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Predator & Prey(下)
當李洪熙第三次出現在醫務室時,金在中很驚訝卻又莫名地覺得在意料之中。
他默默地看著李美珠給他背後的淤青和擦傷上藥、打破傷風針,還絮絮叨叨地數落他怎麼打球那麼不小心,而李洪熙卻沒有一絲表情,面色沉靜得讓人覺得帶著一股死氣。
金在中走過去衝治療完的李美珠點了點頭,拉過椅子坐在了病床旁邊。李洪熙靠坐在病床上,沒有理睬他。他便自顧自地削了個蘋果,遞了過去。
他知道犯人的水果都是定量的,有時候還要孝敬給自己幫派的老大,一周都吃不上幾次。 果然李洪熙沒再無視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了過去。
「你是因為什麼進來的?」金在中用隨意的口氣問道。
「強姦。」
金在中看過資料,自然知道他是犯了什麼罪判了什麼刑,只不過是想找個切入點跟他聊聊而已,李洪熙已經服刑了三年,當然也不會在意有人問他這個。然而聽他親口說出來,金在中還是覺得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
「你不像是這種人啊...」
眼前乾淨瘦弱的男人,怎麼看也不像會做出強姦那種惡劣行為。
李洪熙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竟出乎意料地打開了話匣子:「我那會兒20歲,跟一個比我小6歲的女孩兒談戀愛。我們倆感情很好,就順理成章的那個了...後來被她家裡知道,他爸媽氣瘋了。她們家條件好,我家窮,我又沒什麼本事,沒考上大學四處打工,他爸媽自然看不上我,更恨我帶壞了她們的寶貝兒女兒,就把我告了。她家好像在法院還有點關係,就給定性成了強姦未滿14歲少女,最後判了無期,被扔到這破地方等死。」
「開始我總會想起她,想她怎麼那麼絕情,又想她是不是被爸媽為難了,還想她什麼時候會來看我...後來就不想了,開始想自己什麼時候能出去,是不是一輩子都要耗在這個鬼地方耗到死,到最後就只想怎麼才能活下去...」
他的語氣很平靜,仿佛心中沒有絲毫怨氣。金在中聽著卻越發覺得難受。他不知道這個男人是真的不恨、不怨,還是覺得怨恨也沒有了意義,他年輕的人生在20歲時就已經寫下了結局。
他勉強笑了笑,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好岔開了話題:「聽說你剛換了房間,新室友怎麼樣?」
李洪熙一直沉靜的臉色聞言卻變了變,顯得更加蒼白無力了幾分。他小口地咬著蘋果,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金在中察覺到異樣,便又問道:「新室友欺負你了?」
李洪熙張了張嘴仿佛想說什麼,半晌卻再次搖頭:「沒事,我只是...不習慣而已。」
「剛開始相處可能是不習慣,時間久了就好了。跟大家處好關係,好好學習好好改造,過幾年也許就減刑了呢。」金在中安慰他。
「減刑...呵,就算減刑我大概也熬不到活著出去的那一天了。」
李洪熙竟破天荒地笑了笑,然而這淡淡的笑容卻好像浸透著絕望,看得金在中心驚。
金在中勸他好好休息、別想太多,便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開始打報告。癔症(註1)他現在看不出來,但他看得出來李洪熙很壓抑,態度很消極,甚至有抑鬱的傾向。他決定給他申請心理輔導,做個器質性檢查,就算沒病也能多瞭解一些情況,幫他排解排解心理壓力。
說他敏感也好、同情也罷,他是真的想做點什麼幫助這個失去了一切希望的男人。
他發完郵件鬆了口氣,起身拉開門,正好迎面撞上了一個高大的男人。
「看來我來的又不是時候?」
鄭允浩正要敲門的手輕巧地轉了個方向扶住了金在中的肩膀。金在中站定望進他帶著笑意的眼睛,這才想起來今天又是鄭允浩的治療時間。
雖然兩個人都知道,這治療不過是有名無實,但做戲也要做全套,鄭允浩每次都會在金在中的辦公室裡待夠一個小時才離開。兩個人喝喝茶聊聊天,倒也自得其樂。
相處的時間多了,金在中就發現鄭允浩這個人雖然在外人面前冷冰冰的、看起來高高在上讓人不敢接近,但在他面前卻挺溫和的,偶爾居然還會講冷笑話,聽得金在中全身直打寒戰。
他自己都沒發現,他已經把其他人都劃作了外人,卻把自己劃成了鄭允浩的...內人?
鄭允浩看著金在中莫名其妙地揚起嘴角露出傻傻的笑容,忍不住伸手輕輕彈了他額頭一下。金在中低呼一聲捂住額頭,這才想起自己還有正事,瞪了他一眼,說:「我去跟李洪熙交代一下,你在這等我五分鐘啊。」
說完連忙轉身朝外科診室走去,然而剛走到門口,就發現病床上的人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啃得乾乾淨淨的蘋果核擺放在床頭的桌子上。
「他人呢?」
「哦,3764?他說自己沒啥事,我看他也挺好的,就讓他回去了。怎麼啦?」旁邊的李美珠答道。
金在中無奈地衝她擺了擺手,示意沒事,然後走過去拎起蘋果核扔到廢物桶裡。視線掃過垃圾桶的一瞬間,金在中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定睛一看,桶底只剩幾根棉籤和一團棉花安靜地躺在那裡。
「廢物桶剛倒過了?」
「沒有啊,3764來之前不剛倒過嘛。」李美珠一邊給高燒打完點滴的病人拔下輸液針,一邊隨意地答道。
金在中看著她手中的針頭泛過一絲銀光,心中突然一跳,慢慢皺起了眉頭。他想到剛才李洪熙來時一瘸一拐、下身好像十分不適的樣子,自己關切地問他是不是把腳扭了,他說不是;想到他三番兩次的受傷、卻支吾著說不清原因;想到他發瘋時又哭又笑的臉,被強制打了鎮定劑才能平靜下來;又想到他提到新室友時突變的臉色,以及那輕聲的一句,熬不到活著出去的那一天......
「針筒呢...」
他猛然意識到,剛才給李洪熙打破傷風的那支廢針不見了!
「針筒呢?!」
一支針雖然算不上什麼兇器,但是想要人的命,卻不是不可以。
他顧不上向一臉茫然的李美珠解釋什麼,飛快地奔回辦公室。鄭允浩已經不在了,金在中只當他是等不及先走了,也沒細想。他現在要做的是給典獄長打電話,告訴他自己的推測,然後阻止可能發生的狀況。
千萬不要出事才好...
他心裡默默祈禱著。
與此同時,鄭允浩已經被送回了監區。在金在中詢問針筒的一瞬間,他就直覺地意識到了不對勁,於是以金醫生沒時間為由,讓獄警又把他帶了回去。
跨進監區的鐵門,他轉了轉被束縛過手腕,然後猛地一把抓過一個人。
「李洪熙住哪兒?」
那人看見抓他的人是鄭允浩顯然被嚇了一跳,連忙搖頭說不知道。
一連問了幾個人,都問不出結果,有的人甚至連李洪熙是誰都不知道。他念頭一轉,換了個問法。
「朴宰厚的房間在哪兒?」
朴宰厚,正是他所在的2監區的老大。雖然這個老大是自封的,手下馬仔不過三、四十人,大部分犯人並沒有加入他的幫派,但儼然也成為了監區裡一股強大的勢力,沒有人敢輕易去招惹。
果然這次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那犯人抖著手給他指了二層的一個房間。
鄭允浩鬆開那人衣領,大步地跨上了樓梯。
此時是自由活動的時間,朴宰厚和李洪熙的牢房外掛著一條床單,鄭允浩一把掀開門簾,就看見朴宰厚躺在下鋪上在睡下午覺,嘴裡還打著震耳欲聾的呼嚕,而李洪熙正站在他床邊,顫抖的右手舉著針管,驚恐地瞪著門口突然出現的人。
鄭允浩眯起眼看著他手裡的針管,皺了皺眉頭,然後猛地踹了躺在床上的人一腳。
「操!他媽誰...」
「出去。」
朴宰厚從熟睡中被驚醒,罵罵咧咧地直想揍人,突然看見面前站著的是鄭允浩,心裡暗暗地一驚,又看向旁邊慘白著一張臉的李洪熙,琢磨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李洪熙已經飛快地把握著針筒的手藏在了身後,抿著嘴不出聲。
朴宰厚雖然搞不清狀況,但也看出來了不對勁,不想無緣無故地去觸鄭允浩這個霉頭,於是沒說什麼就掀開簾子出去了。
鄭允浩重新把視線落回李洪熙身上,用冷淡的語氣問:「你想做什麼?」
「你管不著!」李洪熙又舉起右手,把針尖對著他,顫聲吼道。他本想掩飾,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然而卻抑制不住心底的憤怒。眼前這個冷漠的男人,不但不救他,還再一次截斷了他的生路!
「一個破針管...靜脈注射空氣?你想殺他?」
「殺他又怎樣!他逼我的!!」
見男人識破了自己的意圖,李洪熙索性也不再掩飾,嘶聲怒吼,仿佛要把所有的絕望和不甘都吼出來,才能得到救贖。
鄭允浩依舊冷靜地問他:「你知道你自己選的這一條是死路嗎?你根本殺不死他,100毫升以上的空氣才會造成心力衰竭,你用10毫升的針管一針下去,他就會醒過來,然後後果是什麼你應該能想到。」
李洪熙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針管隨著他捧腹的動作大肆揮舞著,讓鄭允浩不由得退了一步。
「那又怎麼樣?橫豎都是死!賭一把我沒准還能活!」
「李洪熙!李洪熙你冷靜點!!」
一聲清亮的喊聲插了進來。鄭允浩詫異地回過頭,看著金在中粗喘著衝進了牢房。從彙報完情況到現在已經十多分鐘過去了,他才和典獄長和獄警匯合趕了過來。
「你聽我說,我知道你受了欺負,我已經跟典獄長說了,有什麼事情都可以解決,我可以幫你,你相信我的,對嗎?」
李洪熙愣愣地看著滿頭大汗的金在中。他的眼神清澈而坦誠,讓他在一瞬間便動搖了。他剛想說些什麼,突然又聽見一聲怒吼。
「3764!放下武器!否則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金在中眼見形勢在向有利方向發展卻被這句威脅徹底打亂了,他來不及阻止,幾乎是惱怒地回頭瞪了一眼。李洪熙越過堵在門口的鄭允浩和金在中,看見過道上站著的一臉鐵青的典獄長,看見手裡拎著警棍叫囂的牢頭。
他嘴唇抖了抖,然後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來不及了...」
他把針頭對準了自己的血管,猛地紮了進去!金在中見狀急忙撲過去想搶,李洪熙受到驚嚇,本能地又拔出針管向金在中紮過去!
「小心!!」
鄭允浩飛快地上前一步一把摟過金在中,把人護在自己身後,然後飛起一腳揣向李洪熙的右手腕!李洪熙手腕脫力,針管掉落在地上,鄭允浩抬腿猛地把針管踢到了遠處。
金在中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上前查看摔在地上的李洪熙,突然發現他劇烈地喘息著,仿佛要窒息一般,臉色變得青紫。
低頭一看,他左臂的青筋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還在滲血的針孔。
「來不及了...」李洪熙看著鄭允浩,勉強笑了笑。「你說得對...一針死不了...所以你來之前...我已經給自己紮了...十針了...」
艱難地說完,他又猛地緊緊抓住自己的胸口,張大了嘴劇烈地喘息,力道大得脖頸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模樣駭人。
鄭允浩二話不說上前把他背了起來,金在中托著,兩人飛快超醫務室跑去。獄警們看情況緊急,典獄長也沒發話,便也沒說什麼打開牢門任由鄭允浩背著人出了監區。
李洪熙被推進監獄醫務室簡陋的搶救室裡搶救。
金在中握緊拳頭,坐在外面的長凳上,雙眼死死地盯著搶救室的門。他雖然不是學外科的,但好賴也是半個醫生,自然知道給靜脈注射大量的空氣會是什麼後果。空氣進入血管,引起氣體栓塞,進入肺動脈和心房,患者會出現呼吸困難、紫紺,最後心力衰竭。整個過程不過10—20分鐘而已,而現在已經過去了25分鐘。
鄭允浩看著他臉色蒼白,額頭滲出冷汗,右手裡還緊緊握著那根不知什麼時候被撿起來的針管,不由得心裡一緊。他走過去,坐在了金在中旁邊,抬臂環過他的肩膀,然後伸出右手,大拇指微微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腕。
金在中沒有防備,受痛本能地鬆開了手掌,針管掉到了地上。
鄭允浩用腳把針管掃到凳子底下,然後收回手臂,拍了拍他的肩膀。
金在中略微放鬆了一些,手臂和背部的肌肉不再緊繃著。他回頭看了鄭允浩一眼,道:「你有尖端恐懼症?」
鄭允浩看了他一眼,心底為金在中強大的觀察能力暗暗一驚,點了點頭。
「不是所有的,那種金屬的、尖的,看著心裡會不太舒服,所以我從不用匕首。」
金在中短促地笑了一下,又收了聲,俊美的臉上再度寫上沉痛和無力。
「我早該想到的,不然以你的身手,早就把他制服了,他就不會...不會...」他嘴唇顫抖著,竟是說不出後面的話。
鄭允浩深深地看著他,不知為何眼前人全身彌漫出的那種無能為力地失落感,讓他覺得有一絲心疼。
他伸手握住了金在中緊握的拳頭:「別給自己太大壓力,這件事裡沒你的錯。」
「不!如果我早點發現他有心理問題、早點知道他被人...他就不會...連菁和她的孩子也是,他們可能都不會死。」
他突然用雙手抵住額頭揪住了自己的髮根。接連兩個病人在他面前死去,金在中仿佛掉進了一個巨大的黑洞裡,他被無法控制的巨力拉扯著陷進自我懷疑和愧疚的漩渦中,掙扎不得。
「金在中!」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誰在叫我的名字?
這個溫柔又急切的聲音是誰的...?
金在中茫然地尋向聲音的主人,視線裡是那張熟悉的輪廓分明的臉,好看的眉眼裡浸透著濃濃的關心。
「在中,你能幫的了他一次,能幫他一輩子嗎?你就算幫他告了狀、換了牢房,朴宰厚還是會找上他,然後在你看不見搆不著的地方,他只會變本加厲地報復他。」金在中終於從茫然中清醒過來,認出那是鄭允浩的臉。
「那是他的命,你我都救不了他。」
像是在應證鄭允浩的話一般,搶救室的門打開了,幾個外科醫生走出來,衝站在另一邊的典獄長搖了搖頭。
典獄長沒說什麼,向金在中走過來準備瞭解具體的情況,卻看到併排坐在一起的兩個人,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鄭允浩察覺到對方的目光,站起身,輕聲對金在中說:「我回去了。」語畢又用寬厚溫熱的手掌重重地捏了捏他的肩膀。
金在中感覺到身體從肩頭開始溫暖起來,那隻大手好像有著神奇的魔力,能夠安撫人心,給予他理解與力量。
他扯起一絲微笑衝鄭允浩點了點頭,目送他再次被銬住雙手,消失在離開的長廊裡。
典獄長走過來,金在中再次從頭到尾把李洪熙的受傷、異常的語言和表現,以及自己的分析判斷詳細地彙報給他,把所有細節都講得清清楚楚。過了很久,他才完整地敘述完,典獄長沒露出一絲驚訝或者惋惜的表情,也沒有隻言片語,他只是點了點頭,轉身去吩咐秘書聯繫李洪熙的家屬。
金在中的心裡突然一涼。
他沒再說什麼,起身低著頭走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早該想到的,這個社會如此扭曲骯髒,早就沒有了所謂的公平與不公平。老大不會平白無故地當上老大,作威作福卻無人管轄,弱者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受盡淩辱欺壓卻無人施以援手。在這監獄裡已經形成了一張巨大的關係網,從上到下把所有人都緊緊地套在了一起。活在食物鏈最低端的犯人,哪怕是死了,也不過就是死了而已。
他幾乎可以預料到自己馬上就會收到來自典獄長的指示,補充一份3764的病例,然後李洪熙的死亡報告上便會寫著精神病發作自殺。沒有人會受到牽連,也沒有人能得到補償,而自己,也成為了這巨大關係網中一個微小的端點。
在這個社會,保護是給予諂媚者的,公平是歸屬掌權者的,特權是賦予掠奪者的,只有絕望是屬於犧牲者的。
而面前的這座堅固牢籠,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濃縮的殘酷社會罷了。
3. Letter from another world(上)
今年的秋天似乎特別長,已經快進入十月份了,樹上的葉子也只是微微泛黃而已。 風倒是有了寒意,卷得樹葉嘩嘩地響,刮在人身上,浸了一身的涼氣。
金在中用力裹了裹身上單薄的線衣,迎著風快步穿過從監區到醫務室的小道。
今天他有一個重要的任務。他嘴裡複習著已經背好的那套說辭,反覆調整自己的語氣,卻覺得怎樣都聽著不對味。但當真的見到李洪熙的父母時,什麼語氣、方式早已被他拋到了腦後。他有些心虛,於是刻意用最疏離、也是最專業的口吻,向他們複述了李洪熙的病情。
李洪熙才20多歲,但他的父母年紀卻很大了。大概是長期務農的原因,老兩口的皮膚都是粗糙而黝黑的,腰背也彎著一道令人心酸的弧度。
金在中心裡更加不是滋味。
先前兩位老人聽外科醫生說起李洪熙身上的外傷時已經紅了眼眶,如今再聽金在中說兒子有精神病,登時覺得難以接受。在他們的印象裡,兒子雖然沒出息、遊手好閒,但卻是個樂觀堅強的人,他們怎麼也不能把他跟醫生口中那個抑鬱、瘋癲的犯人聯繫在一起。
看著李洪熙的父親蒼老下垂的眼角滾下淚水,金在中的手不由得緊緊攥住了水杯,指尖泛白。他痛恨這樣虛偽懦弱的自己,卻又無力去改變結局。監獄的上上下下早已打點好,即便告訴了他們真相,也於事無補,不過是徒增怨恨與傷悲而已。
他沉默著,雙手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牛皮信封,遞給了李洪熙的父母。兩位老人擦擦眼淚,道了謝,攥著金在中用自己工資偽裝成的、不多的補償金離開了。
回到辦公室,金在中趴在電腦桌上補眠,卻意外地睡了沉穩的一覺。
一覺醒來已經到了飯點兒,金在中只覺得全身肌肉都酸痛酸痛的,一邊捶著肩膀,一邊起身準備去食堂。開門的瞬間,一張薄薄的信紙飄落在他腳邊。
他有些疑惑地彎腰撿了起來,米白色的信紙被疊成了信封的形狀,嚴嚴實實看不到裡面的痕跡,便隨手把它揣進了褲兜裡,準備填飽肚子再慢慢研究。
食堂的飯菜一如既往的寡淡。
金在中能理解犯人要吃的清淡點兒免得上火脾氣暴躁,可惜這掌勺師傅一視同仁,連帶著醫務人員和獄警的伙食都變得沒滋沒味。
也不知道鄭允浩他們吃的怎麼樣...過慣了外面的好日子,能適應這裡的生活嗎?
他能想像到,鄭允浩應該是那種不挑食,給什麼吃什麼的人,大概也不會在意伙食問題,緊接著又不由自主地擔心那傢伙比自己還高半頭,會不會挨餓,能不能填飽肚子?
越想越沒了食欲,金在中癟癟嘴,索性放棄了從白菜裡挑肉,撂下筷子摸出了躺在兜裡的信紙。
信紙被折得四四方方嚴絲合縫,他輕輕地挑開撾(ㄓㄨㄚ)著的一個角,整齊的橫線和密密麻麻的字跡便展現在眼前。
信的主人應該是這座監獄裡的犯人,一大篇幅寫的都是監獄生活的瑣事。抱怨這裡的生活枯燥乏味、有時候不願意動在床上一躺就是一整天,又說因為自卑而交不到朋友、心情不好時連個可以說話兒的人都沒有。信的最後,還寫道,他真的很孤獨,卻找不到方式來排解這種孤獨。
其實金在中很能理解他的感受,在這座重刑監獄裡,整體的氣氛就是壓抑的,沒有人能活得自在輕鬆。大多數犯人又都不是善茬(ㄔㄚˊ)兒,強者讓人畏懼,弱者更加膽怯畏縮,很難交到真心的朋友。
金在中房間的窗戶正對著犯人放風的操場,他記得每次在操場上看到鄭允浩時,都是獨來獨往形影單隻。有時他無聊就支著窗臺,觀察鄭允浩,看著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球場邊的看臺上,風吹過他剪得短短的頭髮,暖暖的陽光打在他身上、在地上勾勒出挺拔的剪影,整個人乾淨得就像個大男孩。
就是從這樣恬淡的畫面中,他也能感覺出鄭允浩的寂寞。
但桀驁如他,卻從不會把這份感觸表現出來,每次金在中在辦公室見到他,談笑風生,凝視他的雙眼,他的眸中總是淡定而從容。
也因為這份淡定從容,他總是接近不了他。
“無限大な夢のあとの 何もない世の中じゃ!!...”
突然響起的激情的數碼寶貝鈴聲打斷了金在中的思考,他有些尷尬地在周圍人的注視中飛快地接了電話。
螢幕上來電顯示寫著“家”,話筒裡傳來的卻是一個淡漠的絲毫不帶感情的聲音。
「二少爺,金先生和夫人讓您今天回家用晚膳。」
金在中皺了皺眉頭,「知道了,趙伯。」
嘆口氣掛了這簡短的不能再簡短的電話。
家,他都快忘了這個字真正的意義了。
下了班,金在中開車駛上了那條許久沒有走過的路。因為地方很偏僻,馬路上看不到其它車,也沒有攝像頭,但他還是耐心地等著紅燈變綠。綠燈亮起,金在中輕踩油門,突然視線裡撞進一個佝僂的身影。
他趕緊猛踩刹車,車頭險險地在那人身前停住了。
金在中這才看清闖紅燈的是個提著菜籃子的婦人,受到驚嚇摔了一跤,籃子裡的菜也撒了一地。
他趕忙下車去扶,走近了卻愣住了。
那呆坐在地上竟然是連菁的母親。
雖然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十歲,不到60歲卻連頭髮都花白了,但金在中還是認出那是曾經陪連菁來看病的女人。他上前扶著她站了起來,把地上完好的菜撿回籃子裡,又詢問她有沒有受傷。
連菁的母親卻沒有認出他,甚至絲毫沒有注意他,只是恍惚地擺了擺手,接過菜籃子便轉身蹣跚著離去了。
金在中看著她的背影,心底一陣難過。
回到家,禮節性地打了招呼,便坐上了飯桌。
金家的長子已經成了家,今天並沒有帶妻兒回來,因此偌大的紅木圓桌旁只坐了三個人。一臉威嚴的中年男人坐在首位,精緻端莊的婦人坐在次席,而金在中卻坐在下首,一家人的座位距離如此遙遠,顯得十分疏離。金在中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把他叫回來,心裡有些忐忑卻不敢發問,只能默默低頭扒飯。
這時候,金父開口了。
「在中,聽說你現在在監獄工作?」
金在中有些驚訝,不知道父親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卻還是畢恭畢敬地答道。
「是,臨時替老師接的一個活,在第二監獄當心理治療師。」
男人聞言冷哼了一聲:「在那種腐爛的地方接觸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對你沒什麼好處。」
冰冷刻薄的語言讓金在中不禁升起一絲怒氣,他放下碗筷,直視著男人的眼睛:「父親,那是我的工作,我只需要盡全力把它做好,別的並不是我要考慮的。」
金父瞥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麼,而是拿起紙巾優雅地擦了擦嘴,離開了餐桌。
一旁的婦人毫不在意地看了眼男人的背影,溫言吩咐:「在中,今天晚上就住在家裡吧。」
她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語氣卻淡漠得沒有一絲溫度。
「......是,夫人。」
金在中只覺得累。太累了。
他疲憊地倒在床上,閉上眼睛再也不想睜開。
這個屋子裡的相處模式讓他覺得彆扭難受,更讓他疲於應付。這根本不是個家,連菁的母親會為女兒生病而憂愁傷心,那是家;李洪熙的父母會為兒子悲痛落淚,那也是家。他毫不懷疑,換做自己哪天病了或是死了,他的父母只會淡然地吩咐管家買一副上好的棺材、為自己辦一場體面的葬禮,然後沒有悲傷、沒有痛心,一切都風平浪靜。
李秀珉端著託盤,嘴裡哼著小曲,晃悠著走向自己的固定餐位。今天早餐有他最愛吃的小蛋糕,他衝著打飯的大叔撒了個嬌,大叔便多給了他一個,這讓他心情大好。
他咬了一大口鬆軟的蛋糕,滿意地吧唧吧唧嘴,等著自己的狐朋狗友們過來。突然,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笑著回過頭剛要還手,看見的卻是一個自己怎麼也想像不到的人物。
鄭允浩看著這張大嘴巴、拳頭高舉著、明顯愣掉的人卻毫不在意,指了指他對面的座位:「有人嗎?」
李秀珉趕忙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沒人,沒人,您坐。」
鄭允浩便坐下來,泰然自若地吃飯。
「那個,嗨!我叫李秀珉!」
看著這位傳說中的狠辣人物就坐在自己眼前,李秀珉明顯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沒話找話地打招呼。鄭允浩倒是抬起頭,友善地回應了。
「鄭允浩。」
我當然知道你是鄭允浩!誰不知道你是鄭允浩!!捏碎別人十根手指的傢伙!!!
李秀珉忍不住崩潰地在內心咆哮,他實在不明白這位一向獨來獨往的大人物怎麼突然找上了自己。要說那人是正好跟他坐在一個桌子吃飯,他絕對不相信!明明那麼多桌子空著他為什麼非要坐這張?!
鄭允浩卻沒有這麼複雜的心理活動,只是淡淡地問:「怎麼不見你朋友?」
「呃...」李秀珉默默瞥了眼離得八丈遠正往這兒偷看的小夥伴們。
「他們不帶我玩兒了。」
還不是因為你...你在這兒誰敢過來啊啊啊......
鄭允浩看著他窘迫的樣子,突然挑起了嘴角。這一笑的威力可非同小可,李秀珉驚得連嘴都合不攏了。他從沒想過這個一直冷著臉的人居然也會笑,而且還笑得這麼好看。
他在腦海裡天人鬥爭了一番,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裡藏著的那個的問題。
「鄭...鄭允浩...你為什麼要那麼對那個人啊?」
男人的眉毛一抬,讓李秀珉的心臟猛地跳了一跳,然而那人卻沒像他想像中那樣被惹怒,只是瞥了他一眼,又低頭喝起了粥。
「因為他觸了我的底線。」
李秀珉的臉瞬間又白了。
鄭允浩卻笑了:「你怕什麼,我的底線還沒那麼高。」
男人微笑的樣子溫和而有魅力,波瀾不驚的雙眼深邃得仿佛能把人吸進去。李秀珉簡直無法把眼前的人與別人口中那個殘忍狠厲的形象聯繫在一起。
這個鄭允浩...其實是個蠻不錯的人嘛...
「歡迎我加入你們的小團體嗎?」鄭允浩優雅地拿起紙巾擦擦嘴,無所謂地問道。
這回李秀珉已經放鬆了很多,不再那麼害怕防備了:「我們哪兒來什麼小團體啊。」
「我看你身邊經常圍著很多人。」
「咳,我這人就是性格好,混得比較開而已。」他咧開嘴笑。
「那,交個朋友?」鄭允浩忽然舉起了右拳,停在半空中,平靜地看著他,眼神卻顯得很真誠。
李秀珉愣了愣,隨即大聲說了句「好!」,也抬起右手,與那隻拳頭碰撞在一起。
「從今以後,你鄭允浩就是我李秀珉的朋友!」
在他慷慨激昂的宣誓聲中,鄭允浩勾起了嘴角。
他很清楚,無論想在這裡做什麼事,他都需要有足夠的資訊與情報,他初來乍到,對這座監獄很陌生,因此便需要有一個有著強大關係網的人能給他提供可靠的消息、成為他的助力,而李秀珉就是這個人。
於是,當金在中再次閒得無聊在操場上搜索鄭允浩的身影時,便發現他身邊多了個矮個子的男人。那個男人長著一雙圓圓地小眼睛,小鼻子小嘴,配在一張嬰兒肥的臉上,說不上好看卻很秀氣,有點像死去的李洪熙。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認知讓金在中心裡微微泛堵。
再見到鄭允浩時,他忍不住調侃:「我還以為你清高得誰也不搭理,沒想到這麼快身邊就跟了個跟屁蟲。」
「你怎麼知道的?」鄭允浩無奈地看著他,又說:「我誰也不搭理,就願意搭理你。」
「少來。」明知道他說的不過是句玩笑話,金在中心裡還是莫名地一軟,耳根也微微泛紅。
鄭允浩也不反駁,只是笑著看著他,隨即伸出手遞到金在中面前,修長的食指和中指間竟夾著一張疊好的信紙。
金在中猛地愣住了。
「你也不差嘛,都有人給你寫信了啊,金醫生。」
看到他輕快的表情,金在中這才鬆了口氣。
剛才的那瞬間,他還以為寫信的人是鄭允浩。想像一下眼前的男人一邊做出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一邊趴在床上寫著“我好孤獨啊...”,金在中只覺得一陣惡寒。還好他的判斷沒錯,鄭允浩並不是這麼無聊的人。
接著他忽然恍然大悟。
起初他以為寫信的人只是一時興起、用這種方式排解一下壓力,但隨後他又接連收到了兩份來信,還是同一個人,類似的內容。他試圖搞清寫信人是誰,怎麼把信送過來的,然而問遍了醫務室的其他醫生,卻沒人知道這回事。自己死守著卻也抓不到人,經常一放鬆,等反應過來時,就發現信已經在不經意間出現在了門縫下。
現在看來,那人是通過把信交給其他來看病的犯人的方式,轉送給金在中的。平常犯人會把信塞進門縫了事,今天則是由鄭允浩親自交到了他手上。
「你見到寫信的人了嗎?」金在中急切地問道。
鄭允浩搖了搖頭:「我吃完午飯回去時,這個就已經出現在我床上了,壓著一張紙幣作為報酬,還有一張紙條說讓我塞到你辦公室門縫底下,還威脅禁止偷看信的內容。」
說到這兒他不禁覺得有些好笑,金在中也笑了,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這人了不起啊,居然敢威脅你?」
說完,他也不避諱,當著鄭允浩的面展開了信紙。
這一回,信中的內容比之前激烈了許多。除了表達厭惡自己的一些缺點外,還寫道他特別反感監獄中的另一個犯人。
那個犯人長得帥,身材也好,仗著自己皮相不錯就總是高高在上一副瞧不起別人的樣子,偏偏還就有人喜歡捧著他,身邊總是圍著一幫人。他還特別愛炫耀,大家都穿著監獄服,他非讓他的小傍家做勞工的時候給他褲腿兒上繡了個蝴蝶,見人就故意翹起二郎腿,恨不得把腳伸到人鼻子底下,那樣兒讓人看了直想一拳揍上去。
看到這兒金在中突然抬起頭,眯起眼瞄了瞄鄭允浩。
長得是挺帥的,身材...嗯,滿分。高高在上瞧不起人...這說的簡直就是鄭允浩嘛!
「你站起來。」他衝鄭允浩揚了揚下巴,命令道。
「怎麼了?」鄭允浩不知道他有何用意,但還是配合地從椅子上站起身。
金在中繞過桌子走到他面前,忽然蹲下身,揪起他兩個褲腿兒仔細檢查。
「喂...」鄭允浩更加一頭霧水,伸手想把金在中拉起來。還沒等碰到他手臂,卻見金在中又拍拍手站了起來。
「看什麼呢?」鄭允浩莫名其妙。
「看你是不是風騷得讓人想揍一拳~」
金在中滿意地笑了笑,獎賞一般地伸手摸了摸鄭允浩頭頂的刺兒毛。
鄭允浩哭笑不得,風騷這個詞被按在他身上還是頭一遭,也就只有眼前這個人敢這麼跟他說話了,居然還像逗小狗一樣拍他的頭,偏偏自己卻生不起氣來。
「對了,給你個好東西。」
鄭允浩還沒從“風騷”中緩過來,又看金在中變戲法一樣轉身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布袋子,從中掏出一塊兒用油紙包著的物件,遞給了自己。
他接過來,打開一層層包裹的油紙,誘人的香味傳了出來。
「你老家光州的吧?我今天上班路上看見有一家店賣你們光州的松汀肉餅,就順便買了點兒給你嚐嚐。雖然味道可能沒你們家的地道,不過總比你在監獄裡的伙食好。」
棕黃色泛著油光的排骨肉餅展現在鄭允浩面前,炸的外焦裡嫩,上面還均勻的撒著各色細碎的調料沫兒,香噴噴的看著就讓人食欲大開。
鄭允浩不由得愣了一下。
「來來給我嚐一口,我還沒嚐過你們家鄉的特產呢。」
金在中看他不動,笑嘻嘻地把頭伸過來,剛想上手,鄭允浩突然捏起了一塊兒肉餅直接遞到了他嘴邊。
金在中愣了一下,卻本能地張開嘴咬了一大口。等反應過來耳根就紅了,三下兩下把肉餅嚼了咽進肚子裡,然後低著頭一個勁兒誇好吃。
他害羞又拼命掩飾的樣子讓鄭允浩瞬間心跳加速,情不自禁地抬手撫上了他的側臉。
這是第一次,有人會關心他、擔心他吃的好不好,也是第一次有人送給他自己家鄉的特產,更是第一次有人小心翼翼地討好他、自己卻會不好意思。
是眼前的人帶給了他這些從未感受過的、珍貴的第一次。
金在中突然感覺右臉一熱,轉瞬間那溫度卻又消失了,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鄭允浩。
「剛才沾了點兒渣兒。」
鄭允浩假裝撚了撚手指,移開了視線,沒有直視金在中的眼睛。
他不敢告訴他,那一瞬間自己幾乎就要吻上他的額頭。
想用鼻尖嗅他髮絲間淡淡的檸檬香,想用嘴唇碰觸他乾淨細緻的皮膚,想看他慌張地瞪大雙眼,想看他因驚訝而雙唇微微開闔......
鄭允浩受過數不清的訓練,其中自然包括如何去控制自己的情緒。他能夠在任何突發事件中處變不驚、沉著應對,但他卻不得不承認,在剛剛的那一瞬間,自己的心臟已經失控了。
信中越來越激烈的措辭和越來越明顯的妒恨讓金在中愈發擔憂,很快,事情就朝著他預感的方向發展了。
他用記號筆勾勒出剛收到的信中的幾個句子:
每次看到那隻破蝴蝶,我就有種衝動去撕碎它!燒了它!
金醫生,我真想在所有人面前揭開他虛偽的面目。
如果揍得他面目全非、毀了他那張臉看他還拿什麼炫耀!
這些內容讓金在中有些驚心,這種由過分的嫉妒產生的破壞衝動絕不是一個心理健康的人會有的,如果不進行開導勸解,病人很可能會在壓力的驅使下爆發出來,把它們付諸現實。
金在中決定要找出這封信的主人。
但這並不是一個容易的過程,他所擁有的所有資訊僅僅是,這個人是跟鄭允浩同一監區的犯人。
最後他還是用了個最原始的辦法,回了一封簡短的信——提出他很能理解那人的感受,想跟他聊聊,並且約定了三天後的下午放風時間在操場東邊的角落圍欄見面——交給鄭允浩讓他擺在信每次出現的地方。
他不確定那人會不會赴約,甚至不確定那人能不能看到這封回覆,但三天後正好是鄭允浩下次來醫務室的日子,他只能賭一把。
幸運的是,三天後鄭允浩帶來消息說,金在中的信被人拿走了。
這天下午,金在中在犯人放風的時間準時出現在了約定的位置。這裡是寬廣的操場的一角,邊緣還有一排高大茂密的楊樹作為遮擋,很少有人會來打擾。
偶爾有散步的犯人好奇地瞥一眼緊靠在圍欄另一邊的金在中,金在中轉而又盯著他們上下審視,企圖辨別出是不是應約之人,反而把多事的犯人嚇得都走遠了。
等了半個多小時,該來的人依舊沒有來,倒是鄭允浩晃悠了過來,難得身邊沒跟著跟屁蟲李秀珉,他走到金在中跟前,隔著圍欄用修長的食指穿過網孔點了下他的額頭。
金在中無奈地後退一步,攥住他的手指狠狠掰了一下。
「看來金醫生魅力不夠啊。」鄭允浩笑了笑,收回胳膊,雙手插兜,那樣子三分調侃七分看熱鬧。
金在中倒也沒法反駁,看這樣子,自己約的人確實是不會來了,但他還是不甘示弱地說道:「沒魅力你還偷看我的信。」
「我以為你會要我看的。」鄭允浩假裝驚訝,「這樣到時候等不到人我還可以來陪陪你,就像現在。」
看著男人挑釁的模樣,金在中簡直氣得牙癢癢,也用手指伸進鐵網的網格,裝作在使勁地戳鄭允浩。鄭允浩被逗得笑了出來,大方地往前一挪,讓金在中的指尖剛好能戳在他胸膛上,然後捂住胸口,做出一副受了重傷的樣子。
金在中心情好了一點兒,鄭允浩看他消了氣,便捏住他的指尖輕輕磨蹭:「那你接下來準備怎麼辦?」
「能怎麼辦,繼續寫信約他唄,開導開導沒准哪天就大發慈悲地出現在我面前了。」金在中被磨蹭得指尖發麻,連帶著心間也癢癢的。
「那我這個傳話筒好可憐,要不你也給我寫信吧?」
「你一周來兩次我還給你寫個屁信啊。」
「寫吧,在中~」輕輕的尾音帶了些討好。
鄭允浩居然在衝他撒嬌?
金在中只覺得五雷轟頂,這個強大、高傲的男人居然在撒嬌?他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太不真實,被震驚得迷迷糊糊中不知不覺就點了頭。
看鄭允浩露出得意的笑容,金在中才清醒過來,剛要諷刺兩句,突然餘光瞥見遠處一顆楊樹的粗大樹幹後露出的一雙眼睛。
他愣了一下,隨即收回手指,試探性地往哪個方向邁了幾步,誰知樹後的人看見他的舉動立刻就轉身要走。
金在中趕忙加快步伐追了過去。
「喂,我是金在中,你是來找我的吧?」
那人聞言腳步微頓了一下,側了側頭,最終還是又回過頭去快步走遠了。
「我把他弄回來?」鄭允浩也慢慢地走了過來,面無表情地衝那個背影揚了揚下巴示意。
金在中搖了搖頭:「他現在還沒做好準備,弄回來也只會讓他更抵觸我。」說完他又看向鄭允浩,「你知道他是誰嗎?」
鄭允浩也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沒看清他的臉。」
金在中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雖然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他自己也只看到半個側臉,更何況是離得更遠的鄭允浩——但他還是忍不住有點挫敗。
本以為接下來還要繼續斡旋,金在中已經做好了進行長期鬥爭的準備,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人第二天竟然自己主動出現在了他面前。
金在中吃過午飯回來的時候,被一個坐在醫務室外的長凳上的犯人叫住了。他應聲回過頭,看到的是一張帥氣的臉。
「金醫生,我是趙南賢,給你寫信的人。」
金在中一瞬間身體發涼。
他想像過很多信的主人可能的樣子,他可能是矮小的、瘦弱的、甚至醜陋猥瑣的,但絕沒有想像到這個人竟然如此英俊。
棱角分明的骨骼構成一張堅毅的臉,五官深刻而富有男人味。就是這麼一個看上去很有魅力的男人,居然在信裡赤裸裸地表達了他的自卑與嫉妒。
他把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請進了辦公室。
男人似乎有些畏懼,低著頭縮手縮腳的樣子跟他的外形及其違和。金在中皺了皺眉頭,給他倒了杯茶水,示意他別太緊張。
談話倒是進行的比較順利,趙南賢支吾著說了他寫信的原因。他從小就缺乏自信,看到別人的優秀會覺得很羡慕甚至嫉妒,他在監獄裡沒有朋友,那些嫉恨憤怒的念頭只能藏在心裡一點點灼燒著他的內心。他聽說監獄新來了一位心理醫生,又害怕暴露自己有精神問題,於是只好寫信以圖發洩。
但金在中溫和舒服的態度讓他漸漸解除了戒備,他循循善誘地引導趙南賢說出了內心的想法,又用誠懇而令人信服的語言誇獎了一些他的優點,並鼓勵他打開心扉去與人交際。
這第一次意料之外的治療可以說很成功,趙南賢很明顯對他產生了信任的感覺,然而金在中內心的沉重卻依然沒得到放鬆。
趙南賢走後,他想了想,還是撥通了韓起的電話。
「在中?」只響了兩聲,韓起便很快接了起來。
此時韓起正跟朋友坐在外面的咖啡館裡,但還是耐心地聽金在中簡述了事情的始末、說出了他的擔憂:「我今天見到了他,他的條件很好,完全沒必要去嫉妒別人。」
「對外嫉妒他人的優秀,對內否定自己的成功。你懷疑他有約拿情結?(註2)」
金在中無聲地點了點頭。
韓起那邊沉默了一下,隨即沉聲緩緩說道:「在中,把自己放在一個專業的心理醫生的位置上,不要帶入個人感情,按常規步驟去進行輔導和治療,這很簡單。遇到困難給我打電話。」
「我知道了。」
導師的話讓金在中仿佛吃了個定心丸,心裡的焦躁漸漸散去了。
正要道別,他腦海中突然閃過一位母親蒼老的身影,又想到跟他朝夕相處的鄭允浩,於是他猶豫著又問出了另一個問題:「老師,之前張磊的事情,您的消息可靠嗎?」
韓起沒想到金在中會再問起這件事,挑眉看了一眼對面的男人,對著電話答道:「我也不太清楚,應該是真的吧。」
「那...兇手抓到了嗎?」
「張磊的死早就定性成了車禍身亡,肇事車輛抓不到也就不了了之了,屍體也很快火化了,根本沒有人會去找所謂的真凶。」
「是這樣啊...」
金在中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問這些問題、又想要得到什麼答案,甚至說不清自己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去談起這件事的。他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髮,沒有再問什麼,道了謝便結束了通話。
那邊韓起放下手機,挑了挑眉毛,他對面坐著的男人正是那位法律界的朋友。
「我徒弟問你,張磊那消息可靠嗎。」
男人無奈地攤了攤手:「你明知道我消息從哪兒來的,你說可靠嗎?」
「哦。」韓起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不過我說你,幹嘛跟你哥關係搞得那麼緊張,還要讓我去當探子,你自己去問他不就什麼都知道了。」
「你不懂。」韓起搖了搖頭,端起了咖啡杯。「不是我跟他關係緊張,我們只是疏遠了,他的世界離我太遠也太複雜,我不想也不敢去觸碰。」
男人笑笑:「罷了,你想知道什麼我幫你打聽就是了。」
韓起聞言立馬毫不客氣的甩出幾個問題:「那搞政鬥的是前陣子落馬的那位?張磊是他的人?那贏了的那個是誰?」
「民主黨候選人,朴正東。」男人回答。
韓起恍然大悟:「是他派人殺了張磊,那兇手是誰?」
「喂,你真當我是百事通啊什麼都知道。」男人無奈地笑道:「不過我倒是真聽說過那個人的名頭,那人挺厲害的,幫朴正東清理了一票對手的黨羽,但你知道的,那幫特工用的沒一個是真名。」
男人揉揉眉心想了想。
「好像是叫U-know什麼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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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癔病:又稱歇斯底里,是hysteria的譯音。是一種常見的精神障礙,多在精神刺激或不良暗示後發病。其臨床表現多種多樣,可表現精神、神經或軀體症状,症状有鮮明的情感色彩,可反覆發作。由明顯的精神因素, 如生活事件、內心衝突或情緒激動、暗示或自我暗示等而引起的一組疾病,表現為急起的短暫的精神障礙、身體障礙(包括感覺、運動和植物神經功能紊亂),這些障礙沒有器質性基礎。病因主要是心理因素及遺傳,但性格牲如情感豐富、暗示性強、自我中心、富於幻想等具有癔病性格特點的人是癔病的易患因素。本病預後多較好。患者常有感情用事、易受暗示、愛自我表現等性格特點。常歸入神經症。約與中國傳統醫學所謂「臟躁症」相似。 (資料來源:A+醫學百科)
(註2)約拿情結:就是對成長的恐懼,它來源於心理動力學理論上的一個假設:“人不僅害怕失敗,也害怕成功。” 是一種情緒狀態,並導致我們不敢去做自己能做得很好的事,甚至逃避發掘自己的潛力。在日常生活中,約拿情結可能表現為缺少上進心,或稱“偽愚”。 (資料來源:MBA智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