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亂了一整天,我略感疲累,便沒有等鄭允浩回來,早早就上床休息。睡得迷迷糊糊之際,隱隱覺得有人正輕輕用手帕擦試我的額頭。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好不容易調好焦距看清四周的情況,頓時嚇了一跳。

我的床邊黑壓壓站了一堆人,粗略一看,似乎全家上下都在。

「又出什麼事了?」我急急地問。

鄭允浩坐在床沿上,見我醒來,露出驚喜與放鬆的表情,微微俯下身子,溫熱的手掌按在我的額角,輕聲道:「你發燒了,覺得怎樣?」

「發燒?」我吃了一驚,絕望地感覺到蘇州城江南少女悅耳靈秀的歌聲漸漸遠去,忙伸出手來自己摸摸,反駁道:「哪有發燒?我覺得溫度很正常啊。」

「還正常呢!剛才俊秀來看你,叫都叫不醒,你想嚇死我們啊?!」齊媽大概憋了一整天的火,幾乎是暴跳著說。

「那是因為我身體棒,睡眠好,還有俊秀叫的太小聲了。」我嘴硬道。

「小聲?他叫到後來那個淒慘勁,隔了三條街都聽得到!病了就是病了,不許抵賴!」

「沒病!我只是累了點,睡得沉,沒病!」

「病了!」

「沒病!」

「大夫都說你是病了!」

「哪個蒙古大夫?敢站出來給我瞧瞧嗎?」

金俊秀與福伯向兩旁一閃,小紀陰沉沉的臉出現在我面前,冷冷道:「你說誰是蒙古大夫?我出來了,你想瞧什麼?」

我趕緊陪笑道:「小紀,你是神醫是聖手,我怎麼好意思說瞧就瞧?不如等改天我真的病了再瞧吧。」

「你現在就是真的病了!」沈昌珉咬死了不放。

「沒病!」

「病了!」

「沒病!」

「病了!」

「沒‥‥」

一家之主的目光終於掃了過來,我立即閉嘴。

「爹。」

「在。」

「你病了。」

「是‥‥」

「病了該怎麼做?」

「吃藥‥‥休息‥‥聽大夫的話‥‥」我扁著嘴道。

「知道就好。俊秀,把藥給爹端過來。」

我捧著藥碗汩汩喝個乾乾淨淨,自覺地把被子拉上來重新裹裹緊,眼巴巴地望著鄭允浩,小聲道:「允浩‥‥」

「什麼?」

「你是昨天說的去蘇州聽歌,昨天我還沒有發燒‥‥」

「知道了。只要你乖乖養病,好了我們全家一起出去玩。」

我大喜過望,趕緊閉上眼睛。屋子裡的人小心地相繼退出,吱呀的關門聲後,周圍安靜下來,連風聲也聽不到,反而是耳朵裡嗡嗡作響。

 

頭的確有點暈暈的,胸口微微發悶,背部和肺上的舊傷也有隱隱作痛的跡像,深吸了兩口氣,覺得毫無睡意。

「允浩‥‥」雖然合著眼睛,但我知道他一定在。

「快睡。 」

「明天要下雨了。」

「怎麼,你舊傷又痛了?」一隻溫熱的手伸進被中,在我胸腹之間輕柔地揉著。

「昌珉的事,要怎麼了結才好呢?」

默然片刻後,鄭允浩平靜地道:「揚州城內,認識昌珉的人太多,又不能一直讓他當齊媽,所以我今日已寫辭呈,遞往吏部了。」

「辭官理由是什麼?」

「弟弟慘遭不幸,父親悲傷過度,要離開這個傷心之地,所以辭官奉父返鄉。離開揚州後,讓昌珉換個身份,一家子照常安穩度日,反正咱們也算有錢人家了,至少不必為生計發愁。」

「那南安王爺他們‥‥」

「等安頓下來,我再派人告訴他們昌珉的消息。反正我知道你是絕不會讓昌珉去爭那個什麼皇儲之位的。」

我輕輕嘆一口氣,「一個皇位而已,爭來爭去爭什麼?那個人爭到了手,又何嘗比以前快活?他本是絕世聰明的一個人,總是笑我遲鈍天真,卻不知自己汲汲以求的,一直錯了方向。」

鄭允浩揉動我胸口的手突然停下來,我緊緊握住了它,轉過頭凝視著這個自小從未離開過我的孩子。

「允浩,我一直不許你報仇,你可曾怪過我?」

鄭允浩深深看我一眼,伸出另一隻手撥了撥我的額髮,「雖然只有六歲大,但是娘臨終要你發的誓我一直記著,她要在黃泉之下看到我平安長大,幸福地生活,而絕不許我把一生的目標,都放在報仇二字上。」

我頓時鼻子發酸,吸著氣揉了揉,粉懷念地道:「是啊,你娘還要你永遠都聽我的話,記得嗎?」

「這個不記得。」

「>_<‥‥」

鄭允浩輕柔地笑起來,用手指摩挲著我的鬢角。

「那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她拉著我的手含著眼淚叮囑我,這個孩子像他爹,心又軟又愛鬧小迷糊,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最讓她放心不下,一定要好好照顧,對嗎?」

「對。她說的話一個字都沒錯。不過這幾句話她是拉著我的手說的吧?」

「是嗎?‥‥呃‥‥大概是吧‥‥」我有些洩氣地把頭向被子裡縮了縮。姐姐真是的,這麼不相信我,臨終前竟然對才六歲的鄭允浩說要拜託他來照顧我,真是面子裡子全都丟光了,本以為鄭允浩當時年幼可能記不得了,誰知這小子這麼可惡,居然記得如此清楚。鬱卒啊‥‥鄭允浩俯低身子,拉了拉我的被角,柔聲笑道:「可惜娘卻沒有看到,當年你是怎麼背著我和昌珉衝破重圍逃出京城的,她也沒有看到,你是如何在接連的追捕與襲擊中安全把我們養大的。雖然你像外公,心又軟又愛鬧小迷糊,讓她怎麼也放心不下,但最終,仍然是你照顧了我們‥‥」

這段話說的我心裡甜蜜蜜的,又把頭伸了出來,認真地說:「等再過七八十年,大家一齊在陰間會面時,你一定要跟你娘講清楚哦。」

「好好好,你放心。快睡吧。」

「你也去休息吧。」

「你的燒沒有全退,我在這裡守著。」

我向床裡滾了滾,讓出一塊地方,「那你就上來睡。」

鄭允浩怔了怔,呆呆地看著我的臉,突然伸出一隻手來輕輕地撫摸著,喃喃道:「你真美‥‥」

我捏捏自己的臉,這都美了三十多年了,他今天才發現?

「其實‥‥我早就不想叫你爹了‥‥」他目光溫柔無比地看著我,卻突然說出這樣一句嚇我一跳的話來。

「為‥‥為什麼??!!」我幾乎從床上跌下,「爹爹哪裡不好?」

鄭允浩定定地凝望了我一會,突然淺淡地一笑,道:「沒什麼,夜深了,真的該睡了。」

「你說這樣的話,我還怎麼睡的著?」我扁著嘴,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如果你不是打算要拋棄我的話,就上來陪我睡。」

鄭允浩神色一黯,臉上的笑容瞬間收住,直直地盯了我半晌方道:「爹,你真是沒心沒肺的。」

我大吃一驚,怒道:「怎麼這樣說我?我還不夠疼你們,哪裡沒心沒肺?」

他把臉撇向一邊,冷冷道:「算了,當我沒說,你不舒服,睡吧。」說罷竟甩手出去了。

 

我呆呆地半躺在枕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慢慢地,一股哀傷之感漫上心頭,揉了揉眼睛,卻發現假哭時隨叫隨到的眼淚此刻竟湧不上來。

鄭允浩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我,雖然他當家後也常常管教我、用家規罰我,但我知道,他從來沒有真正跟我生過氣。

我打破他最喜歡的硯臺時他沒生氣;

我弄髒他的名家字畫時他沒生氣;

我偷酒喝喝醉了吐了他一身時他沒生氣;

我在外面亂撿小孩子回來時他沒生氣;

甚至有一次我幫他修面剃掉他半邊眉毛時他也沒生氣‥‥‥

為什麼?為什麼今天晚上他卻突然生起氣來了?

門嘎吱一聲,我驚喜地抬頭,卻失望地發現進來的人是沈昌珉。

「大哥叫我來守著你。」二兒子關上門,坐到我床頭,「快睡吧。」

「昌珉,」我委屈地問,「你覺不覺得我沒心沒肺?」

「‥‥‥‥」

「你說啊!」

「確實有一點兒‥‥」

「什麼?!」我大怒地跳起,「爹爹把心都掏出來對你們,你們居然這樣說我!?」

沈昌珉趕緊把我按回被窩,拿被子裹嚴實了,皺著眉頭道:「你別亂動,當心又著涼。其實對我和俊秀來說,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可是對於大哥‥‥」

「對你大哥怎麼啦?雖然平時看起來我是比較寵俊秀和你一點,但那是因為允浩他是戶主很強啊,並不是我比你們少疼他!」

沈昌珉搖搖頭,「你沒懂,不是這麼回事。其實大哥他‥‥他‥‥他早就不想再叫你爹了‥‥」

「這個我知道‥‥」

「你知道?!」沈昌珉很吃驚的樣子。

「他剛才已經跟我說了啊。我就想不通,也許我跟人家的爹爹是沒法比,但允浩以前從來沒有抱怨過,為什麼突然‥‥」

「爹,你根本不知道!」沈昌珉打斷我的話,表情很認真地道,「大哥他一直把你當做是他最重要的人,現在還是這樣,他只是不想叫你爹爹而已。」

「那他要叫我什麼?舅舅嗎?」

「不是!」

我豎起眉毛,怒道:「太過分了。他不想叫我爹我也沒辦法,誰讓我真的不是他爹呢?但不管怎麼說我也是他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舅舅,這也是他想不叫就不叫的?」

沈昌珉用嚴厲的目光瞪著我,瞪得我一陣心虛。不會吧,他不可能知道姐姐因為是養女所以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這件事的,連鄭允浩都不知道啊。

「爹,大哥對你的心,你真的一點也感受不到嗎?」沈昌珉收回指責的眼神,嘆息道。

我覺得萬分委屈,分明是鄭允浩感受不到我對他的疼愛,一心不想認我這個爹,怎麼昌珉卻一直罵我呢。真是兒子大了不由爹,我好苦命啊‥‥‥

 

氣呼呼蒙上被子轉身向裡,心裡跳跳的,嘴裡苦苦的,根本培養不起一絲睡意,輾轉了大半夜,感覺全身冒熱氣,好像又發燒了。

沈昌珉慌慌張張跑出門去,片刻之後鄭允浩就飛奔進來,臉兒嚇得白白的。我一看見他,剛才怎麼擠也擠不出的眼淚一下子滾了下來。

「你怎麼樣?為什麼哭?難受嗎?痛嗎?」鄭允浩把我抱進懷裡,連珠般問了一串,但沒有聽到他叫爹,我的眼淚頓時掉得更急。

這時小紀揉著眼睛滿面睏色地被沈昌珉拉進來,拍拍鄭允浩的肩道:「讓開,我來看看。」

鄭允浩立即起身讓到一邊,但還是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放。

小紀睡眼朦朧地把了把脈,皺眉道:「脈相強勁有力,什麼毛病都沒有‥‥這也好得太快了吧‥‥」

沈昌珉咳了一聲,提醒道:「小紀,你把錯了,那只手腕是我大哥的‥‥」

小紀修長秀美的雙眸向下一瞟,怒道:「鄭大人你抓著他的手我怎麼把脈,快放開!」

 

第二次診完脈,小紀不緊不慢地道:「氣血不穩,脈相虛浮,心緒煩亂,五內不和,這是怎麼回事?睡前明明還很穩定的,剛才誰刺激他了?」說著臉一側,刀鋒般的目光直射沈昌珉。

「都是我不好,」鄭允浩輕柔地理著我的額髮,滿面憂悒,「你別動氣,好好養病。」

他痛楚的眼神令我的呼吸莫名地艱澀起來,緊緊捏著他的手指,說不出話來。

「好了,你們倆別急著眉目傳情啦,鄭大人你也真是的,什麼時候不好說,偏挑他生病的時候告白,你不知道他腦袋裡少根筋啊?」小紀惡毒地攻擊道。

「誰、誰腦袋裡少根筋?你個沒知識的店小二,人的腦袋裡本來就是不長筋的!」我憤怒地回嘴,卻被一掌推回枕上躺著。

「聽著,本人的醫囑,七天之內,不許下床,每日三劑湯藥兩頓補品,嚴禁甜食!」

‥‥‥蒼天無眼,我為什麼會揀這麼個人回來?這不明明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半個月後,我的身體已經康復,鄭允浩在被慰留數次後也終於獲准辭官。南安王爺夫婦在悲痛中回到自己的封地,為防北定王的耳目,他們二人仍然不知曉真相。

福伯出面花了十天的時間變賣產業,給阿牛小珠等家僕各分派了一筆銀子,勸他們做些小營生,傷心無奈地都遣散了。鄭允浩選定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帶著全家上下離開揚州城,雖然明說是為了避開離情依依的揚州人,實際上主要還是因為富得有點不好意思,唉,沒辦法,昌珉太能幹了嘛。

在揚州生活了數載之久,一旦要離開,還真有些不太捨得,但全家能安全幸福地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更何況,在返回所謂的“原籍”途中還可以悠然地四處玩玩,使我大大覺得喜甚於悲。

朴有天畢竟身負著江南第一名門望族的當家之責,只能含淚與俊秀暫別,兩個人割發齧臂,滴血為盟,信誓旦旦一定要在兩年後永結同心,其結果就是當晚俊秀一直嚷著滴血時割破的手指頭好疼好疼好疼,煩得小紀一劑湯藥讓他從揚州一路睡到了鎮江府。

由於鎮江仍在揚州附近,事情餘波又還未息,所以沈昌珉仍然只好當著齊媽。我們金家上下外帶一個鬼靈精怪的齊齊、一個臭架子十足的小紀分乘四輛馬車,攜著滿箱籠的行李,從頭到腳都寫著“肥羊”二字,招招搖搖進了鎮江城,住宿一晚後早早起程,向蘇州方向進發。

 

 

◤為了全家的和樂安泰,沈昌珉詐死埋名,鄭允浩趁機辭官,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揚州,其招搖之程度,任何有長眼睛的綠林好漢都會上門一搶!

不過只要遇上金家的老太爺,任他名頭多響,能全身而退就算不錯了‥‥‥

明明是逃離京城卻變成玩樂之旅,再怎麼危險的情況出現氣氛都緊張不起來,需要煩惱的問題如此之多,而真正能讓金家老太爺煩惱的,卻只有大兒子鄭允浩越來越奇怪的態度‥‥

雖然說他們的關係其實是甥舅,雖然說他和姊姊甚至根本沒有血緣關係。

不過,這些秘密鄭允浩不可能知道的!

親人的愛和情人的愛完全不同,無法辨認出其中差異的大老爺憂鬱的理由如果真的是這個那就太好了‥‥ ◢

 

 

作為一個福澤深厚的老太爺,我在揚州這幾年一直過著安穩逍遙的日子,長子當官次子從商,小兒子承歡膝下,說有多開心就有多開心。不料一朝風雲突起,二兒子沈昌珉親生父親竟是當朝南安王爺,身不由己捲入皇儲之爭中,險險命喪陰謀暗殺之下。為了全家的和樂安泰,沈昌珉只得詐死埋名,鄭允浩趁機辭官,帶著全家離開揚州,準備回所謂的原籍定康。

 

臨行前的一場病中,鄭允浩莫名其妙發了脾氣,人家本來就已經粉粉傷心,最可恨周圍的那一群勢利眼,一個個都拍鄭允浩的馬屁,居然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批評他這種極為不孝的做法,反而全都用怪怪的眼神看我,倒好像真的是我對不住鄭允浩一樣。可惱,討好當家的也不能連原則都沒有了吧。

以前每次出門,無論遠近都是由鄭允浩陪我坐同一輛馬車,可這次從揚州出發起,除了懨懨欲睡的金俊秀跟在我身邊,就只有到處亂竄的齊齊和毒舌的小紀會爬進來。

「你到底給俊秀吃了什麼藥啊,出了鎮江這麼久了,他還在睡!」我瞪著小紀。

「增高樂!」

「什‥‥什麼樂?」

「我研發的新藥!最適合發育期正在長個子的孩子用。吃了我的藥,睡得多醒得少,半個月的療程,保管俊秀這矮冬瓜天天向上竄,長得玉樹臨風!」

「你怎麼會突然對俊秀的個子有興趣了?」

「我才不是為了俊秀,我是要報復朴有天!你想啊,等他兩年後來迎娶俊秀時,突然發現粉嫩嫩的小寶寶居然長得比他還要高,可以把他整個壓在下面,哈哈哈,想像一下他可能會有的表情就好高興哦!」

我抹了抹冷汗:「朴有天怎麼得罪你了,你要報復他什麼?」

小紀陰冷地一笑:「他半年前曾經罵過我像個人妖!」

「半‥半年前?那你為什麼當時不報復他,要一直拖到現在?」

「因為我十天前才真正看到人妖是什麼樣子的啊!」

我暈‥‥‥‥

 

馬車突然一停,齊齊興奮地尖叫著爬上來,大聲道:「有‥‥有土匪攔路搶劫耶!」

我和小紀立即掀開車簾向外張望,只見前面林道兩邊,一字排開數十個短打漢子,個個擰眉豎目,當先一人竟是個女子,紅裙衫兒,袖子挽到肘間,提著一柄繡絨刀,露出粉白一段玉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含威桃花臉,鬢插一枝花。

「哇,是她啊。」我驚嘆。

「金伯伯你認識她?」

「不認識,但神交已久。」

齊齊正要再問,那女子已俏生生道:「金銀財寶滿箱,不是狗官就是奸商,本姑奶奶要財不要命,東西留下,人給我滾,當心滾得慢了些,我小白菊手中這把刀可是管殺不管埋!」

「小白菊?」小紀回頭看我,「你跟流竄女匪小白菊神交已久?」

我呵呵笑了兩聲不答。齊齊鑽回車廂捉了金俊秀猛搖:「醒醒,醒醒,這麼好玩的事兒你看不到會後悔死的,快醒醒!」接著便傳來一記清脆的打耳光聲。

「你就算把他的臉打腫他也醒不了。」小紀頭也不回地道,「太爺,你那麼疼俊秀,齊齊打他你也不管?」

我又呵呵笑了兩聲,仍是不答。這時齊齊已爬回車門旁,扁著嘴,臉上五道清晰的指印。

「呃‥‥忘了告訴你,我家俊秀醒著時從來不打人,只有睡著了被人吵時才會這麼六親不認‥‥」我摸摸他的臉,安慰道。

 

前面三輛馬車中的一輛裡慢吞吞地爬出了福伯,似乎剛才在打盹兒,邊走邊揉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小白菊姑娘,和氣地道:「我們這一家老小也要過日子的,姑娘把東西都拿走了我們吃什麼?來來來,這錠銀子拿著去買點胭脂水粉吧。還有你這頭上插的是什麼啊,白菊花兒多不好看哪,跟戴孝似的,快去買朵牡丹花兒簪,老伯伯幫你選個花樣子‥‥」

說著福伯把銀子遞了過去,剛剛還是一錠元寶狀的銀錠被他一捏兩捏,已捏成一朵牡丹花的模樣,小白菊的眼睛頓時睜得比雞蛋還大。

「姑娘覺得這個花樣子如何?喜歡的話就拿去吧。」福伯笑眯眯地把銀花在小白菊眼前一晃。

空手捏銀子跟捏麵團似的,沒有極高的內家功夫絕做不到,何況出面的老者只是家僕的打扮,誰也拿不準馬車上還坐著什麼人。小白菊被通輯多時仍未歸案,可見是個聰明人兒,不言不發地接了銀花,手一揮,攔路的匪眾霎時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福伯好厲害哦!」齊齊兩眼冒星星,驚嘆道,「沒想到他功夫這麼好!」

「是啊,這一手偷樑換柱的戲法功夫,整個金家就屬福伯耍得最好了,眼力再好的人也看不出破綻。」我贊同道。

「戲法?」齊齊被自己口水嗆住,「你說他剛才捏銀子的那一招是假的。」

我斜了他一眼,「當然是假的,銀子是拿來花的,沒事幹誰去捏它啊?」

齊齊咚得一聲倒在車廂裡。

 

一路上蝸牛般地前進著,福伯又殷勤地送出了四朵銀制牡丹花,最後一位來得晚了,牡丹花兒已經斷貨,只領到一朵喇叭花,掃興地含淚離開。

 

中午在一家路邊的小店打尖時,小紀皺眉抱怨道:「附近是江南富庶的魚米之鄉,怎麼會有如此之多的匪患?蘇州太守是幹什麼吃的?」

「不關蘇州太守的事吧?你看!」沈昌珉伸手一指。

路邊歪歪地立著一塊殘破的石碑,上書“蘇州”二字。

「我們才剛剛進入蘇州地界呢。」沈昌珉一揚頭道,「福伯的銀子花兒,以後就沒機會送啦。」

「你怎麼知道蘇州就一定沒有匪患?」

難得碰到一個我也能答的問題,所以我趕緊搶著道:「我知道,我知道!原因一:蘇州的太守是個文弱書生,最不擅長的就是靖匪的事情;原因二:蘇州太守燒得一手好菜。」

「不懂。」小紀與齊齊同時搖頭。

我咳了一聲,「聽我說完嘛,蘇州臨近的地方有個商人,常到蘇州來進貨,最喜歡吃太守燒的菜,可太守也不是隨隨便便叫他燒菜他就去燒的,所以這個商人就幫他做他最不擅長的事情來換菜吃,沒吃上幾次,蘇州境內的盜匪就不見了。」

迷迷糊糊要醒不醒的金俊秀立即睜開了眼睛,咕噥著問:「爹,真的‥‥這麼好吃嗎?」

「爹也沒吃過。」

「好吃好吃,」沈昌珉回味無窮地說,「要是我將來娶的老婆能有他一半的手藝,夢裡也會笑醒啊‥‥」

齊齊咣啷一聲,怒衝衝把碗砸在地上。

俊秀嚇了一跳,回頭看了齊齊一眼,「‥‥齊齊你臉上怎麼有指印啊?二哥敢打你嗎?」

‥‥‥‥‥

 

吃完午飯,稍稍休息了一會就繼續趕路。我剛爬到車轅邊,一雙大手攔腰又把我抱了下來。

「你跟我坐前面的車子。」大兒子說。

呵呵,我就知道鄭允浩忍耐不了多久的,從小到大,他每次跟我嘔氣都沒超過三天呢。

裹上毯子安坐好,鄭允浩把暖手爐塞進我懷裡,嚴厲地問:「中午怎麼只吃那麼一點東西?」

我霎時一陣心虛。早知道是要審我這個,還不如仍然跟俊秀坐後面的車呢。但戶主問話又不敢不答,想了想,小心地道:「你不理我,我很難過啊,所以沒胃口。」

冷峻的目光射向我。

「那個店子做的東西太難吃了,我吃不慣。」趕緊換一個理由。

目光開始結冰了。

「其實我吃的不少,只是每次我挾菜時你正好都埋頭吃飯,所以沒看見,真是太巧了啊,呵呵呵‥‥」

強擠出來的笑聲被凍成固體,掉在車廂地板上摔成碎片。

「你要放棄自首的權利嗎?」戶主威嚴地問。

我瞟瞟他板成冰塊的臉,心知今次躲不過,只好招認:「我上午在馬車上吃了兩塊甜糕‥‥」

‥‥‥‥

「還有一袋蜜棗‥‥」

‥‥‥‥

「三塊梅餅‥‥」

‥‥‥‥

「五根金絲糖‥‥」

‥‥‥‥

「七片雪梨膏‥‥」

‥‥‥‥

「沒有了‥‥」

‥‥‥‥

「真的沒有了‥‥」

鄭允浩哼了一聲,「家規第二十七條記得嗎?背一遍!」

「‥‥第二十七條,不可無節制地吃零食,尤其是甜食,如因亂吃零食導致不良後果‥‥罰‥‥罰‥‥,允浩,我以後一定不再犯了‥‥」

「罰什麼?」

「罰一個月不許吃任何甜品‥‥」

「一個月。從明天開始起算。」

「允浩,」我撲進他懷中,採用懷柔政策,「都怪小紀不好,他禁我那麼多天甜食,我一時忍不住才這樣的,你應該罰小紀不許吃甜品才對啊‥‥」

「小紀本來就討厭吃甜的。」

「那就罰他多吃,每天都吃一大堆!如果他敢不吃,就再罰我幫他吃完,你看好不好?

「不好。」

「你偏心!」我憤而指責,「你罰我不罰小紀,你一定是喜歡他多過喜歡我!」

鄭允浩兩眼眯成一條縫看我,看得我毛骨悚然。半晌後,他方緩緩道:「小紀不是金家人,我沒資格罰一個外人。」

我登時無語。只後悔當初撿重傷的小紀回來時怎麼沒在第一時間收他為四兒子,以至於讓鄭允浩捉住了漏洞。若是被罰抄書、罰站、罰背家規我都可以忍受,單單禁甜食這一項最讓人抓狂,當年我帶著孩子們九死一生逃出京城時,包袱裡都還帶著半斤軟糖呢。一想到將來一整個月沾不到一點甜味,頓時覺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在車廂裡開始暴走,堅決抗爭到底。

鄭允浩捉住我肩膀把我拉進懷裡,盯著我的眼睛輕聲道:「你以為我忍心這樣做嗎?難道你不知道在我的心中,你的健康有多重要嗎?每一次當你生病的時候,我都恨不得所有的不適症狀以千百倍的程度由我來代你承受,這樣的心情,你能理解嗎?」

我頓時安靜下來,眨一下眼睛,再眨一下眼睛。 

討厭啊――――――――― 明知道人家最怕這一套煽情的還來,實在是太卑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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