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放的第二部《枕邊人》可算是小尚第一個長篇作品《他的他的他和他親爱的他》的番外,但也可視作獨立的作品,那個文名很繞口的豆花文是我開始和小尚初識的契機,其實和她也不是說熟到什麼程度,只是因為那時看文時常常留言及討論劇情,所以她對我比較熟識一點。

我記得她那時寫《他的他的他和他親爱的他》時才是個高中生而已,但那時的文觸卻顯得很純青,她說是高中生時我那一個汗啊~~~這孩子吃什麼長大的(誤),但當我說我是台灣的豆花飯時她並沒有表示多驚訝,原因居然是我在回覆文裡曾說了句"芭樂"= =|||,那時她就已經猜到了。

扯遠了,說說這個文,這第二部《枕邊人》有1萬7千多字,我決定一口氣把它PO出來,這故事講的是允在步入中年之後的故事,“年過半百”‥‥這樣的形容詞現在看來還是有點無法消受。允在自高中時期在一起後,就住在國外享受兩人生活。

文開始就是從兩人中年時期開始說起,依然如第一部一樣是由允浩的視角出發,這文從開始到最後時間跨度不大,只是近二個月的時間,但這兩個月的時間裡允浩卻經歷了一場與死神拔河的戰爭,看著歲月沒有帶走多少痕跡至愛的容顏,允浩希冀著死神帶走他的腳步可以慢一點,他還想再多看一點、還想再多愛一點、還想再多感受一點懷裡的溫度‥‥

 

枕邊人  

圖:尚在否

 

【天堂可待系列】第二部 

 

 

 

《枕邊人》

 

 

 

0.

死有什麼好怕的。

他輕如夢囈的聲音從我的頰邊流淌過去。

反正孩子們會把我們埋在一起。

 

1.

冰涼的藥水不斷地侵蝕我的靜脈,整個右臂已經一片冰涼。

小護士走過來伸手又把速度調快了一點,麻木中添了一絲刺痛。

我剛要開口說有點太快了,突然又想起還要趕回家吃晚飯,便閉了嘴。

窗外的天空慢慢地暗了下去,我向床頭伸手想拿過手錶看看時間的時候,凱布林進來了。

那個年輕的娃娃臉醫生臉色嚴峻地走到我床邊,沉默半晌,輕輕地搖了搖頭。

還是不行嗎?我問。

對不起,鄭先生。已經二十天了,消炎的藥物沒有起效,說明您腦中的陰影並不是炎症。

那是什麼?

我又問。

聽我追問凱布林卻只是緘口,我笑了笑,說沒關係。

早在二十天前例行體檢的時候發現腦子裡有一塊陰影,我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腦子裡的陰影,能樂觀到哪裡去。

這個位置可以排除掉腦膜瘤,如果不是炎症,恐怕是膠質瘤了。凱布林低聲回答。

他很明顯地看出我完全聽不懂他的醫學術語,又輕輕地解釋。

就是,腦癌。

我沒出聲,雖然我並不是醫生,但這個字的死亡率有多高我很清楚。

凱布林有些焦急地彎腰盯著我的臉。

鄭先生,腫瘤非常容易轉移和惡化,現在切除說不定還有機會治癒,請您跟家屬說一下,儘快住院治療吧。

謝謝,我知道了。

我寬慰地拍了拍凱布林的肩膀,盡力露出一個輕鬆地笑容,即使我知道自己此時的表情再難看不過。

善良的年輕醫生還想說什麼奉勸我的時候,我卻已經任性地合上眼睛,把頭歪到一邊假裝睡著了。

 

 

 

2.

出了掛水室我轉到衛生間洗臉,把戒指摘下來放在池邊。

冰涼的水沾在臉上,額頭開始一跳一跳地疼,我看著鏡子裡自己狼狽的臉,莫名地煩躁不已。

那是張年過半百的中年男人的面龐,狹長的眼瞼尾端已經有了細密的紋路,尖削的下巴雖然沒有過多鬆弛,卻沒有了年輕時那種英氣逼人的線條,臉色很不好,漆黑的眼睛就像落水犬一樣黯淡。

我自嘲地哼笑一聲,把濕漉漉的雙手在西裝外套上隨便擦了擦,瞇著眼睛去摸池邊的戒指。

看不清,也摸不到。

雖然視力還沒有像醫書上說的因為腦內的腫瘤而下降,然而卻早在三年前就發現看東西一定要拿到遠一點的地方才可以。

很常見的現象,俗稱老花。

年輕的時候視力過人還覺得很驕傲,卻殊不知年輕時視力越好的老了以後眼睛就壞的越快。

凡事無全美,這一點我倒是坦然接受了。

又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我才看見在水管旁邊璨然生光的戒指。

人要是能像寶石一樣就好了,同樣是一年年過下來的,它依舊耀眼,我卻一日日衰老。

它銘記的愛情是永恆了,人卻會死的。

永恆,這個詞太絕望了。

我把戒指重新套上無名指,那根如同樹枝般骨節突出的粗糙指頭上只有三毫米的一圈皮膚是細白的,也只有摘下戒指的時候我才能恍然地覺察自己蒼老的如此明顯。

走出醫院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邁阿密的夜空被無數輝煌的燈火映照的如夢一般璀璨。

我驅車回家,卻隱隱聞到車內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我低頭,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沾滿了醫院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氣味。

沒辦法又轉而去商場從頭到腳換了一身。等我把車子停在自家車庫裡的時候,比平日晚了二十分鐘。

 

 

 

 

3.

花園的小路燈亮著,玄關的燈也亮著,廚房的側門開著條縫,隱約看到裡面冒著熱氣的鍋子。

我心裡一暖,模糊的視線卻讓鼻腔酸了。

好像是聽到了我回來的聲音,屋子裡傳來急切的腳步聲,我熟練地換了興奮的表情快步迎了上去。

在我踏上門前臺階第一級的時候,那門也從裡面打開了。

滿目馨黃中那個人飛撲到我懷中。

我往後退了半步,熟練地把他穩穩接住。

怎麼今天晚了?他審問般地抬臉,雙手卻擔憂地更加緊抱著我的腰。

被公司做清潔的孩子弄髒了衣服,所以去買了新的。我抬手把嶄新的西裝亮給他看。

他愣了一秒,表情軟了下去,呼出一口氣來又伸手捏我的下巴。

髒了就換新的啊,敗家老頭。

我微微俯視他故作生氣的臉,他曾經光潔的皮膚也開始蔓延幾不可察的細紋,但除此之外歲月卻不公地沒有在他臉上留下過多的痕跡,他的一雙眸子卻仍然透亮如少年一般,雙唇在我看來也依舊嬌嫩。

也許這就是手執畫筆的畫家的魔力,能夠凝固瞬間,也能滯緩時光。

這個同我一樣年過半百的中年男人,是我的枕邊人。

我愛他,從十六歲那年起。

只愛一個人,就佔據了我人生近八成的光陰。

可即使這樣,要讓我離開他,還是捨不得。

他停在我胸前呼吸靜好,我想吻他,卻不知為何地,退縮了。

夜間的風輕輕地吹拂過來,花園裡被他精心照料的植物散發著令人迷醉的味道。

我把臉埋在他帶著松節油香氣的細軟髮間,久久無法出聲。

因為我怕我甫一開口就會崩潰,就會從整個腐朽的身體中噴湧出慟哭和哀傷。

 

 

 

 

4.

你又胖了。

飯間他突然伸手過來捏我的肚子,鬆鬆地抓了一把後,臉立刻就沉下去了。

有嗎。

我隨口敷衍,又叉了一塊雞排。

今天起晚飯少吃一點。

他衝我橫眉冷對,把叉子搶走,推了一盤花椰菜過來。要多吃蔬菜。

我又不是兔子。

我腹誹,卻沒說出口,乖乖地捧了花椰菜艱難果腹。

已經不敢想他親手做的晚餐我還能吃幾日,我卻命令自己不許違背他說的任何一個字。

我愛他。

這世上最愛。

允浩?

他卻有些吃驚,歪著頭看我。

怎麼了?

我認真地咀嚼蔬菜,端起番茄湯喝了一口。

你以前很煩花椰菜的。他說。

我現在也很煩啊。我點頭。

今天怎麼肯吃了。他又問。

你要我吃我就吃啊。我答。

欸,你最近怎麼這麼可愛啊。他感慨了一句,手掌在我胖乎乎的腹部拍了拍。

唔。我把臉埋在湯盤裡,悶悶地只應了一個模糊的音節。

他見我興致缺缺,也端坐回去開始專心吃飯,圓圓的眼睛卻仍然不斷地瞟我。

我最近畫了新畫呢。

他安分不下來,又找別的話題說。

是嗎,畫了什麼?

我只是很自然地介面問,他卻臉一紅,有些侷促地用勺子攪動番茄湯,不說話。

突如其來的沉默和多年未見的羞澀表情讓我突然激動又好奇,傾身追問。

到底畫了什麼?

他的眼睛很亮,笑瞇瞇地湊過來,回答的兩個字幾乎全是氣聲——

宙斯。

我渾身一震,半截花椰菜帶著瀝瀝拉拉的湯水掉在了膝蓋上。

 

 

 

 

5.

我們是因為一副名叫《萬神之王》的畫相愛的。

嗯,可以這麼說。

他高中的時候是比我低一級學畫畫的藝術生,有一次他要參賽的題目就是宙斯。

只是在學校裡偶爾撞到過一次,他就非要把我當原型畫下來,我沒同意,他卻還是擅自把我的臉安在了那個希臘大叔的脖子上。

他叫那幅畫《萬神之王》,並且說那是他藝術生涯的起點,說我是給他重生的宙斯大神。

甚至有一次情至濃時他真的抱著我用哭腔喊我“Zeus”,那一瞬間我‥‥

我真的無法形容,人類的語言太有限了。

那幅畫在我們第一次決裂的時候被他撕毀過一次丟到窗外,我又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一點點拾回來拼好。如今被我們視作珍寶地密封在玻璃相框裡,掛在樓梯的頂端。

它無時不刻地提醒著我,我們為了今天,曾忍受過什麼,曾付出過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而此時的我再回想起這著一切,再回頭看那副歷經滄桑的殘破的畫的時候,卻只覺得憤懣和痛苦。

我以為我已經把所有的苦難和離別都熬過去了。

我以為我跟他的未來再不會有任何傷痛了。

我以為我們還能有漫長的,永遠沒有盡頭的人生可以抱在一起享受。

那個神,為什麼仍然如此固執地不肯公平以對每一個人呢。

為什麼他始終,不肯聽到我日夜的祈禱,也不肯稍微放鬆他冷酷的審判呢。

我曾對他發誓我會用我的一生去彌補和完滿我們的愛情,可我的一生,它卻如此短暫。

短得讓我對自己曾用這可悲的三十餘年許下誓言的行為感到可笑和汗顏。

現實殘酷,就在你滿以為自己還有無數個日夜可以做無數想要做的事情說無數想要說的話的時候。

它讓一切,戛然而止了。

 

 

 

 

6.

吃了飯我纏著他要看畫,他推說還沒有畫好不許看。

我只好窩進沙發裡看一群喜氣洋洋的孩子們在電視機裡嘈雜笑鬧,不知道在開心什麼。

他收拾了餐具也靠坐過來,我閉著眼睛,突然覺得額頭上一陣冰涼。

最近很累嗎。

他跪在我旁邊的沙發上,雙手伸過來幫我按摩,一直隱隱作痛的腦袋似乎舒服了許多。

還好。

我低聲答。

這幾天你的臉色很不好呢。

聽他溫柔地聲音我很想看看他的臉,可我不敢睜眼。

可能是天氣冷了。他自顧自地喃喃了一句,空出一隻手捏我的臉。

大胖熊要注意保暖。

我大笑起來,伸手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

他是個很孩子氣的人,善良地讓人無奈,堅強地讓人心疼。雖然小的時候母親就死了,父親和弟弟也在他十七歲那年先後因意外去世,但如此之多的打擊卻沒有在他乾淨的靈魂上留下過多的陰影。他的笑容有著治癒一切的力量,這麼多年來,只是看著他的臉,我就能忘卻所有不快。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我深愛到靈肉俱痛的人,你要我怎麼捨得離開他,怎麼捨得放棄這個有他存在的生命。

我認真地考慮過告訴他自己身體上的問題,可每每看到他這樣無憂地衝著我笑,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開口。

前幾日我還想說不定真是炎症便沒有多說,可如今事實已經向最可怕的方向走去了,我沒有力氣隱瞞,卻更沒有勇氣坦白。

我很清楚,一旦我告訴他,這就不是一個人的病痛,而是兩個人的磨難了。

而我不忍用自己的疾病去折磨他。

我也無法忍受只因我的一紙診斷就毀滅他這麼多年安享的平靜和幸福。

我愛他。

這世上最愛。

 

 

 

 

7.

因為工作不同的原因,我們的作息時間多年來其實一直有著嚴重的偏差。

雖然作為曾小有成就的畫家,但他不喜歡名利浮沉,近年所出作品甚少,只是偶爾會到教會的藝術學校授課,閒暇時間塗抹幾筆就是全部的工作。

而我卻在父親死後將他龐大而黑暗的經濟王國解散,自己去邁阿密的一間證券公司做分析人。

他嚴格恪守每天必須睡八小時以上的鐵律,所以差不多十點就會上床睡覺,早晨又很早起床然後沿著海灘跑步,是絕對健康的生活方式。

今天亦然,差一刻十點的時候他端了牛奶到書房,我們一起喝完之後他吻我的唇角然後說晚安。

我笑著目送他走出去將門合上,然後轉回去面對我亮著白光的電腦。

他什麼都不知道,這就夠了。

額頭還在隱約地痛著,我把螢幕上的字型大小調大一些,卻還是有輕微的重影。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一隻老舊的懷錶,外表看去仍然在正常的運轉,但其實內部早已千瘡百孔,每一個部件都在不斷發出艱難的呻吟,出現各種各樣讓你不得不承認它已經無藥可救的問題。

我將筆記型電腦蓋上,蹲在椅子上,抱住了頭。

我要死了。

如今當這個念頭第一次出現在我的腦海裡,一瞬間的震撼宛如當胸被砸下一拳。

之前我所有的想法都是我可能會離開這個世界,我可能會離開我的摯愛,我可能再也無法站立在這片土地上。

然而當你直白而又確切的想到自己或許將要死亡的時候,那又是不同的痛楚。

何時會死如何死去,不是沒有想像過。

在經歷刻骨銘心的失而復得之後,我曾很認真的承諾至死不會放開在中的手,我想的是我們能一起走到最後一刻,兩個人都垂垂老矣,我們並肩坐在畢士肯灣的沙灘上,腿上蓋著毯子,雙手緊握,我撫摸著他的頭髮,他抱著我的胳膊,陽光傾瀉在我們鬆弛的皮膚上。

然後我們一同對上帝說我們已準備好了。

那是我夢想中,最美麗的終結。

它聽上去如此簡單,但最簡單的,往往最求不得。

譬如愛恨。

譬如生死。

 

 

 

 

8.

我在臨近午夜的時候才走回臥室,海風從落地窗的縫隙中吹進來,掀起薄霧一般的紗簾。他睡在大床的一端,容顏安寧,呼吸輕淺。

邁阿密濱海的月光籠罩著他無暇的臉龐,睫毛在鼻樑上投下溫柔的垂影,我跪在地板上凝視著他的臉,仍然沒有落下一個哪怕最最微弱的親吻的勇氣。

現在的我甚至在想,倘若他十八歲那年沒有在校園盛放的刺槐花樹林中撞到我——

這瞬間我簡直要為自己突然的懦弱笑出聲來。

我自知並不是個慈悲大度的人,我佔有的東西寧願交給魔鬼也不願失去。以前很多時候聽到一些無聊的關於自己生病所以就專門撒謊讓愛人離開自己的故事總是嗤笑以對,如今想來,我卻沉默了。

我撚了撚他潮濕的髮尾,他是個心思格外細膩的人,不願坦白的我沒有一直瞞下去的自信。可若要讓我把他親手從自己最後可憐的苟活中推走的話,我也自認辦不到。

我一直努力傾盡一切給他幸福,並且絕不容忍其他人佔有這個權利。我深信自己是這世上最希望他幸福的人,同時卻又明白自己也恰恰是最殘忍而不可理喻侵略他生活的人。

他一直溫柔地包容我,即使在對我最最失望和憤恨的時候,也未曾忍心傷害我分毫。

我嘆氣,把目光從他臉上挪開,然後仰躺在了床的另一邊,我把雙手交疊著放在腹部,合上了眼睛。

然後就在下一秒,熟睡的他微微動了動,將身體轉向我,濕潤的呼吸落在我的肩膀上。

習慣二字,從未如此令我動容。

而我仰著臉,一動不動。

許久,只聽到自己的熱淚順著眼角流下,砸進耳廓的轟鳴。

 

 

 

 

9.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正聽到他在打電話,我無意識地聽了兩句,就知道那一邊是誰。

沈昌珉,在中小時候的鄰居,關係親密到差不多是親兄弟一般。這個智商很高的孩子如今留在家鄉首爾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甚至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生活異常完滿幸福。

我很快就聽到了在中掛電話的聲音,然後是急促的腳步聲。

允浩!

他激動地喊我的名字,我坐起來,他飛快地走進來,撲到我面前。

猜猜發生了什麼?

他興奮地看著我,雙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昌珉要過來看我們嗎?

我盡力笑著,猜測。

他搖頭,咧嘴大笑起來。

Phyllis要嫁人了!

欸?我有些吃驚。Phyllis是昌珉的小女兒,今年二十四歲,也確實應該結婚了。

你猜猜嫁給誰!

他又故意為難我。

我想了想,只能茫然地搖頭。

是嫁給Colin欸!太好了不是嗎!

我更為震驚,說不出話來。

雖然我和他不可能有孩子,但三十二年前我們曾在韓國領養過一對六歲的男孩,並且將他們撫養到成年。

他們在我們當初要領養其中一個的時候就不肯分開,所以我們把這兩個孩子一起帶走了,只是我們沒有想到,他們至今也不肯分開。

Sue和Micky,Sue的名字意外地跟在中早逝的胞弟重合,所以我們一直認為這兩個孩子其實正是命運的補償和恩賜。

他們後來一同去往西雅圖生活,也領養了一個孤兒,就是在中此時口中的Colin。

下下周就舉辦婚禮,昌珉邀請我們回國參加。

他異常明媚地笑著,興高采烈地湊過來吻我的臉頰。

我也不自主地扯動嘴角,至親之人的幸福結合必然是極好的,這昭示了我們將會有新的,愈發壯大的家庭。

可此時當我將懷中的人緊緊環抱,他還在興致勃勃地計畫購置禮物準備動身前往一個盛大的婚禮的時候。同樣沉浸在這欣喜中我卻再次心生了難以抑制的悲涼。

仿佛隻身一人坐在黑暗的窗外,那窗子裡溫暖的室內有幸福的人們在無憂無慮地生活,而我卻只是一個旁觀者,那幸福與我無關,那溫暖我觸不到,我沉默地凝視著他們,風雪落滿肩頭。

 

 

 

 

10.

凱布林醫生真是個可愛的年輕人,對自己的工作和患者有著嚇人的熱情。

我無奈地注視著一遍遍固執震動的手機,再一次按下了“拒絕”鍵。

要珍惜生命,要積極治療。

呵,說來輕鬆。

我所有的摯愛至親都在為了一場婚禮的預備緊張而狂喜著,我怎麼忍心打破這一切。

今天早晨我第五次忘記了辦公室的門鎖密碼,我的記憶力在瘋狂的減退,我知道這是腫瘤在飛速侵蝕腦細胞的後果。

我在陽光耀眼的落地窗前坐了一會兒,然後打開電腦,停頓了半分鐘,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跳躍起來。

十一點半,在中吃驚地看到我站在回廊裡, 但他穿著T恤正在繫鞋帶,似乎是要出門。

我也有點驚訝,問他要去哪裡。

我要去市區買顏料。

他說著,有些不安地走過來。

怎麼突然回來了?

他問我,仔細地打量我的臉。

即使看不到我也知道自己的臉色近來已經變得越來越差,我立刻掩飾地抬起手,好像受不了正午陽光一樣擋住了眼睛。

最近不是有很多事情嗎,我請了假。

我盡力輕描淡寫,他沒說話,靜靜地看著我。

在這種讓人無處遁形的視線裡我感到了將要被戳穿一切的恐懼,正要轉移話題的時候,

他突然咧嘴笑起來。

真的嗎?那太好了!

我鬆了一口氣,走過去親他的臉。

你難得休息,早知道我就改天再去了。

他有些懊惱地拉扯衣服的下擺,喃喃。

沒關係。我伸手給他把頭髮整好。

那我快去快回。他沉默了一下,語速很快的說完,就匆匆往外走了。

他拉開門的那一刻也不知是什麼在支配我。

我突然追上去一步,大聲說。

或者你帶我一起去吧!

他愣了一下,回過頭來,滿面都是驚喜。

真的?

我點頭,他就跑回來大笑著抱住了我的胳膊。

 

 

 

 

11.

其實我是直接辭了職,但我依舊只能撒謊。

謊言堆砌謊言,無法回頭。

在中興奮地開車帶我去市區,一路上說了很多話。

我才發覺這麼多年來其實我們很少一起去什麼地方,我從來沒有陪他看畫展或是買顏料。

雖然非常瞭解這個人,卻對他熱愛的領域所知甚少。

甚至不認識他工作上的朋友們,也很少過問他的創作。

這麼想來,愧悔不已。

他在一個看起來很不起眼的小店門外停下,然後跟坐在門邊的老闆熱絡的問好。

那個大鬍子的美國老人似乎跟他很熟,我卻沒有見過。

這是斯圖特。在中向我介紹。

我還沒說話,斯圖特卻開朗地大笑起來:

這就是你的“小毛茸茸”嗎?

我沒聽明白,轉頭就看到他突然羞赧了臉,盯著自己的腳面。

斯圖特笑得更加誇張,伸出熊一樣的手掌使勁拍我的肩膀。

後來我才知道斯圖特退休前也是教會的畫師,跟在中關係很好,但是每次留在中吃晚飯的時候都會遭到婉拒。

我還有“小毛茸茸”要照顧,他不太喜歡餓肚子。

每次都是這個理由,所以很多畫師朋友都以為在中是養著脾氣很差的嬌貴寵物。

這麼聽說有點無奈,卻又感到甜蜜和淒涼。

我轉頭看他,他正把一個罐子裡的顏料用細小的毛刷子蘸了塗在畫布上,然後對著光認真地看著。

昏暗的室內只有他臉上照了一線亮光,我迷戀地看著他,直到強烈的光線侵蝕視野,瞳孔慢慢地失去了聚焦。

 

 

 

 

12.

頭痛越來越猛烈,間隔越來越短,維持的時間越來越長。

我再沒有去公司,只說是請了長假,整天呆在家裡。

他在畫室的時候我就剪剪草坪看看書,愜意的生活卻讓我愈發清晰地聽到了漸漸急促的喪鐘。

距我們要回國還有三天的時候,我第一次出現了短暫的昏厥。

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倒在衛生間裡,滿身冷汗頭痛欲裂。

我掙扎著抬腕看了看錶,五點半,記憶的最後停頓在大概十分鐘以前。

心裡頓時一涼,我搖晃地站起來,眼前一片眩暈。

還沒邁出第一步,嘔吐感瘋狂地上湧,我重新俯身,甚至覺得要把自己所有的臟器都吐出來了。

很快我就聽到了樓上畫室門被突然打開,我立刻用盡全力將手壓在馬桶的抽水按鈕上,以掩蓋自己的聲音。

我用了三分鐘拼命平靜下來,擦掉汗水和污漬,然後走出衛生間。

他站在外面,擔憂地看著我。

怎麼了?

馬桶好像壞掉了。

要給維修工打電話嗎?

不用,我已經修好了。

於是他放心下來,說馬上就畫好就下來陪我,然後重新回到樓上去了。

我聽了到門重新閉合的聲音,慢慢地抱住頭蹲了下去。

腦子裡似乎有一隻鐵楔在攪動,我掙扎著走回臥室,從床頭櫃裡拿出一個扁扁的盒子出來。

盒子裡並列放著二十支50mg的注射玻璃瓶,裡面是透明的液體。

我用顫抖的手敲開一瓶吞了下去。

冰涼的藥水順著喉嚨流進胃裡,我坐在地板上,將那倒空的藥瓶翻轉過來。

Polamidon。

美沙酮,強效鎮痛劑。

 

 

 

 

13.

我到網路上找了很多資料,原來嘔吐暈眩昏厥劇痛,這都只是開始。

慢慢地我會像忘記辦公室門鎖密碼一樣忘記所有的東西,嗜睡,偏盲,顏面麻木,肢體失調,到最後甚至失語和失聰。

就像一顆從裡面腐爛的果子,最終所有的問題都會越來越顯著地爆發出來。

距離Colin和Phyllis婚禮還有五天的時候,我們坐上了飛回首爾的航班。

這是我們最初相遇的城市,我透過濛濛的雲望著那下面林立的高樓,想起自己十八歲那年第一次回國的心境。

物是人非,所有的都已然完全不同了。

我將手探過去握緊他的,他閉著眼睛,卻將很自然地將手掌翻轉,反握住我。

我這一生中,也只有他從未改變。

我愛他。

這世上最愛。

而三千米高空之上,他指尖徹骨的冰涼。

昌珉開車來接我們,Phyllis結婚的事情讓他忙得厲害,看起來也瘦了很多。

只比我們小兩歲的昌珉也不再年輕,卻仍然活潑而敏捷,對在中的依賴也與往年無異。

他興奮地大叫著撲上來擁抱我們,我們也激動地回抱他。

久別重逢的心情雖然可以理解,但是三個老頭在機場搞出這麼大的動靜實在是很難看。

隨後昌珉載著我們到他家去,一路上他們興奮到交談,而我默默地看著黃昏中呼嘯後退的街道。

對了。

快要走到我們三個一起就讀的高中所在的那條街的時候,昌珉突然說。

譽中去年在城北重建了,原址蓋了新的世貿中心。

昌珉的聲音無限寂寥。

我下意識轉頭看身邊的人,在中也愕然看著我。

然後我在他茫然的眼睛裡看到了玻璃外面嶄新聳立的全鏡面摩登大樓,流光溢彩地折射著晚霞。

我們無言地對視著。

瞬間覺得彼此的表情,前所未有的無力和蒼老。

 

 

 

 

14.

他曾跟我說過很多次,一定要再來看一次譽中綻放的刺槐花。

那是我們記憶中獨一無二的美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那一片夢般的刺槐花林中。

我也無數次地承諾一定會同他一起回來看刺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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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網路)

然而,它永遠不可能兌現了。

望著那完全陌生的一排高樓,我說不出話來,他也沉默了。

好可惜。許久之後,我低聲說。

他摸索著抓住我的手,安撫地拍了拍。

依然是這樣,這個人,他即使自己也已經痛到極限,卻還是要強顏笑著,擔憂我的感受。

我將他的肩膀攬進懷中,無言地親吻他的頭髮。

昌珉透過後視鏡看著我們,喉嚨裡逸出微弱的嘆息。

當晚我們就暫住在昌珉家,他的妻子蘇茜是個溫婉的中國姑娘,燒的一手好菜。

昌珉的兩個兒子早年就成家,如今都在國外,空蕩蕩的房子裡只有兩個人,就如同我們在邁阿密的屋子一般,雖溫暖卻太過安靜。

吃過飯大家聊了很久,其間我覺得不舒服,到衛生間又服了一次藥。

在舒適的客房裡,那一晚終於枕上故鄉土地的我睡得意外地安穩。

我們交頸而眠,一夜無夢。

 

 

 

 

15.

我朦朧中聽到了鳥類的啾鳴,睜開眼,視線內卻一片昏黑。

似乎是還沒有天亮,我動了動從枕下摸出錶來想看看時間,卻將他也驚醒了。

他呢噥了一聲,習慣性地湊上來吻我的下巴,迷迷糊糊地摩挲著我的肩窩。

不敢出聲也不敢有回應,我全身僵硬著,重新閉上眼睛假裝熟睡,極力地遏制著顫抖。

我。

看不到了。

那只我此時握在手心的PatekPhilippe男錶是他送給我的五十歲生日禮物,有著強大的夜視功能,即使在最黑暗的環境下也能看到瑩然跳動的指針。

可方才我眼前卻依然只有無盡的黑暗。

然而此時讓我恐懼的卻不是自己突如其來的失明,而是我無法將自己的疾病隱瞞下去了。

在回首爾之前我曾祈禱請讓我無論如何能安度這短短的一周。

看來那個神,他並沒有聽到。

或者正因他聽到了,才在第一天,就惡毒地粉碎了我所有的豈望。

我盡可能地讓自己的呼吸顯得平緩而悠長,他似乎相信了我的偽裝,無聲地從我懷中退開。

他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我只聽到了門鎖的滑扣極細微地發出碰撞的輕響。

滿室靜謐中,我蜷縮著挽留他殘留的體溫,終於劇烈地顫抖起來。

 

 

 

 

16.

極端的恐懼中我失去了知覺,不知過了多久,覺得有人溫和地推我的肩膀。

我下意識睜眼,視線裡的那張笑靨恍如夢境。

起來吃點東西吧?下午我們去看看Phyllis和Colin。

他笑瞇瞇地俯身看著我。

我看著他清晰的面龐,在確認這並不是夢境之後,刹那的狂喜幾乎讓我流出淚來。

他猛然被我拉倒在懷裡,我用盡全部力氣緊抱他。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減輕我哪怕萬分之一的恐慌和脆弱。

允浩?

他詫異地喊了我一聲。

我放開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呵呵,做噩夢了。

我隨口說著,拿起襯衣穿了起來。

他看了看我發白的臉,大笑著走開。

一定是跟昌珉那個混小子分享這個笑話去了。

我按著脹痛的額頭,嘆出一口渾濁的氣來。

 

 

 

 

17.

Phyllis和Colin在攝影棚裡拍攝婚禮上要做海報的婚紗照。

兩個漂亮孩子站在一起真是般配,怎麼拍都很好看。

我們正在沙發上坐著欣賞他們之前旅行時候拍的風光型結婚照,門外突然傳來了嘈雜的聲音。

爸!

迭聲的呼喊傳進來,我們轉頭去看。兩個穿著同款式襯衫的男人便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其中一個有著滿頭耀眼的紅髮。

這是我們的兩個養子,Sue和Micky。

如今也有四十多歲,要像我們一般開始經受歲月無情地洗禮了。

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是我們這個家庭彼此之間的感情著實至深。大家坐在一起正有無數的話要說,我突然站了起來。

我們拍一套全家福吧。

國內外住地不定,孩子們又很忙,多年來我們難得幾次團聚。所以我這麼說了之後,所有人贊同。

但除我之外沒有人知道,這或許是我與他們的最後一次的相聚了。

將近十口人拍一張照片也很麻煩,只是幾張就折騰了一下午,拍完之後天都黑了。

昌珉在一邊把大家聚齊起來討論去哪裡吃飯,我把收拾設備的攝影師叫住,拜託他再幫我多拍一張。

在中被我從Sue和Micky中間拉出來的時候還有點茫然,我摟著他在長沙發上坐下,然後依靠相機和膠片將這一刻變成永恆。

快門聲之後我轉頭凝視他的側臉,他也轉過來,似乎嚇了一跳。

看到他驚愕的表情我才覺察到自己的眼眶已然濕透。

燈光太亮了。

我一邊回手去揉,一邊喃喃地抱怨起來。

 

 

 

 

18.

那一天在我們關燈然後要睡覺之前,他同往常一樣與我低聲說了晚安。

我沒回答,他等了兩秒鐘,以為我沒聽到,轉過來衝著我的耳朵又說了一次。

晚安。

溫柔的氣聲。

有半晌我們彼此間悄無聲息。

我愛你。

然後這是我輕不可聞的回答。

聽到這極罕見的告白,他驚詫地瞪起眼睛,我轉頭看著他,然後湊過去親吻他的嘴唇。

我深切地感受他口舌中的味道和溫度,把它們封存在身體最深的角落裡。

這樣就算到了最後,我什麼都忘記,什麼都無法表達無法感知的時候,我還是會記得他。

我深知自己已然是一個不知何時生命就會永遠止步在此時的人。

也許連明天的晨曦都無法看到。

我說愛他,我吻他。

是因為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這麼做。

他並不是我年少時的一片刺槐花林,我不能同樣用“好可惜”三個字就概括我們最終依然多舛的愛情。

我決定在每一個夜晚來臨的時候都重複這樣的話語和動作。

那樣即使我再不會醒來,我生命中最後留給他的也是愛語和深情。

我最後帶走的,也是他只給予我的親吻和溫度。

 

 

 

 

19.

我在心裡默默祈禱了很多次,然後小心翼翼地睜開雙眼。

海藍色的水晶吊燈在狹窄的視線裡折射著清晨的陽光。

我鬆了一口氣,轉頭去拿手錶。

八點十三分。

床的另一邊已經空了,我探手摸了摸,沒有溫度。

我穿好衣服走到客廳裡,在中正在和昌珉聊天,兩個人的臉上都綻放著耀眼的笑容。

而這麼多年來,我唯一的進步是不會嫉妒地打斷他們。

畢竟這個完全不遜色於我的,高大英俊的老男人,比我還要多陪伴在中近十年之久。

我的腳步聲很輕,在中卻回了頭。

今天起得很早嘛。

他咧嘴笑著,仍然顯得很純真很年輕。

我點頭,順勢在他沙發的扶手上坐下。

坐到那邊去。

他卻指著對面的單人沙發,低聲。

孩子們在呢,有點長輩的樣子。

我很不滿。

掙扎了一秒鐘,卻還是順從了。

他衝我一笑,又轉回去跟昌珉興奮地聊起來,似乎在說初中時候一個追求昌珉的女孩把他誤認為是昌珉女朋友然後很可憐地當即死心的事情。

這種事明明很無趣,真不理解他們為什麼要一次次重提。

我悶悶不樂地聽著,只能很傻地假裝對牆壁上的畫很感興趣。

在中很快就發現我並不是很喜歡他們的話題,便說起了婚禮的事情。

我終於有話可說,立刻建議了市中心一家很不錯的手工蛋糕店。

他們立刻愕然地看著我。

我茫然地住口,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允浩哥,我們昨天晚上不就是去那裡訂的結婚蛋糕嗎?

許久之後,昌珉猶豫地說。

我的心沉到了腳底。

只是一個晚上而已,去過什麼地方做過什麼事情,我都忘記了。

對,昨天吃完晚飯後其他人就先回家了。是你跟昌珉推薦了那個店,然後帶著colin三個人去訂的蛋糕。

他盯著我的眼睛,神色有些恐懼。

我手心已然汗濕,頭又痛起來,只能敷衍著說自己在開玩笑,然後站起來掩飾般往花園裡走。

留下他們在我身後面面相覷。

 

 

 

 

20.

我一個人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和煦的陽光籠罩全身。

窗外的草坪上,大家正忙碌著紮粉色的氣球橋,來來回回搬放桌椅。

馬上就要在神面前許下誓言攜手度過餘生的Colin和Phyllis兩人並肩坐在臺階上,可能是在確認次日婚禮的流程。

我看著他們年輕的幸福的笑容,想起我此生唯一的婚禮。

是在阿姆斯特丹的一所鄉間教堂裡,那裡有全世界最美的鬱金香花田,蒼老的神父有著濃重的愛爾蘭口音,他祝福我們,反覆念頌了那一篇《讚美詩》。

這一切都過去幾十年,卻仍然清晰如昨日一般。

我低頭凝視自己的那一枚戒指,素白的戒面上鑲嵌了九顆鑽石,是Cartier結婚對戒中很奢侈的一款。

當初他無論如何也不同意買這麼貴的戒指,然而我卻反常地一再堅持。

只因曾聽說。九在古文字中,是永恆的意思。

每個人都是這麼期冀的,歲月卻並非對每個人都那麼仁慈。

我苦笑,慢慢轉動指環,鑽石的切面反射著華麗的光芒,直刺得人眼眶泛濕。

 

 

 

 

21.

婚禮當天天氣非常好,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

昌珉把Phyllils的手交給Colin,然後把強忍啜泣的蘇茜摟在懷裡,這是最深的喜悅和失落。

我轉頭去看在中,他正開懷地笑著鼓掌,卻也在下一秒回過頭來。

宏大的婚禮交響樂圍繞著,他俯身過來吻了我的鬢角。

如在當年那間寂靜的鄉間教堂中一般。

我突然希望全世界毀滅在這一秒的,全身心希望。

因為這是最幸福的一刻,不必生離,也沒有死別。

終結於此,誰都不會感到痛苦。

我並不懼怕瞬間的崩塌,我只是無法忍受一切都在慢慢腐朽的折磨。

而最令我痛苦的,是這折磨終有一天還要讓我深愛的每一個人背負。

甚至常常覺得那痛,正在比疾病更迅速地摧毀我。

我並不是個懦弱的人,如今卻在無時不刻地盼望著解脫。

然而我看著他凝視我的眼睛,那裡面有著沉澱近半個世紀的深情。

我們是一樣的,卑怯地盼望能跟彼此白頭永偕。

身畔這個人早已是自己的生命。

我們怕死,更怕獨活。

 

 

 

 

22.

要離開首爾回邁阿密的那天,我們一家人一起吃了晚飯。

我有意無意地提及想要辭職休息的事,說覺得自己老了,想要活的輕鬆一些。

孩子們都有些驚訝,在中卻淡淡地笑著,說那樣也好。

哥,你們不如回來住吧。

昌珉提議之後幾乎是全票贊同。

確實,我們已不再年輕,兩個人待在邁阿密,是有點讓人無法放心。

過幾年再回來吧。我拒絕道。

在那裡已經習慣了。

我說完扭臉看在中,有些抱歉。

畢竟我是在美國出生和長大的,他卻只是因為我才定居在那裡。

然而他卻只是莞爾,無條件地點頭贊同我。

吃完飯我們一同乘電梯離開飯店,觀光電梯全透明的牆壁外面是首爾絢麗的夜景。

天河般流動的霓虹燈照在每個人的臉上,顯得光怪陸離。

我覺得有些頭疼,閉上了眼睛。

電梯輕輕地晃動了一下,我下意識抬眼,發現顯示樓層的電子屏在最後跳躍的一瞬間顯示了“32”這個數字,然後熄滅了。

同時熄滅的還有電梯裡明亮的頂燈。

驟變只在一瞬間就發生,所有人的尖叫都來不及喊出來。

載著我所有家人的這一間小小的電梯,就那麼決絕地脫離了機械控制,直直向著地獄墜去。

這是對於我前一天那個關於毀滅全世界的惡毒念頭的。

懲罰嗎?

自由落體運動中,從32樓摔下的衝擊,絕對能震碎所有的骨頭。

我驚恐地瞪視已經完全漆黑的電子屏,用盡全部力氣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黑暗中穿過擠挨的眾人緊緊握住了那隻熟悉的手。

他也同時回頭立刻抓住了我的手指。

我隔著重重晃動的肩膀看著那張被遮擋了一半的臉,那一刹那他的表情我想即使來生我也不會遺忘。

無法形容,只是在他向我投以熾烈目光的那瞬間,一切都蒼白了。

只是一個眼神而已,但在這仿佛永無止境的墜落中,在這發現身患絕症的一個半月以來,我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夠活下去。

 

 

 

 

23.

五十五歲的那個夏天,我又一次與死神奇跡般地擦肩而過。

同時躲過噩運的,還有我這世上全部的親人。

我抬頭看著那個亮起來的數字“2”,幾乎要感激地跪倒哭出來。

在最後的那一秒,這一間承載了我一切的失控電梯終於恢復了正常,停止在了距離地面不到十米的地方。

電梯門洞開的那一刻,心有餘悸的驚呼充斥了每一寸空間,劫後餘生大家開始握住門外人們的手往外撤離。

巨大的制動力讓我癱坐在地板上,我艱難地爬動了兩步,順著自己緊緊握著的手將那個人抱在懷裡。

他也在顫抖,卻伸出雙臂安撫般輕拍我的後背。

別怕。

我說。

我不怕。

他微弱地笑了一聲。

我親吻他的額頭,聽到他低低的回答。

因為你在這啊。

那簡短一句話,卻不啻一場殘酷的淩遲。

許久之後我卻只是沙啞地吐出三個字。

我愛你。

而這世間最美的句子,卻因我的哽咽,變成了一聲勒斷在舌尖的悲鳴。

 

 

 

 

24.

回到邁阿密的時候,凱布林醫生發來的郵件已經快要把我的郵箱擠爆。

我一封封地依次刪除,突然看到一封來自“肯•斯圖特”的邀請信。

是那個賣顏料的大鬍子老人。

第二天下午,我搭計程車前往市區,在那間光線很差的小店門口見到了他。

斯圖特是個很典型的美國人,開朗直率。

金是個好孩子。

他這麼說著,把一杯藍山放在我面前。

我捧著杯子,等著他的下一句話。

可他的運氣並不好。

斯圖特亂糟糟的花白鬍子勾勒一個笑容。

我啜飲一口咖啡,沒有接話。

你要離開他嗎。

老人突然說,我很驚愕。

不是你猜測的那個原因,不要怕。是我自己看出來的。

我心裡一緊,卻只能沉默。

為什麼,是因為不能解決的原因嗎。

斯圖特嚴厲地看著我,而我茫然地看著咖啡折射的光芒,平靜的液面晃動起來。

願主保佑。

這是之後的整個下午斯圖特對我說的唯一一句話。

宛如一聲嘆息。

 

 

 

 

25.

我穿過燈紅酒綠的商貿區回家,黃昏中繁華的城市漸漸蘇醒。

我突然想起他從十幾年前就強硬地不許我過度應酬,不許我熬夜,不許我把手機放在床頭,不許我吃油炸食品。

雖然當時諾諾答允,我卻從未認真遵守。

公司的聚餐我很少缺席,常常到午夜之後才睡覺。

甚至因為手機放在枕頭下面而被他狠狠地罵了一頓。

有輻射的,會死的!

他這麼說著,當時我卻覺得這個事事憂心的伴侶有些厭煩。

這世上畢竟沒有後悔藥,我再回想,再說更多,也不過是徒增愧疚罷了。

往日對我迎頭痛擊,我在計程車的後座按住額頭,幾乎咬碎了牙齒。

我伸手往口袋裡摸去,卻想起自己並沒有帶藥出來。

短短的二十分鐘車程,我反覆狠捏自己的胳膊,以免因劇痛昏厥。

當車子停在家門口一百米開外的時候,我全身已都被汗水浸濕。

在中似乎還在樓上,想起下午走的時候他說有驚喜給我,我害怕他在客廳裡等著我,便繞道廚房回去。

我掙扎著走到臥室,推開門的一瞬間卻被強烈的暈眩席捲。

我跪倒在地板上,腦袋裡痛的一片空白。

太痛了,我想我無論如何熬不過去了的時候,卻聽到了近在耳畔的低呼。

如墜冰窟。

 

 

 

 

26.

我根本想不到這個時候他竟然坐在臥室裡看書。

看到我摔倒在地板上,他慌張地跑過來,扶著我的胳膊驚恐地問我怎麼了。

我想掙脫他自己站起來,然而越是這麼想著,陷入劇痛的大腦就越無法調動肌肉。

他焦急的聲音開始變得忽近忽遠,我絕望地感到意識正在抽離身體。

怎麼辦。

我就要死了。

我想說的還沒有說完,我想做的還差了很多。

難道在最後,我也只能給他的孤獨的恐慌和無助的哭泣嗎。

他似乎摸出了電話要叫救護車,我拼命地按住了他的手。

趁著最後的清醒,我艱難地指了指房間角落那只大衣櫃的櫃底。

他從櫃子下面拽出那個扁平的盒子,打開。

我看不清他側對著我的臉究竟露出了什麼表情,也無力去看。

他用顫抖的手指從盒子裡拿出最後的一支鎮痛劑,我想我那時候的表情一定是最最狼狽的乞求。

細細的瓶頸被輕易地掰斷,他猶豫著遞給我。

我等待不及抬手去爭奪,鋒利的碎片劃傷了他的手指。

滾燙的眼淚砸碎在我面前,我將藥水吞下,他伸手環抱我,驀地爆發出一聲啜泣。

那一聲啜泣轟鳴在耳畔,我的心臟陡然壓垮一切地劇痛起來。

然後在那個陷落黑暗的瞬間,我對於那個無數人敬愛的神明,卻心生了徹骨的憎恨。

 

 

 

 

27.

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回溯到了一片盛放的刺槐花林。

夢中十七歲的自己從那一片樹林中漫步穿過,身側有一個人陪伴著。

他的臉被日光暈染成一片蒼白,黑色的頭髮飄拂在空氣裡。

然後那畫面又變成了一副靜態的畫,畫上面是自己的臉,微微笑著,漆黑的瞳孔倒映著一個俊美的少年。

那少年柔和的面龐向我靠近,狡黠地笑著。

呐,你喜歡我吧?

我笑著點頭,向他伸出手。

然而他的手就宛如穿過水波一樣輕易地穿透了我的胳膊。

我驚愕地低頭,發現自己的身體在陽光下竟如冰一般是半透明的乳白色。

他看著我的臉突然哭起來,淚水滴落在我的手腕上,我的全身竟從那一寸開始,一點點消融。

然後我掙扎著,卻還是被溺死在自己的身體裡。

沒有留下丁點聲音。

也沒有任何痕跡。

 

 

 

 

28.

在醒來的那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在哪裡。

艱難地轉動眼珠,我看到了一張年輕人的臉,非常陌生。

鄭先生?

他擔憂的表情讓我非常不快。

你是誰?

我的問話或許有些無禮,他卻露出了過分誇張的驚訝。

茫然間我環顧四周,熟悉的環境讓我的記憶逐漸恢復。

我猛然坐起,那個年輕人很驚慌地來扶我。

巨大的暈眩感讓我的視線完全模糊,我掙開他的手,掀開身上的薄毯。

我想起在中遞給我的那支“美沙酮”和他鮮血淋漓的手指,我不知道事情已經走到了什麼可怕的地步。

可我得立刻向他解釋,在事態更嚴重之前。

那年輕人卻按住了我的肩膀。

鄭先生,您的情況已經很嚴重,再不治療就來不及了。

雖然還是想不起他的身份,但他熟悉的苦口奉勸卻讓我知道了他是誰。

我想我那個時候的表情一定很兇惡,因為凱布林醫生下意識地放開我,退了一步。

既然凱布林會出現在我家,那麼一切都完了。

我苦苦隱瞞的一切,都完了。

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幾乎把我擊倒,我推開凱布林衝出了房間。

他坐在草坪上,緩慢而仔細地給一株新載的樹苗培土。

海風環繞,他低眉斂目的表情,有一種讓萬物寧靜的力量。

我走過去,我在他身後跪下,我把他抱在懷裡。

而他卻只是將手抬起來,指著那一株細細的樹苗,低聲開口。

我種了刺槐給你。

 

 

 

 

29.

這就是他想給我的驚喜,而我還以他的卻是一個壓垮全部生活的噩耗。

而除此之外,他還要原諒我愚蠢的隱瞞。

我深知他洞悉著我撒謊時的一切動作和表情,他不肯猜疑,也是因為恐懼。

我看著那株刺槐,顫抖著不發出一絲聲音。

他平靜地讓我不安,沉默中凝固的東西我怕最輕微的震動也會讓它崩潰。

去醫院吧,做手術的話還是有希望的。

他只用了一句話,就讓我失去了反駁的勇氣。

我無法漠視他的堅持。

就如同我無法在此刻放縱自己失聲痛哭一樣。

我愛他。

這世上最愛。

 

 

 

 

30.

在中握著我的手指,緊緊地盯著對面的凱布林醫生。

開顱手術?

他又問了一次,聲音顫抖。

這確實是個可怕的詞彙,兩兩單獨拿出來都足夠令人恐懼,更何況合在一起。

凱布林臉上卻帶著醫生慣有的淡然。

沒有那麼恐怖,人的顱骨是有縫隙的,並不是切開腦袋,只是將骨頭掀開——

我知道了謝謝。

他將醫生的話很快打斷,臉色慘白。

切除的話,痊癒的概率是多少?

很難說。

凱布林為難地回答。

腦腫瘤的病例中,術後存活二十餘年的例子也是有的。

那風險呢。

我冷冷地介面,他的手指在我的關節上突然收緊。

大腦畢竟是人體最精密的組織,切除腦腫瘤很有可能會傷害到其他器官的控制區。

凱布林謹慎地說。

譬如語言中樞,視神經中樞,也有可能是,呼吸中樞。

醫生的敘述簡潔易懂,我們卻沉默了。

一開始我就很排斥到那個冰冷的手術檯上去,因為我很清楚有可能我會永遠下不來。

或者我是下來了,卻什麼也不記得,或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也看不到。

我不在乎。

他很清楚我此時所想,低聲說道。

只要你在這裡,變成什麼樣子,我並不在乎。

我苦笑起來。

可是我在乎。

我在乎我能否看到他,能否聽到他的聲音,能否再抱他親吻他。

那也是我如今全部的在乎了。

 

 

 

 

31.

他堅持要我手術,我很順從。

凱布林醫生吃了飯離開的時候天已經有些晚了,在中上樓收拾我要帶去醫院的衣物。

我一個人坐在落地窗前看著花園裡的刺槐,想像著它盛放的樣子。

也許我無緣見到了。

直到天都黑透,樓上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有些擔心,匆匆走了上去。

臥室是空的,儲物間和衣帽間裡也沒有人。

我推開了畫室的門,松節油的香氣和顏料的味道撲面而來。四面牆壁上都貼滿了繽紛的畫作,我看不懂,卻也覺得漂亮。

風拂動窗簾,我終於聽到了他微弱的,斷續的啜泣。

他蜷縮在窗邊的地毯上,眼淚不斷地從眼角流出來,卻咬著牙不發出聲音。

我在他身邊躺下,把他的肩膀沒有縫隙地抱緊。

耳鬢廝磨。

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個詞。

只是四個音節,但念出來都覺得溫存。

窗外燈火斑斕,而我們如同兩隻孿生的幼貓一般,額頭相抵,四肢交纏。

他平靜下來,伸出雙手環抱我。

我才發現他臂彎裡一直抱著的那一張畫。

是他前些日子說新畫的“宙斯”。

那個天神老了,坐在金黃的陽光裡,英俊的臉上有了皺紋,花白的頭髮飄蕩著。

但他的笑容卻是溫柔而幸福的,側臉看著右邊,手也伸到了畫紙外面,仿佛那邊有什麼看不到的人也正握著他的手衝他微笑一般。

但是那天神被細緻描畫的臉卻已經被淚水浸染模糊了。

這是他的期冀,也是這世間最幸福的事情。

陪伴摯愛的人一起老去。

我反覆吻著那一雙被淚水濡濕的眼睛。

我曾以為我最後的目之所及,會是你的笑容。

然而對不起。

直到最後,我還是讓你哭了。

 

 

 

 

32.

我生病和做手術的事情,反覆思慮之後,只告訴了昌珉。

我還是不能讓他一個人面對結局,無論那後面是什麼。

昌珉非常震驚,連夜就趕到了醫院。

他見到了我的主治醫師,慌張地說無論如何難以置信我在首爾的反常竟是因為這個。

我也沒有想到自己百般遮掩卻還是讓所有人都覺察到了異樣。

凱布林卻非常認真,仔細詢問了我究竟反常在何處。

昌珉便說我瘦了很多,臉色不好,甚至健忘。然後就講了那個我忘記已經訂過蛋糕的事情。

凱布林若有所思地聽完,追問那件事在中是否有參與。

我和昌珉一齊搖頭。

鄭先生您記得曾跟我說過,有一天下午您跟金先生一起去買顏料的事情嗎。

醫生又問。

我點頭。

記得買了什麼顏色的顏料嗎?

萬壽菊黃色和淺茜色。

那間顏料店的老闆那天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灰格子襯衣,牛仔背心,唔,卡其布褲子。

一陣靜謐。

我自己也覺得詫異。

為什麼連主治醫師的臉都會忘記多次的我,卻對這件事,記得如此清晰呢。

我轉頭看凱布林,凱布林也正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然後在那一瞬,我也明白了。

原來只要有關他的事情。

我就不會忘。

我記起前一天下午陽光很好。

他握著我的手將名字簽在手術確認書上,然後傾身淺吻我的鬢角。

死有什麼好怕的。

他輕如夢囈的聲音從我的頰邊流淌過去。

反正孩子們會把我們埋在一起。

也許這就是我堅持至今的理由。

 

是歲月和病魔無法征服的,最強大的東西。

相愛的心。

 

 

 

 

 

 

 

 

 

 

Fin.

很久以前,我有過一個患腦腫瘤的病人。

我作為醫生至今,見過的病人無數,卻只有那個五十五歲的男人,卻留給我極深的印象。

那是個很有氣勢無法說服的東方男人,一直不肯接受治療,也不肯通知家屬。

後來我才知道為什麼。

他有一個得之不易的,共度幾十年的同性戀人。

獨自堅持苦苦隱瞞只是因為他不忍心讓自己深愛的人憂心。

但那麼嚴重的病終有一日是會被察覺的,他的愛人勸他來做手術,他竟沒有多說什麼就順從了。

雖然並不年輕,這個病人的身體機能卻還算健康,存活的執念也比普通人要強的多。

 

在進手術室之前,他平靜地親吻了愛人的唇角,說愛他。那人便微笑回吻他的額頭,說等他。

在整日籠罩在死亡恐懼中的腫瘤科,我從未見過哪一個病人或是哪一位家屬能如他們般勇敢和坦然,毫無恐懼,沒有哀傷。

冰冷的手術通道中,大家就那麼看著他們彼此撫慰,道別。

所有的人跟我一樣沉默著,不忍打破這動人的安寧。

後來在麻醉針札入皮膚的時候,他突然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如果我不能撐過去的話,麻煩您告訴他我沒有痛苦。

他猶豫著,艱難地說,蒼白的嘴唇顫抖。

我心裡突然很難過,向他保證不會有事。

他虛弱地笑起來,好像看到了什麼不存在於這手術室中的東西。

麻醉藥已經開始起效,他用最後一絲力氣抬起左手虔誠地親吻無名指上的婚戒,淚水順著細紋蔓延的眼角滑落。

這一生,我非常快樂。

他嘴唇翕合,吐出的句子幾不可聞。

然後他的胳膊就輕輕垂下去了,那一枚戒指在無影燈下反射著光芒,璀璨奪目。

直至今日我都堅信,是他們打動了那個神,讓祂降臨了鮮少恩賜的奇跡。

 

術中快速病檢的報告送到我手裡的時候,我簡直無法相信。

組織化驗的結果是結核瘤。

雖然病症非常相似,但結核瘤的發病率是膠質瘤的萬分之一,死亡率卻幾乎為零。

我迫不及待地將這個喜訊告訴了他的愛人。

那個年過半百的溫和男人將我的話消化了半秒,然後驀地跌坐在長椅上,以手掩面喜極而泣。

我陡然動容。

將永失摯愛的恐懼能夠輕易地壓垮所有人,他們對一切都平靜以對,並不是因為勇敢和無畏。

因為深愛,他們比所有人都要恐懼無數倍。

卻還是拼命地強忍著不安,怕自己流露的哪怕絲毫的恐慌,都會讓另一個人更痛苦。

而此時他指尖洶湧而出的淚水和我的病人剛才流下臉頰的眼淚,那就是他們一直不敢宣洩的恐懼和無助。

 

手術結束之後病人被送到監護室裡,他還處在麻醉狀況中沒有完全恢復,意識不很清楚。

我低頭跟他說手術很成功你還會活很久的。

而他虛弱地睜著眼睛,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急迫的想說什麼。

鎮痛劑緩緩流入他的血管,他無法動彈地躺在那,帶著心電監護儀的手指卻掙扎著拼命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在我的手心用一根指頭艱難地劃拉著,橫平豎直。

我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而他就那麼一遍遍地寫,一遍遍地重複。

後來我才知道,那只是一個字——

在。

那個等在監護室外面的,男人的名字。

病痛退縮了,命運妥協了。

我不知道這世間還有什麼能戰勝他們。

戰勝這強大的相依為命。

 

他很快就痊癒,兩個人一同離開。

如今許多年過去,我再沒有見過他們。

卻聽說邁阿密的海濱出現了一片繁茂如夢的刺槐花林。

年年盛放,蓬勃不息。

 

 

 

 

《天堂可待》系列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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