子不可能和鄭允浩說那麼多。不過也幸好來這麼一齣,讓自己什麼都說了,不多的時間裡,再不會因自己的彆扭,留下什麼遺憾。

 

「怎麼了?你一路上都要把我看化了。」

離家門口還有百來米遠,鄭允浩就已經變成尾巴黏在金在中身後了。他抱得金在中不好走路,只好跟著他慢悠悠地晃。

「看你這狼狽模樣,昨天打你也不知道躲。」

鄭允浩咕噥了一聲,歪著頭回道:「也就是你。別人有這念頭,早被我扼殺在搖籃裡了。」

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金在中推了一下他腦袋,示意去拿張涼席出來。鄭允浩照辦,從屋子出來時,金在中坐在門檻上已幹掉半瓶啤酒了。

「趁我現在心平氣和,你說說昆侖的事唄。」

從他昨天就一直很反感的表現來看,鄭允浩沒想到金在中會主動問起,但思慮片刻後,還是坐下如實說道:「昆侖脈細複雜你是知道的,你爺爺有所瞞我,所以我也不清楚他當初是怎麼知道鏡面人一事的。而且我相信,他都不一定有把握能再回到那個地方,只能是一試。而當年,其實不是楊老爺子抱著已經……你進去的,而是你爸。所以裡頭到底發生了什麼,除了他誰也不知道。」

金在中並未在意鄭允浩的稱呼,反正到這個時候也說不清了。他點點頭,默示鄭允浩繼續講下去。

「你有沒有想過,既然你父親是抱著兩個“你”出來的,一個活,一個死,那麼他自己……其實也應該有兩個人才對。」

金在中愣了一下,冰啤酒從嗓子眼裡澆下去,苦澀與甘醇交雜刺激著喉嚨。他沉沉地介面道:「可是出來的只有一個,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把另一個自己,當場殺了。」

鄭允浩抿了抿嘴唇,不再說話。兩人一瓶接一瓶,對著夜色和早上晾起來的被單衣服,不一會兒竟就灌進去大半箱了。金在中似乎此刻才有了點醉意,他背著身子,靠在鄭允浩肩膀上,突然輕聲開口,問道:「你也是聽到沈老鬼告訴你,才知道的吧?」

真正的金在中有希望活過來,鄭允浩的確在以前從未考慮過這件事的可能性。

「你老實告訴我,當他跟你說過去和現在你可以擇其一的時候,你怎麼想的?」

鄭允浩淡淡笑了笑,他低下頭來,嘴唇輕柔地貼著金在中額角,慢慢答道:「第一反應是吃驚,第二反應是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你知道後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金在中怔了怔,感到在肚子裡發酵的啤酒,彌漫出酸澀的味道順著血液直往腦袋上湧。他垂了垂眼,許久後才又問:「如果我沒能從昆侖回來,你是不是……總有一天也會來接我?」

鄭允浩重重吸了口氣,點頭道:「是。」

金在中眉心微顫,眼裡不知怎麼地就再次浮上淚光,咬了咬唇壓下心頭那股熱流,低喃道:「這回你得發誓我才信啊。」

鄭允浩帶淚笑了兩笑,哽咽著道了聲好,聲音空空地應道:「我鄭允浩,對你,金在中發誓。或許我們抵不過世事無常,也抵不過炎涼時光。但我不會讓你孤零零走到我視不可及的地方,無論在哪裡,若你剩一根骨頭,我就帶一根骨頭回家;剩一縷頭髮,我就帶一縷頭髮回家……」聽到身旁傳來清淺的規律呼吸聲,鄭允浩方才從遠處收回目光。他心思重重地嘆了口氣,低下頭,雙唇淺淺擦過在中額角,囁嚅道:「傻瓜,因為我從不曾面臨進退維谷的抉擇,此生唯一的風向標,僅你一人而已啊。」

 

 

 

 

 

 

番外四 承諾

 

鄭允浩繞著小在中轉了第十圈,自己腦袋都有點發暈。可被允浩灼熱的視線纏了半個小時之久的人事不關己,毫不受影響地坐在石頭上,躬身在泥地裡寫寫畫畫。鄭允浩跪到他旁邊又托腮凝視了半晌,對被樹枝勾出來的那些橫橫豎豎的東西完全不明所以。他無趣地撈起在中身旁的那三枚銅錢,雜耍一般拋得老高,玩起空接起來。

「這個你不能玩!」

小在中聽到響動忙挺起身來,急著叱責。

見不做聲良久的人終於搭理過來,鄭允浩來了興致,耍得更起勁了。他淩空對著一枚乾隆通寶彈出食指,那滑溜的銅錢邊緣滾著午後的光線直朝金在中擊去,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允浩還來不及發笑,在中那一雙淡眉就向額間蹙攏,下面是盛著怒意的眸子。他抿著唇,就那樣不動聲色地盯著鄭允浩,直把鄭允浩盯得恨不得佝僂下身子。

「對不起對不起……我給吹吹。」

鄭允浩徹底是行動派,徑直湊上去,對著他微微發紅的額頭又吹又揉的。

「都是你啊,不停打擾我,害我沒算好!」在中嘟囔著推開他。

「算什麼呀?」

鄭允浩不滿被扔在一旁半個小時,雙腳重重跺了兩下,還不解氣地跳來跳去,硬是將地上橫七豎八的線條給擦花了才舒坦。

「算戌時的天氣。」

「天氣也能靠算的啊!那結果怎麼樣?」

「唔……子孫爻發動,應該是晴……晴天。」不太願意承認自己能力不及,在中不樂意地小聲嘀咕。

鄭允浩眯了眯眼,忽然一吸鼻子,長長嗅了口氣,接著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怎麼覺得等一下會下雨呢?」

「才怪!就是晴天!」

金在中立馬反駁起來,小腿踢得飛快,不輕不重地好好踹了鄭允浩幾下。後者就著兩人的距離,揚起手臂輕輕鬆鬆就將人穩住了。允浩捏著在中腳踝迅速往兩邊一拉,直接將人騰空摟起來。小在中嗚嗚哇哇地怪叫了幾聲,但還是不得不本能地夾緊鄭允浩的腰,縮緊環抱他肩頭的手。

允浩的嘴角斜飛起得意的弧度,佯裝做怒道:「這不行,我得把你捆好!」

鄭允浩邊說,邊抱著身上的人朝一旁的虎骨木走去。

「你在幹什麼呀?」

被允浩托到低樹枝上坐著的小在中,還是不安地扭了扭。可鄭允浩故作神秘,就是不答,分明是報復。在中只見到他將虎骨木的樹皮撕成一層層薄膜,又幾股搓絞起來,五根指頭變魔術一般在其中穿插翻飛,沒多久,竟編出一環,紋理細緻,木紋交錯,倒有幾分精緻的模樣。

對上小在中眼巴巴的目光,鄭允浩洋洋一笑,翻身跨上樹。他食指勾著那環轉了幾圈,滿意地傾過身子去,問:「想要啊?」

將肉嘟嘟的下唇含在嘴裡,金在中沒說想,也沒說不想,但直勾勾的視線就盯著那物打轉了。

鄭允浩哼了一聲,捉起在中的左腳放到自己腿上,再迅速將手中的玩意套到他腳腕上,不大不小剛剛好。允浩用手指勾著那腳環邊緣一提,牽起在中的左腿晃了晃,樂道:「你要一輩子戴著,只要想到這,就心軟,捨不得再踢我了。」

小在中鼓了鼓腮幫子,沒等他話說完就翹起前腳掌蹬了蹬允浩手腕。兩人還要再鬧,卻被突如其來的一陣山搖地動嚇到了。幸好鄭允浩眼疾手快,才將金在中和自己都穩在了樹枝上。

「難道是……地震了?」

幾秒後趁著動響消失,兩人小心翼翼地從樹上爬了下來。

「應該不是。」允浩搖頭否道,他的視線朝林子深處投了過去。凝視半晌,他不安地往那方向走了幾步。後頭的在中忙趨步跑上前,緊緊拽著鄭允浩的手臂,慌張說道:「我跟你一起!」

 

就在兩人說話的空當,又傳來一陣鋪天蓋地的晃動,樹木颯颯作響,抖個沒完,而周圍小一點的石頭已經四處滑坡滾落了。

鄭允浩動動耳朵,循著捕捉到的怪異聲響辨別方向,他牽著金在中,一步步往深處走。忽而一串吼嘯震得兩人身子都僵住了,最早回過神的允浩還聽到有急切憤喊的人聲夾雜其中。兩人爬到一處縮窄的涵口,探身望過去,竟看到一從未見過的龐然大物。那怪物狂躁地擺動身軀,而下半身還陷在地下,貌似被什麼拖住了。但即使只露了一半身子,怪物的恐怖效果也極為可觀。一堆穿著白大褂四處奔竄的男人就像螞蟻一樣,他們嘶聲力竭地吼著,端起槍彈似乎極力想控制住局面,但情況只越來越失控而已。

鄭允浩急促地喘息著,被他緊緊握在手心裡的小手更是一片濕滑,還在因恐懼而發顫。金在中靠向允浩,另一手則捏著他的胳膊,幾乎指甲都要陷進皮膚裡了。

「那邊有人!」不知是誰驚叫了一句,霎時間無數詫異的眼神都投了過來。

「……快別讓他們跑了……是兩個孩子……」

嘈雜一片,後頭到底說了什麼,鄭允浩都無心再聽了。當他看到那群大人突然將步槍對準過來時,拖著金在中就飛快逃跑開。

饒是鄭允浩對山路再熟悉,兩個孩子也跑不了多快,身後的追捕聲一浪高過一浪,槍聲三三兩兩闖入鄭允浩腦中,而他充耳不聞,仿佛渾身唯一有意識的就是那雙腿和死死牽著金在中的手。

在中已是無意識地嚇哭了,張惶失措地跟著前頭的身影,一張慘白的小臉微微哆嗦。不多久鄭允浩就發覺在中跟著自己的步伐太吃力了,他一咬牙,突然急切地兜了個身,將人拉到附近的一塊巨石之後。巨石後背凹陷,勉強算得上一處死角,但危險的是,其後不到幾米遠便是一道滾坡。

「在中你聽著,我去把他們引開,你就待在這裡不要動,千萬不要出聲,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出去!明白了嗎?」鄭允浩迫切地說著,他拼命使自己鎮定下來,即便身子仍然顫抖。

在中惶急地捏著鄭允浩衣角,睜大的雙眼被淚水沖得烏黑發亮,卻有幾分失神。鄭允浩用了些勁道才拽開他的手指,緊緊捏了捏,承諾道:「不用怕,我一定回來,等我回來!」

在中死死咬著唇,不讓自己泣出聲。但允浩已然沒有時間多說什麼了,他轉身而去,倉猝地跑開。在中切切地望著鄭允浩躍出的身影,蜷縮成一團貼在石頭上瑟瑟發抖。

只是那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再也等不到鄭允浩回來的那一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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