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6.6 七星打劫

 

「你的意思是,他能看見一個人的時空位置?」

「確切的說,是向量值。他……他甚至是憑這個來辨別所有人和物的!」

「是因為從昆侖回來後,導致的腦損傷嗎?」

「據我讀過他的論文手稿來看,比昆侖的時間要早。他應該是天生就有某種學者綜合症,至於昆侖一行,可能加重了病情。」

「那他老掛在嘴邊的零基底是什麼意思?」

俊秀記得,鄭允浩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自己是遲疑了一下的。他不確定接下來的話從自己口中說出,到底是不是一個值得鬆口氣的選擇。但俊秀動了動喉結,還是從乾澀的嗓子眼裡發出了那些難聽的聲音。只是如果給他重來的機會,俊秀想,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我前面說過了,每個人都能形成各自的世界線。現在我們把世界線按類時向量作為一個集合計算,它們之間又具有某種類空聯繫,具體到理論意義上來說,就是可以計算出數值的因果律。一個正交歸一基底可能包含三種向量,其中一個就是零向量。你們倆如今的因果律形成了一個由零向量組成的零基底,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們在這個時空的參考系中,是等同於彼此的存在!」

「所以我們倆才會引得他慌亂,因為他沒法分清我們。也就是說我可以……代替在中?」

俊秀意識到自己怔怔點了下頭,低喃道:「可能就是你們曾經千萬次迴圈的引力疊加下來,才讓因果差距不斷趨近於零的。」

「呵……然後這一次,我們便不會再輸了。」

俊秀看著眼前的人竟還露出笑意,不清楚鄭允浩是否完全弄明白了他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那個……從這個世界消失,可能比死亡要複雜得多。」

「老實說,你認為會怎麼樣?」

「我不確定……但是你先前之於這個時空的力一定會被抽離,而作為品質的載體——記憶,我們關於你所有的記憶,恐怕都……」

「所以才說不是死亡,而是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消失。」允浩皺起眉頭,又輕聲道,「等等,記憶可以消失,那客觀存在的物體呢?比如我曾經打破過一個杯子,到時候這個杯子難道會恢復我打破它之前的狀態嗎?」

俊秀搖了搖頭,解釋道:「不對,消失的其實是我們對於你打破了這個杯子的記憶,而當沒有人意識到這個杯子問題的時候,可以說杯子是處於包含有無限可能性的量子態,不受任何外力的干擾。」

「噓……好了。」

俊秀順著鄭允浩的視線看過去,似乎是他哥終於甦醒過來了。他背脊一挺,站了起來,瞥到腳下因與瘋老頭交流而留下來的一系列推算與公式,慌亂而心虛地拿腳胡亂劃拉抹掉了。

 

「他醒了。」鄭允浩的聲音突然無比空洞地落在耳邊。「你也快醒過來吧。」

俊秀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一臉迷茫。

「醒醒!」

腦袋仿佛要炸開了似的。

「醒醒!俊秀!」

對著氧氣罩發出沉重的呼氣聲,金俊秀終於睜開了眼,滿目眩暈地躺在地上,四周人說話的聲音都仿佛是幻聽一樣。

「金在中在哪?」

「你沒看到他才剛剛醒……」好像是朴有天的聲音

「沒有時間了,金在中在哪?」

俊秀依稀記了起來,他被要求留守在外面等候顧謨的軍隊,而在鄭允浩和金在中離開後不久,就又發生了一次餘震,導致自己昏迷。俊秀用盡全力推開了想遞給他氧氣罩的手臂,衝著花白頭髮的顧將軍斷斷續續吐字道:「他們……進去了……」

「進去哪兒了?」顧謨見俊秀隨著他的問話,扭頭望了望旁邊的圓形巨門。他忙起身來猛地對周圍喝道:「這門能炸開嗎?」

「餘震剛過,還需要救援和清理,這樣做也太……」

「沒用的……沒用……」俊秀滿額的冷汗,他搖頭道,「只有鏡面人……能……交換出……地獄入口……如果……鄭允浩……成功……」

後半截話還沒說完,朴有天就感到手中身體一重,金俊秀便又失去了意識。

顧謨掃了掃四周圍亂葬崗一般死氣沉沉的現場,長長嘆了口氣。洞外不斷催促其快些離開的聲音還在堅持不懈地響起,顧謨正要轉身,卻異外聞到一股味道,他稍稍抬起腳尖,俯下身搓了一小撮泥土,越發聞到一股燃燒過的硫磺味。

 

 

硫磺泥。

金在中小心翼翼避開一處自燃的液態硫磺,將那些隨著嗆人煙霧搖曳的晶藍色火光甩在身後。他勉強在高聳的熔岩邊緣上站穩,抬首一望,不禁被驚得倒吸了口氣,感嘆道:「天呐……這就是地獄嗎?」

只見漫天星辰光耀在他們頭頂,低矮得觸手可及。北極星像一顆引人垂涎的明珠掛在道路的盡頭,與紅黑色連綿起伏的熔岩相聚。而在它的右邊,月魄高升,鋪灑而下淡薄的光芒。腳下佈滿荊棘而頭頂卻是如此美景,刹那間令人有種虛幻感。金在中不知自己到底是否還身處地球,直到又一根駝羽飄下,掃過他的鼻尖。

金在中順著鄭允浩的視線望去,終於知道那漫天的駝羽從何處而來了。想不到巨蛇門背面的正中間竟是陽刻的一座浮雕,畫上的女人雙臂托著一杆天秤,源源不斷的羽毛因受熱膨脹的空氣而從天秤兩端的托盤裡湧出。她的神情莊重非常,目光似乎熠熠生輝,絲毫不遜色於其頭頂所刻的帶有雙翅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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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特(Maat),意為古埃及神話中的正義、整理、秩序之神,唯一配帶羽毛(上刻有其名)的年輕女神。在冥府執行審判時,將死者的心臟和他的羽毛一起放在天秤的兩邊稱重。如果死者生前無罪,便在冥世享福樂。反之其心將會被鱷魚首之獅吞噬。)

 

「是進行亡者審判的瑪阿特。」

金在中聞言苦笑了一聲:「她要是能稱出我的重量倒好了,怕只怕我哪兒也不屬於。」

「你的重量在這兒。」鄭允浩抬起手來,大拇指點了點自己的胸口。

金在中咬咬唇,小力氣地踢了身旁人一腳,好笑道:「喂!你今天情話說太多了吧?」

「你就說你喜不喜歡聽吧!」鄭允浩歪過頭,不出意外看到金在中嗔而不怒的表情。

「別鬧了。」金在中移開視線,拿腳尖點了點地上古炎浚的屍體,疑惑道:「咱們真的要帶上他嗎?」

鄭允浩一邊蹲下身,用古炎浚的上衣和皮帶將其殘破的身體捆了個紮實,一邊肯定應道:「進來時阿梵其實一心求死,咱們都忽略了古炎浚也是鏡面人。這也是不得已,備一手總是萬全的。如果真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就讓他跟阿梵落一處結果也是好的。」非要以鏡面人做活祭,想來,地獄這地方也在懲罰這種存在吧。後半截思慮鄭允浩怕金在中多想,自然沒說。他將被反扣住四肢的屍體一拎,便輕鬆起來了,卻發現金在中仍舊摸著那門上的浮雕,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怎麼了?」

「奇怪,你看這兒。」金在中點了點指尖。「天秤的中間怎麼被劃上了個數字?」

鄭允浩湊上前也仔細辨認了一下,在秤桿的中部的確有一個清晰的阿拉伯數字72,且劃痕較新,一看便知並非浮雕原來所有。

「難道這裡還有別人?」金在中喃喃問著,下意識回頭來掃了掃周圍,這樣的猜測不禁讓他後背發涼。因為誰也不知道這裡有的是人,還是其它。

鄭允浩拍了拍自己腰間的柯爾特,聳肩道:「反正渾身上下只有這把槍了,聽天由命吧!」

金在中古怪地瞅了他一眼,跟上鄭允浩的步伐,固執道:「總之就這麼說定了,我們要嘛一起出去,要嘛一起留下!」

鄭允浩勾起嘴角肯定地笑了笑,只是並不能帶給金在中多少安慰。他自是心緒不寧,而見鄭允浩邊走邊出神地望著北極星方向,那魁杓清晰得不真實,的確怪異,不禁脫口道:「七星打劫。」

「七星打劫?」

「這是楊公大玄空三般卦中的一奇局,他在《天玉經》裡說:識得父母三般卦,便是真神路;北斗七星去打劫,離宮要相合。但僅此一句,再無細緻用法。因而後來人也為此做了無數注解,都猜測不透。」

「這麼玄秘,那你認為怎麼說?」

「如今七星打劫一局恐怕沒人受得起,真有福人受得起我也沒那機緣能遇得上,哪曾考慮過實用之法啊。至於原理嘛,爺爺曾囑咐我千萬不要學雜,以免作繭自縛,因此百家之言我並不清楚,倒是認為它多少該和宇宙的奧義有關。畢竟在天地人三項裡,主控天時吉凶的,只怕並非日月,而是離我們更遙遠的東西。」

「天鬥的運轉?」

金在中肯定地點了點頭,就又聽見鄭允浩深深吸了口氣,遙嘆道:「你說邊際之外到底有什麼?天之上又是哪兒?」

金在中一怔,不知何時思考起這些問題時,鄭允浩竟比他還魔怔了。

「俊秀到底跟你說了什麼?」實在忍不住,金在中不禁攤牌問道。

「沒跟我說過什麼啊。」鄭允浩無辜地眨了下眼。

「你……」金在中糾結了一下用詞,無奈道:「你不對勁!你不會跟我說聽天由命這種話的,也不會……」

「真的有別人。」

「什麼?」見鄭允浩分心掃視別處,金在中更是氣結,扯了他一把,道:「你少轉移話題了!」

「是真的還有別的……東西?」

「你……看不清……」

「剛才真的有……」

「不是,是你的眼睛在流血!」金在中慌忙打斷他的話,吃驚地抬起手來在允浩眼角處一抹,指尖赫然是鮮紅黏膩的一片。

鄭允浩經由他的話回過神,太陽穴一陣抽痛,愣愣地收回了搜尋的視線後,這才看到自己腳下灰褐色的泥地上已經暈開好幾滴血了。

「還有耳朵……」金在中渾身冰涼地呢喃著,隨著眼前人逐漸痛苦躬下身子的動作而不知所措起來。他連忙跪在地上,接住直直倒下的身軀。鄭允浩的臉色蒼白得仿佛沒了生氣,像每一次那樣,體內想將他吞噬的力量爆發得迅猛而無所預兆。

「允浩!允浩!」

金在中匆亂地喊了幾聲鄭允浩的名字,可沒容他再有動作,就不知身後方從哪處竄出來一股力道,拼死地將他擊倒在地。金在中都來不及驚呼,就與那人扭打作了一團。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傢夥將金在中壓在身下,朝他頭部猛地連打了幾拳,幾乎令他直接痛暈過去。雙肩被摁得死死的,金在中費勁地睜開眼,想看清是什麼人,身子卻被反扣了過來,並被那人無情地往遠離鄭允浩的方向拖拉。

望著視野裡依舊處於半昏迷狀態的鄭允浩,金在中咬了咬牙,仍用餘下的氣力拼命掙扎。從喘息聲便可聽出,似乎身後的那個襲擊者也瀕臨精疲力竭的狀態了,竟給金在中拉扯得絆了一下。金在中忙抓緊機會,仿佛打了針腎上腺素一般迅速翻過身並踹到對方小腹上。兩人都摔得一蒙,但總算拉開了距離。

見對方半伏在地地粗喘,金在中連滾帶爬地以最快速度回身到鄭允浩旁邊,想將槍抽出來,餘光中卻瞅到那人踉蹌倒退著,預備離開。

「你到底是誰?」金在中吼問了一聲,卻得不到回答,只捕捉到那人迫不及待逃開的背影。可金在中哆哆嗦嗦地捏著槍,依然不敢放鬆警惕,瞪著那人消失的昏暗地方許久,才確定他暫時是不會再出現了。從剛才短暫的交手中,金在中勉強能猜測出那人的武力值並不比他高出多少,所以才會選擇突襲這一招。是個男人,卻在相隔那麼近的距離下還幾番避免與他接上視線,這一點金在中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他將柯爾特收好,正狼狽地爬起身,卻發現不遠處好像有什麼東西。金在中就著朦朧的光線走過去一探,竟然是他的乾隆通寶。下意識摸了摸衣服內袋,果然空蕩蕩一片,怕是因先前的打鬥而掉出的。金在中俯身撿起,摸到第四枚的時候手僵住了。

乾隆通寶他總共只有三枚,而地上分明躺著六枚銅板。金在中縮了縮指尖,然後還是繼續將餘下的拾起了。他的心裡因這怪異一陣發毛,忙仔細辨認了會兒,卻當真分不出哪三枚才是他的。

金在中被弄得糊裡糊塗的,忽地打了個寒顫,這才發現他腿側被岩棱擦開好深一片傷口,地上竟也拖了一路血跡過來。金在中摁了摁有些發暈的腦袋,摸索著將皮帶從古炎浚的身上解了下來,綁壓在自己腿部上段,此時卻聽到了鄭允浩轉醒的呻吟聲。

「允浩……」

金在中忙將注意力轉了過來,關切起鄭允浩的狀況。

「你沒事吧?」

「你沒事吧?」

兩人扶著彼此手臂,這開口第一句話竟異口同聲地問了出來。鄭允浩一下子輕笑出了聲,金在中欣慰地抿了抿嘴,可神色又緊接著轉為寂然凝重,他直直盯著鄭允浩問道:「你早打算好了是不是?」

鄭允浩垂了垂眼,只低聲回他:「本以為那麼多E試劑能撐得久一些,這麼快遭反噬,我也沒料到……」

「你一早就不打算出去了是不是?」金在中壓抑著情緒瞪向他,良久聽不到鄭允浩吭一聲後,怒問:「你告訴我金俊秀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鄭允浩依舊沉默不語,半晌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疲憊道:「我快死了,這是事實。而唯一能讓我的死亡變得有意義些的事……」

「我告訴你什麼是事實!」

金在中急紅了眼,重聲吼著。他一把扯起旁邊古炎浚的屍體拽到硫磺湖邊緣,跳下了陡階。

「別!」鄭允浩忙厲聲阻止,只可惜強撐起的身子沒兩步還是摔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金在中將人丟進了熊熊火焰中。

「事實就是——我們都要死了,或許已經死了。」金在中沉重地喘著氣,不知是不是因為低矮地勢的煙塵濃度過高,他已是淚眼模糊了。

鄭允浩呆若木雞地盯著古炎浚掉落的地方,若不是那裡已經被燒成屍骨無存的荒蕪,他說不定一個衝動便會跳下湖去將人撈起來。鄭允浩舔了舔唇,對著依然滿臉倔強的金在中,表情幾乎難過到彷徨。

「你這是……」

鄭允浩張了張嘴,卻難以繼續說出話來。半晌,金在中終於緩緩收回看向他的控訴眼神,爬了上來,無聲地架起鄭允浩的胳膊將人扶起。

「真是太任性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金在中只顧撐著鄭允浩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往前走,心裡似乎憋著一股氣,悶聲道:「你慣的。」

「我……」

鄭允浩被堵得啞口無言,仔細想來好像的確都是他的錯。若非他一開始無法自控地接近,也不會有如今這一幕。鄭允浩的思緒百轉千回,卻始終想不到有什麼法子能再度控制局面了。他唯一能感到安慰的地方,便是自己活得比當初預料得要久,陪金在中走過的路比當初預料得要長。而這最後一段路徑所通向的地方,將是比北極星更迷茫的未知。

 

兩人靜默地繞著硫磺湖的邊緣走到了盡頭,卻發現相隔一段距離之外的地方,又是第二個硫磺湖,沒個止境似的。

金在中愣了愣,腳下的步子慢下來。他望著前方亙古不變的恒星突然醍醐灌頂般明白過來。

「我們是走在北斗之上。」

鄭允浩不穩地晃了晃身子,問:「你是指這些硫磺湖的排列?」

「嗯,我們剛剛走過了天樞貪狼,前面等著我們的該是天璿巨門了。一定和七星打劫有關,錯不了了。」

「哈哈!」鄭允浩聽了這話反而低聲笑出來,「咳咳……這還真是天作棋盤星作子,誰人敢下?咳……既然這樣,先走到頭看看到底有什麼。」

金在中點了點頭,七星打劫關鍵在一個劫字,到底劫什麼才能起死回生呢?

「北斗七星是不是其實有九顆星?」鄭允浩突然問道。

「對。」金在中肯首道,「大多數人不知道,其實北斗在搖光星的兩側還有左輔右弼兩顆星。」

金在中順著思路想了想,九宮排七星,按鬥魁、鬥衡和斗柄的運轉推算一番,北斗之氣立極相反,絕非相合,這便應了書中所言的第二句。

「會和那個數字七十二有關嗎?」

金在中經這麼一提醒,才又記起門上那個奇怪的數位記號來。七十二,金在中按與數字相關的東西在腦海裡細細搜索了一番,訝異發現這個數字的確很有些特殊,七十二地煞,風水七十二局,而若按皇極經世裡的內容進行推算,恐怕還要應驗更多東西。

「可以說……是一個終極數字吧。」

金在中本側頭說著,卻發現鄭允浩的異樣。

「怎麼不走了?」

「你的頭髮……全白了。」

金在中顫抖著抬起手臂,他自己手掌的溫度冰涼,卻仍從鄭允浩的皮膚上感受到了寒意。從鬢角到額頭,頭髮衰老的速度幾乎是可見的。當然還有那從剛才發病之始就沒有任何消退跡象的紅瞳。將死之人,鄭允浩沒有騙他。

金在中強迫自己轉過眼去,繼續扶著有些吃力的人往前走,卻飛快在肩頭上蹭了蹭眼角。金在中默數著他們經過的地方,待到倒數第二個位置開陽星的時候,危險的氣息又再度撲面而來。

 

金在中無比確認他看到了一個人影出沒,鬼鬼祟祟地,而極有可能就是先前襲擊過他的傢夥。允在二人對視了一眼,發現對方並未在意身後狀況,於是緊跟了上去。

奇怪的是,兩人追到最後一個硫磺湖附近,竟平白無故跟丟了那人。雖說硫磺湖周圍的熔岩的確有些起伏不定,但也不至於視線的盲點,比起跟丟,那傢夥更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那裡是……」

隨著鄭允浩手指的方向,金在中遙望過去,詫異不已。只見硫磺湖後面分明豎著與他們來時同般模樣的圓形巨門。那銜尾蛇依舊瞪著邪魅的眼眸,似乎已等候他們多時了。只是又有些許差別,因除卻瑪阿特的地方,門的其它部分居然是空洞的。

金在中急於確認,快步上前查看了一下女神浮雕的細節,驚呼道:「果然不一樣!那數字不見了!」

雖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至少可以肯定眼前此扇巨門並非他們來時所見。

「沒錯,不一樣。我們進地獄時是在蛇頭,現在卻是在蛇尾。而首即是尾。」鄭允浩緩緩走到門旁,目光卻飄向了門後方的世界。月亮被他們落在身後,於是眼前只剩下一望無際的昏暗,天幕像一灘被融化了的混沌泥漿,徒留北極星杳杳閃爍。

「那這後面是哪兒?」金在中忽然泛起極深的恐懼,他餘光瞅到鄭允浩往前蹌了一步,慌忙死死將人拽住了。

「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金在中看著鄭允浩不對勁的表情,拼命搖了搖頭。他甚至抬手來捂住了鄭允浩的耳朵,哽咽道:「你別瞎說,哪有什麼聲音!」

鄭允浩覆著捂在他耳旁的雙手,想暖一暖金在中的冰涼,卻做不到。他似是頭痛而又迷茫地皺起眉頭,就在地下長廊裡他們初次談論關於地獄一事的時候,金在中便見他露出過這個表情,心慌不已。而確實,和上回一樣,鄭允浩再次感受到了某個滿是無垠黑暗的畫面,以及誰催促的聲音。

鄭允浩只覺得心裡有什麼地方在安撫他,而門之後的遠方貌似並不陌生,也並不可駭。待腦中清醒了片刻,鄭允浩才囁嚅了一下嘴唇,說出了恐怕是金在中最不願聽到的話:「我可以代替你。」

金在中緊緊抿著唇,眼裡迅速騰起一層薄霧。他仿佛早在允浩還未說出口前就隱隱預知了答案,卻是他最不想要的。

看著金在中滿目悲愴的模樣,鄭允浩捏著他的手,鬆了口氣般勉強撐起嘴角,說:「俊秀說我們在理論意義上是等同於彼此的存在。你想想,我可能花了千萬次的失敗,才讓我們倆走到如今的位置。如今在宇宙裡每一束光能照到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我們之間都沒有一絲一毫的距離。不是很奇妙嗎?」

「不要……不是這樣的……」金在中早因他最後的話而泣不成聲,但他突然愣住了。

過去,現在和未來……金在中的心臟驟地猛跳了下,一個想法驀然形成。

七星打劫劫的不是別的,而是偷劫未來之氣為今用;至於銜尾蛇則首尾不僅相連,卻也是相通的。兩者都是在告訴他一件事——在這裡是可以回到過去,改變結局的。

 

 

 

 

 

 

Episode6.7(完結章) 無限分之一

 

金在中的心臟正以上百碼的速度在叫囂,無意識顫抖的雙手佐證了一分鐘前的瘋狂,而巨蛇門上正熊熊肆虐的火焰則告訴他,他果真回到起點了。

金在中想鄭允浩只怕怎麼也沒料到有一天會被自己壓制得難以反抗,他不清楚將虛弱至極的人桎梏起來並丟在那裡是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但當時頭腦發熱的衝動早已擊垮了理智。金在中摸了摸失去皮帶捆綁的傷口,此刻正因幾番劇烈拉扯而又滲出血來。但他明白自己渾身冰涼並非因為失血過多,而是充分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多麼瘋狂了,像個孤注一擲的瘋子。

沒幾秒鐘,金在中便從熄滅的濃煙中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時間剛剛好。當他與對方兩人的視線碰撞上之後,明顯三個人都是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金在中明白這一幕該有多詭異,看到“鄭允浩”警惕地掏出槍來的時候他卻也沒有功夫多做解釋了,飛快對著過去的自己喊道:「回去!不要進來,鄭允浩在騙你!」

「你是誰?」對方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喃喃地發問。

「我……」金在中發現自己根本解釋不清楚,越發急道,「回去啊!他一開始就打算代替你離開!」

對面的人皺了皺眉頭,卻越發覺得金在中可疑。“鄭允浩”更是不容他再多說一個字就將人兩三招制服在地了。金在中明白這兩人不會相信他的身份,只怕還認為他是什麼擾亂人心智的鬼物,這點從“鄭允浩”沒留絲毫情分的動手中便可知曉一二了。金在中貼著地面痛苦地掙扎了兩下,他能感到“鄭允浩”望向他的神色中有幾分遲疑,而隨後走來的過去的自己更似有滿腹的疑惑要詢問。

「……再晚就……來不及了!回去啊!」金在中的眼淚混著皮膚上創口的鮮血,使半張臉都糊在髒兮兮的陰影中。

蛇腹的業火已經只剩微弱的火苗了,一旦關上門所有的一切又都是徒勞了。金在中的絕望似乎真的傳達到了那過去自己的眼裡,對方的表情有幾分動搖。可就在這時,“鄭允浩”壓著他腦袋的手卻用勁了起來,突然猛地將金在中往地上一磕。在中頓時眼前一黑,生生暈了過去。

 

再醒過來時,金在中捂著額頭重重痛吟出聲,他撐著雙臂艱難地爬了起來,在蜿蜒的巨岩上哪還尋得到自己要找的兩個人影。金在中不知他是昏迷了多久,慌忙蹣跚著朝盡頭處跑去。他恍惚間數著自己又走到倒數第二個硫磺湖時,突然聽到一聲刺破耳膜的槍響。金在中整個身子都為之一震,他哆嗦著加快了步伐,快到銜尾蛇旁邊時,遙遙便看見一具橫臥的屍體。

金在中盯著那血泊中的人,喉管發痛地抽著氣,他緊緊捂著自己右邊胸口,仿佛心臟跟隨著那死人也被擊得粉碎。金在中腦袋裡有無數聲音試圖說服他地上躺著的不是自己,但若那不是自己,自己卻又是誰?

屍體旁邊散落的是解開的皮帶和那把柯爾特手槍,像遺物一般被人整齊而安靜地擱著。除此之外,鄭允浩早不見所蹤。

他怎麼會因槍擊死亡?如果說這一切都是在自己離開後會發生的事,那麼自己現在到底處在時間線的什麼地方?

金在中隱約感到有些不對勁,一切都不對勁。而答案似乎就要脫口而出,卻在關鍵點上被一層黑暗給蒙住了。他雙腿發軟地跪坐在地上良久,朦朧的視線逐漸抬高,發現浮雕上的數字不知何時竟又出現了。

仍舊是那個數字七十二,金在中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他在這巨大的刺激下反而停止了嗚咽,突然再次下定決心朝著圓門穿了過去。

火焰仍舊在燃燒,與前一次一模一樣。金在中定了定神,聽到門那邊的動靜,下意識委身藏了起來。上次失敗的經驗告訴他,不能再那麼莽撞。金在中略加思索便意識到,如果“鄭允浩”現在就聽到他表明目的,無論是否猜到他的身份,都必然會加以阻止,以防身旁的那個“金在中”會起疑。

而他唯一的機會,只有“鄭允浩”發病昏迷的時候。金在中稍作分析,便循著記憶中鄭允浩出事的地方摸了過去。

 

「俊秀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他沒跟我說過什麼啊。「

「你……你不對勁!你不會跟我說聽天由命這種話的,也不會……「

「真的有別人。「

金在中聽到這段熟悉而怪異的對話,忙停下移動,石化般匍匐著身體,生怕暴露出來。他又抹了些灰土在身上,直到自己都覺得自己一定狼狽到無法被認出,才偷偷探出頭去。金在中等了一會兒,果然瞧見鄭允浩照舊開始出血並虛弱地倒下了。他的心臟幾乎跳到嗓子眼,飛快地瞅准這機會撲了出去,先下手為強地將另一個金在中襲擊在地。他幾乎沒時間思考,只望著能將人弄暈再送出這個鬼地方。但一個瞬間的脫力,反讓對方掙扎而出。金在中的腹部被驀地踢中,摔開了。

垂著頭望向與另一個金在中之間掉落的六枚乾隆通寶,他突然不寒而慄。記起這一切好似歷史重演,只是換了視角。而更讓金在中感到恐懼的還在其後,他飛快地掃了眼那六枚銅錢,倒抽了口涼氣,回過神來時餘光就瞥到對方已經快觸到手槍了,金在中忙匆亂地爬起來,朝黑暗逃開。

仿佛是一個沙漠中快渴竭的瀕死之人,金在中跑到再也邁不動步子才撲通跪下,大口大口深呼吸著。他往上衣內袋裡一摸,果然還留著三枚意外沒有摔出去的乾隆通寶。

一切都不對勁,金在中終於明白了,他並未能回到過去,在過去悖論無法解決的情況下,這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

金在中不知所措地仰起頭,在此浩瀚的星空下呈現的,只能是宇宙初始的混沌狀態,意味著均勻分佈著所有可能性。佐證這個結論的,正是銅錢陰陽數和位置與他記憶中的分佈不同。因隨機性會造成銅錢灑落的變化,這個數值大到可以用來做標記參考了。而金在中的兩次“回到過去”都不過是跳到了另一條世界線上。

到這裡,金在中終於意識到了一件事,屬於他的那個無限分之一的世界,他將再也找不回去了。

「怎麼可能……不是這樣的……允浩……」

金在中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個事實,那個男人還被他留在彼端啊,是他自己愚蠢地選擇了離開。而就是從那一刻起,他們倆就變成了浩渺的天地中再也無法相遇的微粒了。

 

金在中忽然想到什麼,動了動蒼白的嘴唇,趔趄幾步起來,穩住了搖晃的身形朝終點跑去。他不知道在天際某一端的鄭允浩,他的允浩,是否也清楚了這一切,是否也如他般感受到了這份以宇宙為單位的孤獨。

充斥著硫磺味的煙霧拍打在金在中冰涼的雙頰上,隨著奔跑他的視野裡終於出現了似曾相識的一幕。半昏迷的鄭允浩被反剪雙手綁在浮雕下,而始作俑者正站起身來,轉頭要朝前方穿過。

「不要走!」金在中忽然嘶聲大喊著,滿眼的淚水在這一瞬間迸流而出。「別離開他啊笨蛋!」

他撕心裂肺的喊聲被一陣風不經意就帶散了。那個笨蛋的背影似乎頓了頓,接著卻仍舊一無反顧地消失在門裡了。

無論哪個自己,都還是拯救不了。金在中怔怔立在原地片刻,卻發現那扇如鏡子般的圓門裡模糊地映出了那時他和鄭允浩還在門外等待的身影。“別進來”三個字梗在他乾澀的喉嚨裡,可金在中最終只是悲哀地搖了搖頭。隨著那兩個身影跨進門而畫面消散,金在中突然悲極而笑。他淒涼的笑聲夾著哭腔,像是一把把帶著恨意的刀子,卻往自個心窩裡捅。

金在中將飄忽的視線緩緩繞開巨門,定向它背後那片黑藍色的遠方,鄭允浩稱之為能終結一切的地方。他大腦一片空白,不知怎麼的,似乎也感受到了鄭允浩所說的那個聲音。既然再也回不去,何不將這一切都拋掉算了。金在中魔怔地想著,腳步也朝那深淵方向邁了。

那裡或是還未誕生日月星辰,或是還未誕生光明與黑暗,但又如何呢?這宇宙裡沒有鄭允浩的每個角落,對他來說都沒有差別了。金在中出神地邁著步子,幾乎都要越過銜尾蛇的邊緣了,卻突然眼前蒙地一黑,半口氣沒有提上來而直直摔暈到了地上。

 

 

「呵,這世上絕沒有比我們更相近的人……怎麼能說……就再也找不到彼此了呢?」

金在中再度恢復意識時,這便是他聽到的第一句話。是鄭允浩的聲音,單薄而孤寂,他聽得出來,即便這已經不是他的鄭允浩了。金在中迷蒙地眨了眨眼,就感到冰涼的液體又順著自己紅腫的眼角往下滑,落進砂石裡。

此刻又聽到另一個聲音哽噎了:「……我沒有辦法了,真的……這樣不斷遊離在別人的世界裡,是沒有止盡的。」

“鄭允浩”情不自禁地抬起手來,替面前的人擦掉剛滴下的淚水。他想,屬於他的那個人應該也在某個角落,哭得如同這般無助和絕望。

「你說得對……允浩,接下來的路,我們是時候要分開走了。」

金在中呆怔地從他所躺的角隅望過去,看到背對著他的人從“鄭允浩”身上將槍緩緩拿了下來,便徹底被死心的情緒籠罩住了。

「我記得爺爺說,人生六爻,而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止步於前三。九四爻,或躍在淵。他們要嘛懼怕而畏縮不前,要嘛失敗而掉下萬丈深淵,但即便這樣,也是無咎的。所以咱們,就拼這麼一回。」

“鄭允浩”深深吸了口氣,目光順著眼前人的動作落到手上。那人平息了一下脆弱的心緒,毅然將槍塞進了允浩手心裡,緊緊捏住,顫聲說:「殺了我。這樣總有一個金在中能找到這裡,用我的屍體出去。」

“鄭允浩”死死咬著牙根,一言不發地將眼眶裡打轉的液體壓了回去。

“金在中”抬眼看了看兩人身後那星斗彙聚的夜幕,茫茫道:「你轉身往虛無裡這一走,對得起全世界,可就是欠我的。所以,就算全世界都會忘記你但金在中一定不會。他會等你回來。」

心臟的鼓動仿若一台計時器,在金在中數到第三下的時候,果就聽到那邊傳來熟悉的槍響。他感到墊在自己身下的土地狠狠震動了一下,又興許只是因為與那倒下的身軀胸腔相連罷了。

金在中偏過頭,看到那個男人溫柔地給屍體合上雙目,並在其額頭印下一個長久的吻。他的唇微微噏動,模樣虔誠地低喃著,許久才睜開眼來。

“鄭允浩”擱下槍,動作輕柔得仿佛是不願吵醒睡著的孩子一般。他看了地上人最後一眼,方撐著浮雕一點點站起了身。順著北極星的方向望去,“鄭允浩”忽然怔笑道:「原來是這樣……」他說著,俯身撿了塊石子,在瑪阿特的天秤上重重劃下。

「無論你在哪,便都可以看見了。」

也許從萬物始初,地獄的火焰就從未熄滅過。它灼燒萬象,化為塵埃,經由星辰卷過一場花晨月夕的夢,天地間的風就都變涼了。金在中獨自躺在這場夢裡,彼時上帝仍未造光,那個男人便站在淵面黑暗的中心,為他鋪就了溫床,並用亙古的奧義對他說:其實不用感到孤獨,因為我便是你的永恆了。

於是金在中知道,新的一天終於降臨。

 

 

 

 

 

尾聲

 

北方襲來的冷空氣給十一月的天造起了聲勢,秋雨沉悶,卻蒼勁得很,綿綿雨滴能冰涼到人的骨子裡。在靠近南山的一隅,成片的常青樹與四周的光禿枝椏比起來,顯得有些許格格不入,但它們卻正是腳下這片公墓名副其實的守園人。

中央公墓的歷史只有二十年,意義卻不容小覷。二十年前一夜被曝光的部分機密檔案的內容拉開了當局換血的序幕,直到現在都還成為談資。中央公墓裡這五十多公頃地上立了三百二十七座碑,有些刻了名字,有些卻找不回了。而每年十一月官方舉行的祭拜,不知何時起竟成了約定俗成的事。

「書記,走吧。」

秦晰平點了點頭,抬眼一看,雨竟不知何時停了下來。身旁替他撐傘的司機也緩緩將傘收了,露出一片清光的藍天。兩人順著墓園的石板路轉身,其後也是一群素黑著裝的官員們。

秦書記背著手,突然嘆道:「今天二十二號了,好像是小雪吧,的確是冷了啊。」

司機一愣,才點了點頭,笑說:「這年頭還記著節氣的,可少了啊。」

「是啊,一晃就到三八年了,這二十一世紀可都快過去一半了。白雲蒼狗,變化無常啊。」司機剛應了幾聲,忽然一陣風就又將秋雨淅淅瀝瀝刮了下來。他哎喲一喚,忙不迭又把傘撐開了。

「我剛剛說什麼來著,哈哈哈哈。」

兩人都笑了,大步朝墓園門口的車走去。可秦晰平卻突然被右邊欄杆外的景象吸引了視線,腳步不知不覺緩了下來。

「書記,怎麼了?」

司機不明所以地問著,也順秦晰平的視線望過去。園外隱約可見一個青年,穿著身黑藍色的風衣,背著個大包。他沒有舉傘,只是戴著帽子,勉強露出一個側面的弧度。那人雖然駐足凝望著園內,但也不足為奇。中央公墓精緻的修築平日裡也能吸引許多遊客,而今日是因大人物的出席才暫封罷了。

可秦晰平卻仔細瞅了瞅,半刻後囑咐身邊人道:「和我一位故人有點像啊,這樣吧,你先在車裡候一下,我去看看。」接著,不容司機再說什麼,秦晰平就加緊步子往園外走去。

「欸?傘啊,書記!」

司機不知到底是什麼故人,竟讓秦晰平如此心急,不一會兒他的背影就消失在拐角處了。

秦晰平到了門口卻發現,欄杆外的人已經準備轉身離開了。他雖覺得有些唐突,可仍忍不住喊道:「等一下!」

那個青年拉了拉帽子,腳下的步伐卻沒有片刻停留,往遠離主幹道的方向走去。秦晰平只追到下一個路口,就不見人影了。他有些彷徨地在路口駐足,四處張望了一陣。其實,秦晰平內心也覺得自己有幾分荒唐,如果說真是那個人,現在早已應該是五十多歲的老男人了,可看剛才的青年分明還是年輕模樣嘛。秦晰平如此一琢磨,越發認為自己是認錯人了。恰巧聽到身後趕來的司機在喊他,只得悻悻地轉過了身。

 

可就在馬路對面的樹蔭下,一輛貨車滯留了許久。青年拉開車門,目光透過車窗盯了外面一陣。駕駛位置上坐著的是個鬍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他從打盹中醒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明狀況地也跟著瞄了瞄車外。

「找著熟人了?」

青年微微一笑,搖著頭,有幾分悵然。他本就是偶然經過才來墓園看看的,也沒想到能有這種巧遇。在門口處不經意知道了那書記姓秦,加上輪廓有些許熟悉,一琢磨便知道來由了。可誰料到那個人也注意過來了,他只好儘快離開,畢竟有些事情難以解釋得清楚。比如說,為何二十五年過去,孩童都已步入中年,而他自己的樣貌卻沒有絲毫改變。

「嗨,總之你可算回了。今天是祭拜日,墓園裡都是大人物,咱們真不能在這兒多停。」

「知道了,那就走吧。還勞煩大叔您再送我一程路。」青年帶著歉意地說著,他將背包放下擱在腿上,不一會兒就見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從拉鍊缺口處拱了出來,吐著舌頭大大打了個哈欠。

「反正我也是順路送貨,不礙事兒的!」貨車的主人擺了擺手,卻瞟見那背包裡的小東西對他齜了齜牙,舌尖舔著鼻子,正是一副討東西吃的模樣。司機樂呵呵地笑了兩聲,從駕駛臺上拿過一袋牛肉乾,撕了一塊遞過去。

「呵呵,你這貓崽可有趣得很啊。夠靈性!」

司機邊說著邊發動了車,副駕駛座上的人不輕不重地瞪了一眼懷裡的小東西,可那肉乾早已以迅雷之勢消失在這傢夥的虎牙下了。青年又跟司機道了遍謝,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張便條來,說:「這上面的地址我也不知道如今還找不找得到,畢竟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了。到了市中心,恐怕還得讓您多費點心思了。」

司機接過來瞄了眼,熱心說道:「沒關係,助人為樂嘛。」他清晰記得自己送貨到青海剛遇到這個男人時,這人孑然一身徒帶著隻貓崽,一看就是風塵僕僕,都快要支撐不下去了。而他恢復過來後,詢問的事也很奇怪,問地方、問年份,莫名有種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感覺。

這男人渾身上下連個身份的證明都沒有,但司機的熱心腸還是沒能讓他棄之不顧。在聽到這青年說是要回北京找親人的時候,司機一想順路,便主動攬下了麻煩。只可惜最近在市中心有要會舉辦因而查得嚴,這小夥沒身份證只怕會帶來不少難處,只好仍由他來代勞了。

「噯我說,你最好在上頭留個名字,我要是能找到你弟弟,也方便跟他說。」

青年應了一聲,抽出筆來在紙條末尾寫到:金在中。

應其要求,貨車將他放到了北郊。金在中望著貨車絕塵遠去,半晌才回過神來。背包裡的小東西終於耐不住狹窄的空間了,踩到金在中肩上一躍而下。它抖了抖耳朵,為終於不用再假裝溫順的貓崽而輕鬆起來。

金在中剛出地獄便見著了這守候在外面的小傢夥,他分明記得當初是將這頭幼犳寄放在藏僧那兒養傷的,可等在中去尋時,寮房和寺廟卻都不見蹤影。後來又得知他的短短幾小時,外界竟早已匆匆過去二十五年,方覺滄海桑田,茫然無依了。

 

「北斗,過來!」

見犳獸由著野性子都快要跑不見了,金在中忙喝了一聲。看到北斗甩著尾巴不情願地調頭回來,金在中怎麼都想不到這傢夥是如何在地獄口等了他二十多年的。但畢竟沒有什麼,比等待更讓人懷揣希望的了。

當看到荒蕪一片的空地上獨獨立著他熟悉的那座屋子時,金在中的眼眶頓時濕潤了。不管是俊秀還是有天,竟替他將房子留了下來。這屋子突兀地杵在那,卻乾淨得很,沒有絲毫死氣沉沉的意味。

金在中緩緩在房子前站定,而北斗似乎因什麼氣息激動起來,在屋門口來回嗅著。金在中笑了笑,看來本能比記憶靠譜。

忽然間有異物輕巧地掃過他的髮絲,金在中仰頭一看,竟是下雪了。雖白往黑來,但也總有一些東西,是不變的。

北斗吸到冷氣,啾地打了個噴嚏。金在中張開手臂,對牠喊了聲過來,北斗就顛顛地跳進那個溫暖的懷抱裡了。

「你的壽命應該很長吧。」和印象中比起來,這小傢夥二十五年來也只多長了一個巴掌的長度。「如果我沒能等到他回來,你便繼續守在這兒。誰要是想拆了這處,你便咬死他。知不知道?」

金在中半笑著,不一會兒竟聽到北斗發出一聲綿綿的低嘯,似是應了他的話。

萬物飛鴻印雪,想來,又是一年要過去了。

 

 

=================正文完================

 

 

故事還沒有結束,明天還有番外,讀後心得什麼的明天再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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