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What’s lost is lost.

 

李碧華的《霸王別姬》,開篇便是悲悲戚戚的那一句。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婊子合該在床上有情,戲子,只能在臺上有義。】

電影在段小樓的嘶喊中結束,直到最後,金在中還是不明白段小樓對程蝶衣的感情。他有點恍惚,卻沒那麼疼,想到當初剛看李碧華的這篇小說的時候,那種分明想要死去,卻沒法死去,那種“就是想要當虞姬”,卻仍然必須睜開眼睛瞅著這世界,拋開之前的幻象,活生生地面對同師哥的分別時的情緒。那才是最深的遺憾和絕望。

程蝶衣結束在那段死亡的幻象中,倒是比再睜開眼睛,聽著段小樓的那句『戲唱完了』要美好萬倍。他倒希望自己真的死了,能夠再聽一遍師哥失魂地喚他『小豆子』。

 

金在中怔怔地發著呆,整個人抱著膝蓋蜷在沙發上,鄭允浩走上前拿出影碟,空氣一瞬間沉澱下來。窗外的雨仍然不知疲倦,沒有那麼大,卻仍然在細細地下。鄭允浩看了看,心裡緊張地砰砰跳起來,大概是將近三個小時都沒有說話的緣故,開口時聲音喑啞得有些不自然:「這雨是停不了,今晚便留下吧。」

經他提醒,金在中回過神,不太明顯地蹙著眉望向窗外:「雨不大,我打車回去。」

說著就要起身,哪知道蜷著時間太長了,兩條腿已經麻的沒知覺了,腿一軟就摔了個大趴,左腳腳踝隱隱疼著。這一鬧給鄭允浩嚇到了,他趕緊跑來一把抱起金在中,小心地放到沙發上,檢查他的腳。

左腳腳踝腫了起來,扭的不輕,幾乎是一動就疼得金在中齜牙咧嘴。鄭允浩的臉很不自然地皺著,從衛生間的儲物櫃裡拿出紅花油給金在中抹上,一邊輕輕揉一邊說:「你就這麼不想跟我多待一分鐘?」

金在中看著他輕柔的動作,和絲毫不做掩飾的眼神,心裡胃裡眼睛裡都酸酸的,他把目光轉開才勉強壓抑住這種忽然想哭的衝動。鄭允浩把家裡打理的很好,很安靜很雅致,很乾淨也很符合他簡單利索的性格。但是這房子怎麼看都是一個單身男人的居所,空曠又冷清,金在中意識到這一點,心情有點小小的複雜,不知道是心疼還是欣喜。

見他不搭話,鄭允浩也苦澀地沉默著,幫他揉了一會腳踝便道:「我去幫你弄點吃的,要走也得先把飯吃了再走。」

「我能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嗎?」金在中看著他陰沉的表情,硬著頭皮問出口,他不喜歡兩人之間有猜測和懷疑,不喜歡有隔閡和隱瞞。雖然不知道現在跟鄭允浩有什麼明確的清楚的關係,但是還是下意識的想要明白為什麼鄭允浩會不高興,難道只是因為自己堅持回家?

鄭允浩自然瞭解他,可是聽到這句也只是嗤笑一聲,不屑自己心裡的那絲希冀:「你是以什麼樣的身份來問出這句話的?前男友?還是老朋友?」

其實他們兩人都迷糊了,之前的故事太長,之後的故事太慢,相互交織,漸漸的都摸不清到底是哪個故事在進行,還是哪個故事在倒退。語氣不受控制,情緒不受控制,一時衝動就完整暴露了彼此的不安和不滿。鄭允浩懊惱地不願意回頭,徑直進了廚房,簡單煮了兩碗麵,還細心地放到茶几上,就聽見金在中猛地打了個噴嚏。

鄭允浩的語氣不好,金在中心裡也不爽,只是兩人性格都是這樣,碰到對方的死角就只顧閉上嘴死磕,再疼再難過也不要說出口。冷戰是常有的事,在過去的時間裡幾乎成了習慣,可是等到幾年後的重逢,再次回顧這樣的“習慣”時,兩人心裡幾乎是同時感到不捨和懷念。

 

金在中打完噴嚏跟坐在自己身邊的這個人對視了一下,兩人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

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笑。

鄭允浩那個不算問題的問題他沒有回答,他的那個沒有頭緒的問題鄭允浩也沒有提,兩人看似相安無事地吃麵。鄭允浩又打開音箱,節奏緩慢又流暢的音樂流出來,有那麼一兩秒,他覺得好像這幾年只是一場夢,夢醒了他還住在這裡,他還和鄭允浩幸福又彆扭著生活著,他們還是不敢跟家裡出櫃,他們還是像上學時候那樣。

但是真正的,就像是程蝶衣,一兩秒的幻象,不到一兩秒就醒了。他吃著麵,忽然很怕鄭允浩忽然跟他說,在中,在中,戲唱完了。

戲唱完了。什麼都完了。

現在的回憶還可以回憶,現在的溫暖還能夠溫暖自己,但是戲唱完了,那就真的完了。什麼都不是,他們只是前男友,只是老朋友。失去的都失去了,再也回不來。

他放下麵碗,努力讓自己客氣一點:「很好吃,我去洗碗吧。」

鄭允浩按住他的手:「你這腳還能走嗎?我來吧。」

動作連貫的有點太過自然,金在中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了,他現在想的就是,早知道會這麼尷尬不自在,打死他也不會跑來。有時候做事真的靠的是鬼使神差,自己幾乎沒有這方面意識,可是就是這樣做出來了。跑來了,看了電影,喝了咖啡,吃了麵,也許還要留宿。

 

「允浩。」

聽到金在中這樣叫自己的名字,鄭允浩手下一滑,差點把碗摔了。見他不搭理,金在中躊躇了幾秒才慢慢接著說:「你能不能告訴我……」

直到完全收拾好了,鄭允浩都沒說一個字,他走出廚房,看著金在中苦笑著道:「我怕我說了你會罵我。」

「我能用什麼立場罵你,」金在中又學起鄭允浩的語氣,「前男友?老朋友?」

鄭允浩繼續無奈地笑,走到金在中面前,俯身看他。隔得那麼近,金在中覺得自己抬頭和他對視的雙眼都快成鬥雞眼了,心臟劇烈地跳動著,聲音震耳欲聾。他不敢動,像是被禁錮住一般,不敢動。

細細看他的眉眼,經歷了時間的打磨,越來越柔和,眼神裡似乎藏了很多話,想說,說不出,卻努力地要讓金在中看到、聽到、感受到。鄭允浩溫熱的鼻息噴灑在自己臉上,那股熟悉的、柔膩的衝動從身體的某一點瞬間遍佈四肢百骸,像一隻欲望的野獸,用盡全力、肆無忌憚地吞噬著他。鄭允浩開口,還帶有一點煮麵用的排骨湯的鮮味,聲音還是那麼清晰,不再喑啞。

「我一直在想的,只有你。」

話剛一說出口便欺身上來,那一秒同時掙斷了兩人腦中以及身體最深處的那一根緊緊繃住的弦,鄭允浩的味道太過鮮美,金在中不自覺地用力勾住他的脖頸,默契地張開嘴接納他的唇舌,身體漸漸仰倒在沙發上。他們糾纏著,心裡幾乎是同時冒出怒火,為什麼要消失,為什麼又要再出現,為什麼要分開,又為什麼分不開?

那種掙扎又矛盾的感情在兩人之間迅速成長擴散,將他們緊緊包裹住,鄭允浩緊緊貼住金在中,兩顆心臟像是在尋求共鳴一般在彼此是身體裡用幾乎相同的頻率劇烈地跳動著。他們像兩頭兇猛又無助的困獸,發狠地撕咬著對方,然後再瘋狂地吸吮啃噬著對方的血骨。

喘著粗氣放開,兩人的唇早就被彼此咬破了,透露著妖冶的血紅。鄭允浩紅著眼睛探出舌尖舔了舔嘴邊的血漬,模樣邪氣中帶著濃濃的性感,金在中一時移不開眼睛。只是忽然眼前像是隔了一層毛玻璃一樣猛地模糊起來,水汽氤氳著的雙眼讓鄭允浩一時侷促地撫上他的面頰:「怎麼了?」

金在中正要說些什麼,電話忽然響了起來,鈴聲清脆地敲擊著他們的神經,把兩人重新拉回理性的現實。

 

劇烈跳動的心臟倏地頓了半拍,金在中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人,手忙腳亂地整理衣衫,不想卻碰到腳踝,疼得他一聲悶哼。他這一系列的動作讓鄭允浩應接不暇,只是呆呆地站在一邊看著,心裡沒來由地一陣抽痛。

手機上顯示著一串陌生號碼,金在中不敢多看鄭允浩一眼,心跳早已紊亂了,他只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遲早要得心臟病。低著頭滑開接聽鎖,電話那頭向上揚起的歡快語調不管被接受與否就橫衝直撞地鑽進他的耳朵:「在中,還記得我吧?」

這一聲倒是讓金在中立刻冷靜了下來,他皺著眉,語氣僵直冰冷:「什麼事。」

「聊聊,放輕鬆點,就聊聊。」

「沒空跟你聊。」說罷便直接掛了電話。

簡簡單單的幾個動作,幾句話,卻讓鄭允浩前後想了很多。也就無非是金在中已經有伴侶了這樣的想法,剛剛那個是他的現任?或者他們才吵過一架,所以金在中來他這裡尋求溫暖?

鄭允浩從鼻腔裡嗤笑了一聲。

他不知道是笑自己倒貼還是笑金在中「有本事」,竟然能把自己“玩”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金在中聽到聲音不大的哼聲,嗓子裡乾涸苦澀,咽了幾口口水才開口說:「剛剛……太衝動了,以後別這樣了。」

是誰說過的,失者不可復。

既然已經演變到了這步田地,那就走不回去了,你我早已身陷泥淖。大家都是成年人,老大不小了,還要受欲望的驅使,控制不住自己嗎?

如果沒有推開,如果真的就這樣發展下去了,事情會變成什麼樣?既然都放不下過去,那些疲憊和爭吵,那就不要撿起現在。人要向前看,這可是你鄭允浩教給我的啊。

 

允浩讀懂了,一切都讀懂了。他眼中的恐慌和不確定,他的不安和逃避,金在中心裡的感受和想法他都讀懂了。

「你的現任男友?」

他語氣中的鄙夷和失落讓金在中有些震驚,他皺著眉搖頭。也許直接順著他的話點頭,很有可能徹底結束這場眼看著就要重新燃起的愛情,但是他不想讓別人介入他們兩人之間。即使分開了,他也覺得和鄭允浩的愛情,至少曾經擁有過的愛情是無間的,沒有人可以介入。就算是分開,也要自己親手掐斷。

這是他的執念,足夠虔誠,卻也足夠殘忍。

見他搖頭,鄭允浩才明白剛剛的語氣問題,太過輕浮,讓自己也接受不了,一定很傷人吧。

就這樣僵持著,金在中才怔怔地開口。

「你還和以前一樣,想得太多,不累嗎?」

累,怎麼能不累?可是他害怕,他鄭允浩其實是個膽小鬼,他怕失去金在中,所以衝動了,失去了所有理智,他怕好不容易等到的重逢再一次消失,他怕自己想的不多,會錯意,被金在中再一次丟下。

他顫抖著嘴唇,哽著眼淚衝金在中道:「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他說:「幾年了,我不敢去找你,對,我是要面子,我是愚蠢,我是怕被你拒絕,但是我每天都守在原地,等你回來。現在你回來了,卻只是“老朋友”而已?金在中,你開什麼玩笑?」

「你什麼都不懂!」金在中咬著牙看向鄭允浩血紅的瞳孔,他知道鄭允浩不會哭,但是這強忍著哭的樣子比哭還要令人心痛。他們對視著,窗外的雨似乎停了,又似乎還在下,靜默的空氣中一切又回歸了原點。那根弦再一次繃緊,好像剛剛那個令人意亂情迷的吻是一場香豔的春夢,夢醒了,他們仍然是“老朋友”。

失不可復。失不可復。

那些姹紫嫣紅,那些斷壁頹垣,全都留在回憶中,失卻了,再不可復。

 

金在中躺在鄭允浩的床上,心好像深埋在地下多年,再一次捧到空氣中,被迅速風化、碎裂。他伸手按在左胸口心房的位置,想要抓緊眼看著就要化成粉末的心臟,卻覺得力氣被一點點抽光。

他安慰自己,這麼多年都挺過來了,為什麼一定要是鄭允浩呢?可他說服不了自己,因為全世界只有一個鄭允浩。

他到底走上了哪條路,誰能給他一個指引呢?到底這條路前面是什麼?

到底,心在哪裡。

 

客廳的鄭允浩躺在沙發上失魂地盯著天花板,他想要回憶那些年,那些曾經,那些曾經支撐著自己度過沒有在中的每一個夜晚的曾經,可是卻是適得其反。那些能夠回憶起來的回憶,像潮水一樣把他席捲進風暴中,迷失了方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邁出下一步。

到底是為什麼,他想不通,他和在中,哪裡做錯了,誰做錯了?他說他不懂,他又應該懂哪些?

他以為他終於嚐到了失而復得的味道,卻被告知失不可復。

他們失去了彼此,便再也沒辦法擁有對方。

一向沉穩老練的鄭允浩,你也有今天。心中冒出一個想法,讓他自己都哭笑不得。苦笑著抬起手敷上雙眼,嘴裡輕聲學著段小樓的語氣唾駡自己:「鄭允浩啊鄭允浩,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啊。」

 

兩人處在不同的空間,感受著同樣的感受。

金在中想要逃開,卻不自知,早已被緊緊束縛在了一個叫做鄭允浩的圈子裡。鄭允浩想要追趕,卻不明白,該往哪個方向追過去。

誰才是誰最終的歸宿,誰才是誰最後的陪伴,不是光說了就是了的。

金在中總說自己是匹好馬,從不吃回頭草,可是為什麼偏偏這幾天動搖了?鄭允浩總自詡精明,愛耍心機,可是為什麼偏偏在金在中面前亂了陣腳,橫衝直撞?

只是他們一時間忘記了,明明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了,哪來那麼多不明白,哪來那麼多衝動不自制,哪來那麼多孩子氣?鄭允浩想不通的問題金在中不敢面對,金在中想不通的問題鄭允浩沒想過,兩人的思緒在黑暗中像是無頭蒼蠅一樣衝撞著,卻沒有發覺,本該在一起的兩人,註定要兜兜轉轉,註定要經歷這段尋不著際,搆不著邊的摸索。人生須有煩惱轉折,怎能像那折子戲,要是真能只唱那最精華最美好的一段,情情愛愛,該多美滿。李碧華說,那都不是人間的顏色。

【人間,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臉。】

他們想要弄明白這個中真意,還是得慢慢體會不是?

 

失去了的回不來,因為將要回來的應該是全新的。走過了那麼多風雨,還要迎接更多的阻礙,愛情就是一場戰爭。

但愛情沒有錯,錯的是不願意直面愛情的自己。

 

 

 

 

 

 

Chapter 4.So, close your eyes.

 

一晚上都睡得不安穩,迷迷糊糊的聽見鄭允浩在身邊叫自己的名字,正奇怪著為什麼睡得不好的是自己而不是睡在客廳的鄭允浩,就聽見那人說了一句:「在中,你發燒了?」

這種問題,你不知道拿體溫計來測一測嗎?起床氣再加上不舒服的感覺,讓金在中心裡竄了些火氣,但是他沒什麼力氣生氣,只是虛弱地哼了一聲:「我不知道。」

金在中是不常生病的,母親也總說「人都說一年到頭都不生病的小孩是傻子,在中你可別嚇我啊」,不想昨天淋了點雨,今天早晨就發了燒。他用被子把腦袋悶住,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沒人會覺得生病的感覺好。

鄭允浩幫忙著量了體溫,三十九度五。

「在中啊……」

「我不想去醫院,」金在中露出一雙眼睛,「求你了。」

自從跟鄭允浩分手之後他就不自覺地抵觸著這些場所,醫院,電影院,別人都有人陪著,就自己是獨自一人,看著覺得自己多可憐似的。漸漸的也就成了習慣,即使有朴有天或是沈昌珉陪著,能不去就不去。

鄭允浩皺著眉看他有點意識模糊地小聲請求著,小心地幫他掖好被子道:「那你好好休息,一會吃點退燒藥。」

生病中的金在中鄭允浩看過的次數也不多,他以前也總覺得金在中那是什麼身體啊,跟金剛似的,他是不是終結者啊都不生病的?但是金在中每次生病起來都特別嚴重,幾乎都是發高燒,就好像這次,都燒到快四十度了,還求自己不要帶他去醫院。

鄭允浩心疼著,又不想違逆他的意思讓他不高興,只有先找出退燒藥和消炎藥,弄了點早餐給他餵下去。心裡合計著要是中午燒不退再帶他去醫院。

 

金在中睡了一上午,燒多少算是退了一些,但還是像沒睡好似的眯著眼,輕聲說:「昌珉,你來啦?」

鄭允浩一愣,大概是燒迷糊了,把這兒當自己家了,卻也只是「嗯」了一聲。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再睡一會就好了,別去醫院……這不挺好的嗎,我不去醫院不也挺好?」他模糊不清地低聲說著,鄭允浩努力去聽他無意識的喃喃自語,「以前上哪都有他陪著,現在可不是這樣,他一走我就去醫院?我哪有那麼脆弱了……這點病哪需要去醫院啊,他跟我說過的,這人啊,要向前看,我怎麼能……怎麼能……」

金在中語無倫次地說著話,聲音越來越小,鄭允浩聽到最後也不想再聽了,想來兩人分開的這幾年金在中心裡沒有多好過,只是他一直在好好照顧著自己。鄭允浩覺得自己這樣想有點自作多情,但是還是忍不住想到,分手的時候自己跟他說過,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生活。

嘴裡有些苦澀,他從抽屜裡拿了塊大白兔剝了糖紙塞進嘴裡,鼻子酸酸的。這是跟金在中一起養成的習慣。

4dec6cf0e456f  

「在中,起來把午飯吃了。」

又是拍臉又是晃的被弄醒,金在中蒼白著臉看著他滿臉關心擔憂的神色,輕輕開口說:「鄭允浩?」

「嗯,我在呢。」

金在中心裡驚了一下,有些清醒了,剛剛就好像在做夢一樣,並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所以只有強打起精神坐起來說:「我……我好了……」

鄭允浩皺著眉:「別逞能。」

「我……」

「我不會強迫你,你燒還沒完全退掉,先躺著。」鄭允浩不再提前一晚的事,就好像他們剛遇見那會,當個老朋友在照顧他,可是說出“強迫”二字的時候他不知道心裡那種感覺是酸還是苦,那樣的感覺很美,因為並沒有誰在真正地“強迫”誰。金在中心裡雖然也不好受,但是總算回到了起點。他不敢再跑,卻不知道,鄭允浩正準備朝他的方向追。

 

鄭允浩不太會做飯,但是以前跟在在中後面學的幾樣小菜做的還是挺不錯的,煮了一鍋魚湯,白花花的,看樣子是深得金在中真傳。兩人話不多,吃著飯,閒聊了一些,忽然金在中就問了一句:「你沒再找一個?」

這也算是一種關心吧,鄭允浩低頭喝湯,輕輕搖了搖頭。金在中想了想又道:「你應該結婚的,是我耽誤了你那麼多年。」

「我跟家裡出櫃了。」鄭允浩說的很輕鬆,就好像在跟金在中說,這根本不是大事,一句話的事而已。可金在中沒料想到他會在自己之前跟家裡出櫃,自己這兩年都在籌備這件事,有膽子了卻沒機會,或者可以說他不想面對家人震驚又失望的臉色——這是必不可少的過程。所以他一直沒有出櫃,反而鄭允浩坦然了,鄭允浩做到了。

只是愣了一下,手裡的魚湯就全數灑在被子上,金在中嚇得說不出話,鄭允浩似乎早就知道他會有這種反應,放下碗幫他把被子裹起來丟到角落,然後從衣櫥裡拿出另一床蓋在他身上,整個過程眉頭也沒有皺一下。而他卻在走著神,不知道在想什麼,連“對不起”也忘了說。其實鄭允浩也沒想到自己會出櫃,只是有一次回家見爸媽的時候,一個順口就給說了,當然,後果是整整一年爸媽都沒給他回家,包括過年的時候。

這事金在中是不知道的,但金在中見過鄭允浩的爸媽,都是很保守的父母,他當然能預見鄭允浩出櫃後的下場有多慘,不過還好他已經在經濟上獨立了,斷了經濟來源這樣的事情對他來說沒威脅。不過……金在中都能想到鄭允浩被他爸用皮帶抽的滿地打滾的畫面,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出了一身汗後身體感覺倒輕鬆多了,真是詭異,鄭允浩笑著幫他擦汗,一邊問:「你跟朴有天關係那麼好,他沒給你介紹一個?」

金在中搖搖頭:「他介紹的我看都不用看。」

鄭允浩笑了:「你總這麼傲氣,誰敢追你啊。」

金在中喉間苦苦的,大學的時候,鄭允浩曾刮著他的鼻尖寵溺地說:「你這麼傲氣,除了我誰還敢追你啊?」

「有大白兔嗎?」

「啊?哦,有的。」拉開抽屜,一個藍色的大白兔鐵盒子生銹了不少,但是還是乾淨的,鄭允浩打開鐵盒子,裡面滿滿的一盒大白兔。金在中捏了一個,笑著說:「你這是放了多久的啊,還能吃嗎?」

「外面是老了,裡面還是全新的。」

這話說的有點不明不白的,金在中的笑尷尬地滯留在唇角,把糖紙剝了,整塊糖放進嘴裡嚼著。

金在中吃了藥後靠在床上半閉著眼睛,生病了就容易累,不一會便又有了些睡意。鄭允浩幫他掖了被角,坐在他身邊看書。

第一次,金在中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不知道是不是一廂情願的想法,隔得這麼近卻覺得兩個人的心遠隔千里。

 

 

 

朴有天也算是夜行動物,雖然已過而立之年,但是這種花樣繁多的夜生活他玩在手裡還是顯得遊刃有餘。深夜的“愛情”更顯得妖嬈慵懶,朴有天輕輕勾著嘴角,瞥著身邊這個不斷像自己靠近的男孩,動作到眼神,無一不讓他想到金在中成天掛在嘴邊的兩個字。

娘泡。

噗的一聲笑了除來,男孩難堪地瞪了他一眼,兩人中間卻有一個身影阻隔開。

「阿秋,多久沒有來找我了?」男人用他聽起來真摯富有誠意的聲音繞開男孩的注意力。

朴有天斜靠著吧台,眯起眼睛打量著翟繼佳的背影,心裡盤算著,他跑來幫自己解決這種不算麻煩的小麻煩,絕對不是碰巧。直到翟繼佳順利送走男孩,轉過身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朴有天不禁佩服自己的判斷力,他能主動找自己,聯繫一下前幾天那次周聚,就能猜到十有八九是關於金在中。

翟繼佳要了一杯伏特加,加了三個橄欖,朴有天不得不暗自佩服他的酒量。

「你我都不是喜歡拐彎抹角的人,我就開門見山了。」

衝他點點頭,又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看著好似兩名武者決鬥之前的對話“有什麼大招就儘管放出來吧”。翟繼佳輕笑著說:「就是關於金在中……」

 

從別人口中聽到對自己髮小的性格分析,朴有天覺得有點好笑,翟繼佳的分析和猜測一部分是對的,一部分是錯的,只能說他的思維很普通,不簡單,卻也算不上高等。他想到高中的時候鄭允浩第一次表明對金在中有意思時,也是找了朴有天和沈昌珉單獨談了一下,那時候他跟金在中才正式認識一個星期,就準確地拿捏住了金在中的性格弱點。

金在中總抱怨鄭允浩喜歡耍心機,但是朴有天知道,鄭允浩這樣的“小心思”也不是一般人——比如他眼前的這位翟繼佳——能夠做到的。

朴有天看得出來翟繼佳很少見的在金在中那裡下了功夫,從敘述中還得知他在金在中那裡一連碰了兩次釘子卻仍然興致勃勃不願輕易放棄,但是自然的朴有天是不會幫他的。

「首先,金在中是我的好友,我尊重他的選擇,我沒有立場去“建議”他選誰來做伴侶;其次,我並不相信你的這種興趣能保持到最後;最後,他不喜歡的東西我強塞給他,那樣的代價我付不起。」朴有天喝了一口啤酒,翟繼佳對最後一句倒來了興趣:「什麼代價?你們髮小之間還談錢?」

朴有天不滿地譏諷他:「所以說你這個人,滿腦子除了性就是錢,壓根不合在中的style。代價很簡單,我要被他揍一頓——我壓根打不過他,金在中能一拳把你的脊椎打斷,我敢肯定。」看著翟繼佳驚訝到愣住的臉,朴有天的心情沒來由的一陣歡快,他伸了個懶腰,決定回家看個電影,或者聽聽音樂看點書,腳步輕快不免帶了點“勝利”的喜悅感。走前還丟給翟繼佳一句話:「先把自己道行練上去再想著追金在中這樣傲氣的男人吧,不然你也就只適合那種。」說著還用手指了指對面角落裡衝他們這邊拋媚眼的阿秋。

 

出了“愛情”他就笑不出了,一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豎在他眼前,好像在等什麼人似的。朴有天想要跑開,又想走過去,只是雙腿不聽使喚,怎麼也動不了。情緒落差太大,讓他有點懵。

「金俊秀?你來這做什麼?」

金俊秀聽到朴有天的聲音回過頭,立刻笑了:「哎,你出來了啊?我今天去那個畫廊了,畫廊經理說你一般喜歡晚上在這個酒吧玩。」

「你找我做什麼?」朴有天深吸了一口氣,他和金俊秀的事也只是跟金在中隱約提到過一次,沈昌珉告訴金俊秀自己也不好怪罪誰。然而金俊秀的樣子一看就是進去過,但是看到裡面都是些同志,又被嚇出來了的,「你一個人?沒開車?」

金俊秀搖了搖頭,跟著朴有天上了車,語調歡快地說:「我來找你敘敘舊啊,有天,我快結婚了,這麼多年又見到你,怎麼能不來找你多過幾天單身生活呢?咱們可是好兄弟啊。」

這話從金俊秀嘴裡說出來,在朴有天聽來就像是淩遲一般,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鋒利的小刀,從身上貼著骨頭剜下一塊肉。金俊秀什麼都不懂,從大學到畢業,到現在,朴有天把他保護的好好的,家人也把他保護的好好的。

重逢是註定的,因為上天就是要懲罰朴有天,懲罰他這麼多年的不安分,讓金俊秀滿臉歡喜地親口告訴他:「我快結婚了。」

「呐呐,我媳婦給我設計了好幾種請柬樣式啊,都很漂亮,我忽然想起來有天在這方面都很擅長,就覺得找你不錯。本來想著今天太晚了打擾你不好,可是你以前也說過嘛,我們都是成年人了,還都是男人,做事爽快些,我就直接來找你了!有天這麼帥,要能去當我的伴郎就更好啦,你知道,在大學裡跟我關係最好的就是你了,有時候想想真跟親兄弟一樣,畢業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沒想到……真是緣分啊……」

車猛地停在路邊,朴有天有點精神恍惚地說:「你先下車。」

金俊秀不解地望著他:「為……為什麼?」

「我……我有樣東西丟在酒吧,我回去拿一下……」朴有天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覺得這時候他真的不想跟金俊秀再在相同的空間裡相處了,他對金俊秀的喜歡早就應該被埋葬在那年夏天的畢業那天。那時候的重遇自己竟然還能抱著無謂的期待,直到現在從對方喋喋不休的敘述中他忽然明白了,他和金俊秀,其實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忽然的,忽然很羡慕金在中和鄭允浩。

金俊秀笑著說:「什麼東西,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拿啊……」

「讓你下車你就下車!」朴有天憤怒地瞪起眼睛,「哪兒來那麼多廢話!」

大學的時候朴有天不止一次嫌他聒噪了,可是這樣兇狠又大聲地斥責自己,還是第一次,金俊秀咽了咽口水,解開安全帶下車帶上了門。還沒來得及說句「我在這等你」,有天的車就已經掉了個頭衝了出去。

嘭的一聲,伴隨著不太真切的刺耳尖叫,銀色跑車被迎面來的卡車撞翻在路邊。

金俊秀愣在原地,從剛剛在酒吧門口見到他到現在,僅僅是幾分鐘的事,他卻覺得好像過了幾個世紀一般。

就好像,那輛翻過去的車裡坐著的不是朴有天一樣。他多希望下一秒就有人走到自己身邊,捂住他的眼說:「不要看。」

不要看,我還在這呢。

 

 

 

金在中的電話響了的時候鄭允浩已經靠在床頭睡著了,金在中躺在他身邊,挨在他身邊,沒有一絲防備。鄭允浩被鈴聲鬧醒,看來電顯示是沈昌珉,便趕忙接了起來。

「在中,來醫院,有天出事了。」

「發生什麼事了?」沈昌珉的聲音很急,鄭允浩一下睡意全無,那邊聽到他的聲音反倒愣了一下:「鄭允浩?」

「……是我,有天出什麼事了?」

金在中睡得很淺,聽到有天出事什麼的,就睜開了眼看向鄭允浩。

「我知道了,我們馬上到。」

「怎麼了?有天怎麼了?」鄭允浩特別喜歡他剛睡醒時迷糊的樣子,因為他似乎每次剛睡醒時看到自己,都會忘了他們其實已經分手了的事實,不過現在的情況不太樂觀,不允許他停下來注視金在中的臉。

用手摸了摸在中的額頭,確定他的燒退得差不多了,鄭允浩從櫥櫃裡拿出外套遞給他,一邊說:「我們去一趟醫院,有天出車禍了。」

 

很多事情,不是我們想要丟棄,就能夠輕易丟棄的。

比如愛情。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允在 豆花 YJ BL 耽美
    全站熱搜

    peggy102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