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Burning(上)

 

高級私人會所的包廂內,穿著深灰毛呢大衣的男人坐在沙發上喝著茶,看似隨性的姿勢,腰杆卻挺得筆直。他面容剛毅,線條深刻,棱角分明,眉梢和嘴角保持著最標準的平穩的弧度,讓人看不出他心情如何,但隱藏在金屬鏡框後的深邃雙眼卻微微眯起,顯露出一絲不耐煩。

片刻後,房間的門被推開,一個穿著一絲不苟的瘦高男人走了進來。

「久等了,韓局。」他彎腰將手伸到坐著的那人面前,臉上露出恭敬的笑容。「我是朴先生的特別顧問,方樺。」

韓雲卻無視了他伸出的手,錯身將茶杯放到茶几上,看都沒看他一眼,說道:「方顧問,我要見的是你主子,如果他來不了,麻煩你告訴他韓某還有其他事要先行告辭了。」

方樺被噎了一下,有些緊張地抬手擦了一下額頭的冷汗。「韓局、韓局,朴先生馬上就到,您喝口茶稍事休息。」

「我已經休息了十分鐘了,我日程很忙,沒有下一個十分鐘浪費在這裡。」

「是是,朴先生五分鐘就到。」

方樺趕緊點頭,然後急匆匆地逃出了這個寬敞豪華的房間。

 

果然不出兩分鐘,房間的門再次打開,這回一個中等身材、國字臉的中年男人被簇擁著走了進來,正是近來風頭正勁的民主黨候選人,朴正東。

朴正東的臉上帶著些許高傲的神氣,但走到韓雲面前,還是收斂起傲氣禮貌地衝他點點頭。韓雲也站起身,跟他握了手。

「恭喜,聽說朴先生在最新的民意調查中支持率遙遙領先。」

「哪裡哪裡,還是仰仗韓局長的扶持。」朴正東露出官方笑容自謙道。

兩人在茶几兩頭落座,侍者端上一壺新沏的普洱茶。方樺和朴正東的其他隨從們都低著頭,雙手交叉在身前,恭敬地站在牆邊。

韓雲瞥了一眼閒雜人等,並沒有在意,跟朴正東聊了幾句當前的局勢。朴正東說話泰然自若,中氣十足,仿佛對即將到來的大選勝券在握,話裡話外儼然把自己當成了在位者,這種態度讓韓雲覺得有些不舒服。

朴正東對未來幾項自己準備實行的政策侃侃而談,包括加大軍費、在中東國家建立軍事基地等,讓韓雲皺起了眉頭。這些項目顯然不在他的計畫內,朴正東的野心有些超出了他們的掌控範圍。

他委婉地提醒了一句,但朴正東卻不以為然地笑笑。

「拿破崙、希特勒、邱吉爾,哪個不是野心家?一個沒有野心的領袖怎麼能讓他的國家有進步?」

韓雲的眉頭皺得更深了,語氣也冷了下來。

「所謂在其位,謀其政。」他輕輕地吹了吹茶水,突然抬眼直視朴正東,銳利卻深不見底的雙眸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巨大的壓迫感。「我不得不提醒一下朴先生,您還沒有登上這個位置,過早展露出野心可不是明智的選擇。」

朴正東沒有說話,臉色卻不太好看。

 

談話不歡而散,韓雲撣了撣外套揚長而去。他確實時間很緊,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拉開車門,坐上黑色的奧迪,他沉聲對司機吩咐道:「去第二監獄。」

兜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韓雲點開收件箱。

【哥,入冬記得多加衣,有空回家看看媽。】

合上手機,他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笑容。

 

 

探監室內。

鄭允浩把正方形的黑色晶片遞給韓雲,韓雲接過直接收進一個讀卡器裡,隨後用審視的目光打量鄭允浩。

「我看到你登入了局裡的帳號給我發的消息,用的誰的電腦?」

「醫務室的,已經處理乾淨了。」鄭允浩隨意地答道。

韓雲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他相信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的職業能力,知道他每次都能把任務乾淨俐落地完成,因此對於過程,他從不過多干涉。

「韓叔,我什麼時候能出去?」鄭允浩沉聲問道。

「一個星期。」韓雲看了他一眼,「七天後,朴正東一行民主黨負責人會來這裡訪問視察,到時候會有一隊武裝員警隨從,隊裡有我安排的人。你要做的就是想辦法,讓武警介入到監獄裡,然後跟我的人匯合,他會帶你到東門那邊,之後我的人馬會帶你離開。」

鄭允浩有些驚訝地看著他,眉頭緊鎖,「您的意思是,要我越獄?我以為您會通過合法途徑讓我出去。」

「這件事我不便直接插手,大選在即,政府馬上就要更新換代,各方都處在高度警惕中,我不能給對手任何抓住國安局把柄的機會。」

鄭允浩明白了他的意思,給他安插罪名進來容易,但想要合法地出去卻要通過多方協調,可謂難上加難。雖然他能理解韓雲的難處,但心裡卻很難釋懷。

韓雲竟然在讓他想辦法製造一場暴動!

武警跟監獄是兩個系統,平時不會插手監獄事務,想讓他們介入的唯一可能就是發生了獄警無法控制的大規模暴動,需要申請武裝鎮壓。而這件事的難度無異於讓他直接越獄,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沉默了半晌,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開口道:「韓叔,出去後,我想從一線退下來。」

「怎麼?」韓雲挑了挑眉毛。

「既然U-know這個名字已經作廢了,我也想過回普通的生活。」鄭允浩頓了頓,抬起頭,用前所未有認真的眼神看著韓雲,「我厭倦了作為一個代號而活著的人生,我想嘗試過過普通人的日子。」

「對不起,韓叔。」

韓雲沒回答,用深邃卻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盯了他一會兒,最終意識到他態度的堅決,於是點了點頭。

「出來後,休整一段,然後到人事部報到。」

鄭允浩露出震驚的表情。他幾乎沒指望韓雲能輕易同意,已經做好了抗爭到底的準備,但是韓雲不僅答應了,還給他安排了其它工作。

「你會有新的身份新的檔案,之前的所有經歷包括坐牢,我都會慢慢幫你抹掉。」

韓雲拍了拍他的肩膀,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有什麼可驚訝的?給自己徒弟安排個職位的能力我還是有的。」

「韓叔,謝謝您。」

鄭允浩站起身,恭敬地衝這個始終嚴肅而強勢、此刻臉上卻帶著一絲慈愛的男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到監區正好是午飯時間,鄭允浩剛坐下想好好理一理思路,就被周圍的吵鬧聲擾亂了思維。

監獄每兩天供應一次水果,通常都是每名犯人一個蘋果或者一個梨,為了體現階級地位,小團夥的頭目要把水果供應給監區的老大,以示臣服。朴宰厚作為二監區的頭頭,他和手下的親信們每次都能享受到各個下屬主動奉上的豐盛貢品。

然而今天,上供卻出現了一些小插曲。

一個有點地位的小頭目不情願地隨手把自己的蘋果扔到了朴宰厚手下的餐盤裡,“咚”的一聲,菜湯濺了那人一身。

那人立刻就急了,站起來揪著他領子就想揍,他也不甘示弱,招招手幾個兄弟就圍了上來,於是兩撥人馬就這麼對峙了起來。

朴宰厚坐在那裡,維持著大哥的派頭,臉色卻很難看。

自從上次搜監,全監區的人都看見他的東西被抄了,人還被獄警帶走,這無異於直接打了他的臉,宣告他的特權不再。打那以後,關於他不再受典獄長照顧的流言四起,其他小幫派開始蠢蠢欲動,似乎都妄想著取代他的地位。

這只是第一個反抗的人,說不準往後還可能出現第二個、第三個。

但想到典獄長的警告,朴宰厚還是煩躁地擺擺手,示意手下算了,不要生事。

這一幕落在鄭允浩眼裡,仿佛是點亮了一盞明燈。

他需要一場暴動,而暴動的源頭就是矛盾和爭執。也許,他可以想些辦法,去激化幫派之間的矛盾,引起一場改朝換代的鬥爭。至於鬥爭的結果並不重要,只要雙方一動手,他自然有辦法把它擴大成一場混亂的暴動。

 

 

這一次,他決定穩紮穩打,相反金在中卻顯得比他更急切。

「喂...韓雲什麼時候放你出去?」

他知道鄭允浩的任務,也知道他和韓雲之間的約定。現在晶片已經拿到手,任務完成,忽略過程的慘烈,金在中心底克制不住的雀躍與興奮。

他幾乎每一天都盼望著鄭允浩能走出這座監獄,期待著他們在陽光下相遇的那一天。

「大概再等一個星期吧,他在安排。」鄭允浩沒有說實話,他的計畫何其危險,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金在中捲進來。

金在中對這個答案還算滿意,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他不再提這件事,轉而拿出一遝兒紅色的紙和兩把形狀像手術刀似的剪紙刀。

鄭允浩一看就知道這是尖端恐懼症的治療升級了,卻不明白這彩紙是做什麼用的,於是乖乖問道:「醫生,這第二療程是什麼內容?不會比那個十字繡還難吧?」

金在中笑了,拿起一張成品給他展示,「聽說過中國的窗花嗎?」

鄭允浩看著他手中輕盈、精緻的紅色剪紙,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

「這是他們過年的時候貼在窗戶上的裝飾,很漂亮吧?」

鄭允浩點點頭,接過那張窗花,小心地在平鋪在手掌上。豔麗的紅紙被剪成了雪花一樣的形狀,上面佈滿了鏤空的圖案,看起來精巧又喜慶。

「真的很漂亮。」他感嘆道。「我發現你懂得還真多。」

金在中有些小小的得意,「留學的時候遇到中國的同學,他給我們剪過,當時我就很喜歡。」說完他拿起剪刀和紅紙,「今天就來教你剪窗花。」

兩人一人一把剪子,剪刀是細長、全金屬的,像手術刀一般,這跟之前的細針有了天壤之別,鄭允浩握住的刹那不可避免地顫抖了一下,產生了一種想把它扔遠的衝動。

他瞬間有些恍惚,眼前鋒利的銀光仿佛蔓延出血色,血色不斷擴散、不斷變得更黑更深,一個個血洞向下凹陷,最後竟化作一個淒美又驚懼的笑容。

絲絲腥甜而黏膩的血腥味充斥在他的鼻息間...

 

「允浩?」

鄭允浩猛地回過神,對上金在中清透的雙眼。

「怎麼了?」

他笑著搖了搖頭,再次集中精力。

畢竟有了心理準備以及第一次的經驗,他克制住了自己,努力地調整呼吸,適應手中冰涼的觸感。

金在中贊許地點點頭,「比之前難了對吧,儘量放鬆,忽略它的尖刃,其實它根本一點都不危險。」

他拿起一張紅紙,示範到,「我選的都是簡單的圖樣,折起來沿著畫好的線剪,展開後就是花的形狀。」

用了不到兩分鐘,一個漂亮的窗花就在他手中成型了。鄭允浩腦海中不由得蹦出心靈手巧四個大字。

「待會你剪完的都給我,我回去貼牆上。」

金在中哈哈大笑,大而狹長的眼睛彎得像個可愛的小動物。

「小心被抓到。」

「這又不犯法,難不成還算破壞公物?」鄭允浩故作驚訝地眨了眨眼。

金在中不跟他鬥嘴,把一遝紅紙推到他面前。鄭允浩認命地拿起一張,慢吞吞地剪了起來。金在中看著他有些笨拙用著剪刀,刀尖還微微顫動著,心底不由得跟著緊張起來。這一分心,反倒是自己大意失荊州了。

他一邊自己剪著,一邊又顧著看鄭允浩,一不留神,刀尖剪到了自己的食指。

他哎喲一聲,捏住了指節,豆大的血滴湧了出來。

鄭允浩趕忙放下手裡的活兒,拉過他的手檢查起來。

「還教育我呢,自己這麼不小心。」他皺起了眉頭,語氣中帶著一絲責備。

倒是金在中無所謂地笑笑,說道:「沒事,我去管他們要點兒酒精消消毒就好。」

說完,他抽了一張餐巾紙,剛要擦掉血跡,誰知鄭允浩竟然嘟囔了一句“麻煩”,然後搶先一步把他的食指含進了嘴裡。溫熱的觸感讓金在中瞬間一震,沒等反應過來,酥酥麻麻的感覺已經沿著指尖傳到了全身,讓他坐立難安。

「我、我自己來...」

他心臟砰砰地亂跳起來,說話都有些結巴了。

鄭允浩瞥了他一眼,大方地鬆了嘴,攥著他的手指遞到了他面前。

這回金在中是徹徹底底愣住了,他看著自己食指指尖上細小的傷口,以及還濕潤著的亮晶晶的唾液,神色變換,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晌,紅著臉憋出一句,「還是算了...」

聞言,鄭允浩露出一抹得逞的邪笑,「早說啊,還得我來。」

說完,又俐落地把他的手指含回了自己嘴裡。

金在中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中了奸計,鼓起了臉瞪著鄭允浩似笑非笑的雙眼,可是心底又癢癢甜甜的,最終還是紅著耳根把頭轉向了一邊。

最終,金在中剪好的五個窗花鄭允浩並沒有貼到牢房的牆上,而是小心地疊好,收在了信封裡。

 

 

已經入冬了,天氣變的寒冷起來,雖然氣溫並不很低,但大風刮得人冰涼刺骨,大家都寧願窩在房子裡不願出門。但對監獄的犯人來說,勞動改造是一年四季都不能停的,這個季節最適合種大白菜,栽上秧苗,到第二年收成時,醃製成泡菜,作為食堂的一道必備菜品。

犯人們雖然不樂意,但還是不得不在獄警的催促下穿上棉服去後院菜地裡種菜。真的勞動起來,大家卻都很認真,因為每項勞工都是要評選算工分的,工分以及犯人平時的表現和內務檢查等等得分算在一起,會作為衡量犯人接受改造的好壞的標準,在減刑、假釋等審批中起著重要作用。

在種菜這項勞動中,每四五個人會分到一塊兒地,哪一組地翻的最好,種的苗最多,哪組的得分就越高。以往的每年,朴宰厚那一組都是得分最高的,卻不是因為他們幹得最多最勤勞。事實上,他和他的幾個親信都是蹲在一邊兒歇著什麼也不幹,看著別組派來的人過來給自己幹活,手腳慢了或讓他們不滿意了還要罵罵咧咧地大聲訓斥。被罵的人白幹活還要挨駡,自然憋了一肚子火,但迫於對方的勢力和淫威,只得敢怒不敢言。

而今年狀況卻發生了變化,朴宰厚等了半天,都不見以往給他們幹活的那幾個人過來,他不耐煩地派手下去催,得到的答覆是那幾個小團體的頭頭都以人手不足為由拒絕給他幹活,讓他自己想辦法。

這下朴宰厚怒了,直接跨過自己的菜地,走到別的組那兒嚷嚷起來。

「都他媽反了啊?給老子幹活的人都他媽站出來!」

沒有人動作,過了兩秒,一個吊稍眼、面目不善,頭頂還紋著豹子圖案的光頭男人走了出來,赫然就是上次在食堂裡險些跟他們打起來的那個小頭目。

「朴老大,我們自己也有工分要掙,你又不給好處,我們沒道理給你打工。」

「呵呵。」朴宰厚冷笑一聲,「光頭陳,我看你是忘了監獄裡的規矩了吧,要不要爺爺我再教教你?」

他眼裡閃過一絲凶光,威脅地晃了晃手裡的鎬頭,幾個手下也應聲往前一站,聲勢有幾分駭人。光頭見狀不由得後退一步,噤聲了。

 

就在各個幫派猶豫不決,快要屈從的時候,突然間,又一個身影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挺直的身子直接走過去,站到了朴宰厚面前。

「鄭,允,浩。」

這三個字幾乎是從朴宰厚的牙根裡咬出來的。他毫不掩飾赤裸的恨意,狠狠地盯著鄭允浩的臉。

鄭允浩卻毫無懼怕之情,冷峻的面容不帶一絲感情:「有手有腳,不會幹活的那是廢物。」他回頭掃了一圈身後站著面面相覷的犯人們,又開口道,「懼怕一個廢物,你們是廢物中的廢物嗎?」

「你!」朴宰厚氣得額頭青筋暴露,他環視著周圍聳動的人群,心中警鈴大作。

鄭允浩的話雖然難聽,但卻極大地刺激了犯人們的反抗心理,那些心中本就對他不服的人會更加激憤叛逆,這無疑將對他的地位產生巨大威脅。

他死死地捏著手中的長鎬,克制住想往鄭允浩頭上掄去的衝動。

他早就該收拾鄭允浩的,這個人處處跟他做對,現在居然公然站出來煽動反抗,是自己養虎為患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然而典獄長才剛剛警告過他,現在風頭緊,要收斂一些,此時動手無異於頂風作案。

看守他們幹活的獄警們雖然為了躲避風寒,都擅離職守進到菜地旁邊的辦公室裡去了,但一旦真的動起手來,哨塔立刻就會發現異狀,自己絕對逃不過追究。

 

足足有兩三分鐘,雙方就那麼對峙著,誰也沒吭聲。

「啊啊啊!」

突然間,朴宰厚怒吼一聲,狠狠地把手中的鐵鎬砸在了地上。土地被砸了個大坑,泥土隨著揮舞的鎬頭被帶了起來,有幾滴濺到了鄭允浩的鞋上。

「鄭允浩!你給我等著!」他咬牙切齒地說道,隨即兇狠的目光挨個掃過週邊的一圈犯人,「還有你們,記著,老子總有一天會讓你們清清楚楚地知道誰才是這二監區的主宰者!」

說完,他轉身大步走回了自己的地盤。

鄭允浩看著他怒氣衝衝的背影,輕蔑地冷哼了一聲。

「喪家之犬。」

隨即,也不管周圍無數道注視著他的異樣眼神,扛起鋤頭翻地去了。

 

還不夠...還遠遠不夠...

朴宰厚太收斂,反抗派又太謹慎,究竟怎樣才能讓雙方達到一觸即發的狀態?

距離朴正東視察監獄還有五天,鄭允浩幾乎無法克制自己的煩躁。他太想離開這裡,他必須從這座監獄出去!

此時此刻,他瘋了一樣地想見金在中,只有那個人的氣息、那個人的眼神、那個人的一切,才能平撫他的躁動,才是他所有努力的動力。

 

 

 

【民主黨候選人朴正東在首輪民意調查中以53%的支持率遙遙領先,新任國家黨候選人金恩勳之子出使正在戰亂中的伊朗,此舉使其父的支持率增長至20%,共和黨人洪世仁則得到16%的支持率位居第三。】

現在每天的頭條都是有關大選的消息,金在中瞥了一眼,便隨手關掉了彈出的新聞視窗。

他打開文檔,準備繼續完成自己正在撰寫的一篇有關藥物危險成分的論文。

突然,敲門聲響了起來,他說了聲請進,門應聲打開,鄭允浩嘴裡叼著體溫計走了進來。

「你怎麼來了?」金在中站起身走過去,皺著眉頭問到,「生病了?」

鄭允浩笑著點點頭,推著他坐回椅子上,含糊地答道。

「沒什麼事,有點感冒。」

「給我看一眼。」金在中抬手抽出了他嘴裡的體溫計,「38.7,你這是小感冒?」

他挑了挑眉毛,看著鄭允浩,似乎在等著他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

鄭允浩當然知道自己這不是感冒而是發燒,在非規定治療時間想見金醫生可不容易,他不得不使出點非常手段。大冬天沖冷水澡確實不是件舒服的事,好在他馬上就要出去了,以後也用不著再靠裝病來見金在中一面。

他無奈地笑笑,拉過金在中的手,把溫度計擱到一邊,「昨兒在地裡幹活著涼了,沒事兒,已經吃了藥了馬上就好。」

金在中緊鎖的眉頭卻沒有平復,他還想說什麼,但沒等他開口,鄭允浩就趕緊岔開了話題。

「環苯丙胺巴多是什麼?」

「一種會導致暴躁、易怒、幻覺的成分。」金在中本能地答道。「有些治療肝功能的藥物裡含有這些成分,富集在人體內可能會造成危害。」

鄭允浩把玩著他手指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微微眯起了眼,盯著電腦螢幕上的小字,又問道,「所以說過量食用可能會令正常人脾氣暴躁,甚至產生幻覺?什麼樣的幻覺?」

「這不一定,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幻覺,不過大部分都是一些被害妄想之類的負面幻像。怎麼了?」金在中看鄭允浩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好奇地問道。

「沒什麼,隨便問問。」

鄭允浩搖搖頭,收回了目光,嘴角挑起一抹淺笑。

 

金在中剛送走鄭允浩,正要轉身回辦公室,突然碰到剛接完咖啡走回來的李美珠。李美珠有些不自然地跟他打了個招呼,金在中倒沒注意,回了個笑容,剛要邁步卻被叫住了。

「在中,那個...你跟鄭允浩很熟?」

金在中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沒介意她居然問這種沒營養的問題。這監獄裡上上下下任誰都看得出他跟4713關係不錯,更不用說跟他在同一個部門的醫生了。

「怎麼?」

「沒什麼...」李美珠搖搖頭,欲言又止。

金在中猛然想起絡腮鬍和安赫搶奪晶片的時候,李美珠不僅在場,還被捲入其中,以她的性命來威脅金俊秀。就算別的無關緊要的犯人可以忘了這件事,她絕對不會。

金在中的神色頓時變得有些複雜。誰對李美珠解釋了什麼?她對於晶片知道多少?還有鄭允浩的身份,她會不會也猜測出什麼?

他心中有一堆的問號,卻又無從問起。

而李美珠猶豫了半天,最終卻說了一句:「別跟犯人走太近。」

說完不等金在中表達出疑問就匆匆離開了。

 

 

第三日。

監獄的信件收發室在監區外面,只有收到通知來領信的犯人獄警才會打開鐵門放行。收發室的旁邊、鐵門的正對面,就是獄警們的休息室。此刻,鄭允浩正靠在欄杆旁,等待著他想要見的那個人。

在這裡,他能夠信任的,並且能給他提供幫助的人太少。有時候,他不得不棋行險招,下一些高風險的賭注。

休息室的門從裡面打開了,一名看上去三十七、八多歲的獄警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走了出來。

他看到對面站著的鄭允浩,頓時腳步一滯,面上露出一絲驚訝又慌亂的表情。

鄭允浩知道,他賭對了。

他衝獄警招了招手,那人似乎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走過來打開了鐵門,示意他進休息室裡。

房間裡空無一人,獄警輕聲關好門,轉過身神色複雜地看著鄭允浩。

「你來找我幹什麼?你知不知道如果被別人看到我跟你在一起會有什麼後果?」

鄭允浩不置可否,輕聲說道:「四天後我要越獄,我需要一場暴動,有些忙只有你能幫我。」

「你瘋了?!」男人驚恐地看著鄭允浩,連連搖頭,「你的忙我幫不了,暴動...真是瘋了...」

「不,李警官,你可以。」鄭允浩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沉聲說道:「我需要環苯丙胺巴多,你幫我帶進來。」

「那是什麼?」

「一種致幻的藥物。」鄭允浩把一張寫著藥物名稱的小紙條遞給他,「我不管你是去藥店、醫院還是黑市,最晚明天,你必須——」

鄭允浩突然噤了聲。

門外響起一行腳步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重,似乎是朝著休息室的方向過來了!

接著,房間的門把手轉動起來。

李警官驚恐地瞪大眼睛,身體僵直忘了反應。

千鈞一髮之際,鄭允浩拉過他的手,低聲說道:「打我!」

下一秒,休息室的門被推開,李警官狠狠一拳打在了鄭允浩臉上。

「李哥,你這是做什麼?」

進來的年輕獄警看著還沒收回拳頭的李警官和假裝被揍倒在地的鄭允浩,驚訝地問道。

鄭允浩沒有理會他,而是擦了擦嘴角,說道:「李警官,我說過了,我只打掃了房間,你的菸我沒動過。」

這時候李警官也反應了過來,衝小獄警解釋道:「沒什麼,我教訓教訓這臭小子,讓他給咱們打掃房間,結果我一回來菸沒了,肯定是被這小子偷偷抽了!」

說完,又惡狠狠地踢了鄭允浩一腳。

誰知道聽了這話,那小獄警卻尷尬起來,支吾著說道:「那啥,李哥,你之前不在,我菸癮犯了正好看見你那盒菸跟桌上放著呢,就借了一根抽抽,好像是最後一根了...」

李警官沒想到還真有這事兒,不由得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趕緊點頭,「沒事...沒事,抽吧。」

鄭允浩心底也暗暗驚訝,竟然會有這麼巧的事,恰好給自己圓了謊,自己還真是走運。

他假裝冷笑一聲、啐了口吐沫,站起身來冷冷地說:「李警官,真相大白了,我可以走了嗎?」

「走吧走吧...」李警官哭笑不得地擺擺手,忙不迭地送走了這瘟神。

 

鄭允浩一邊揉著臉頰,一邊往回走。為了逼真,剛才那一拳力道還挺大。

他正思考著如何能讓李警官發揮最大的作用,突然,過道另一邊的鐵門被打開了。

鄭允浩停下了腳步,眯起眼,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被打開手銬走了進來。

對面那人轉過身看到他,也停了下來,眼神有些驚訝。

「你居然還在。」

鄭允浩冷冷地看著他,沒有吭聲。

安赫嘴角挑起一絲嘲弄的笑容,「我還以為你早就出去了,看來晶片的力量也不是這麼強大啊。」

「與你無關。」

「哈哈,是與我無關,我現在不過是個沒有緩刑沒有假釋註定坐穿牢底的犯人而已,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只要活到死的那一天就好。」

說完,安赫大笑著與鄭允浩擦身而過,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李警官倒是個高效的人,第二天上午出操的時候,他悄悄遞給了鄭允浩一個小藥瓶。鄭允浩把自己的一系列計畫跟他交代後,走到沒人的地方仔細觀察起來。瓶身沒有任何標籤,看來不是通過正規管道買的,不知道他是自己搞到的還是通過韓雲找人買的,如果是前者,那他這個獄警還真有點門道。

他擰開瓶蓋,嗅了嗅裡面半瓶研磨得很細膩的白色粉末,有一股淡淡地鹹澀味。

按金在中所說,只要過量食用環苯丙胺多巴,就會引起暴躁易怒以及幻覺。但這過量到底指的是多少,他卻拿不準,只能憑感覺去推測。

中午盛湯的時候,他盛完自己那碗,趁沒人注意,左手用托盤擋著,右手把準備好的小包粉末倒進了大桶中。

第一次他也不敢多放,只加了幾克,然後便坐到一邊靜靜地觀察起來。

還沒等他看出任何異樣,李秀珉也端著盤子坐在了他對面。

「又是青菜湯…」他抱怨了一句,端起碗便往嘴裡送。

鄭允浩見狀立刻伸手攔了下來。

「別喝。」

「怎麼了浩哥?」李秀珉看他嚴肅的樣子,奇怪地問道。

「……我剛看見桶裡有隻蟲子。」鄭允浩冷靜地回答。

「我靠什麼樣的蟲子?飛蟲?米蟲?青蟲?」

鄭允浩隨便點了點頭。

李秀珉露出一臉作嘔的表情,「食堂做飯清湯寡水也就算了,現在連衛生都保證不了了,這過的什麼日子啊…」

正說著,隔兩桌的一個犯人大聲抱怨起來:「師傅今兒湯鹹啦!」

「還有點苦。」旁邊人也附和道。

李秀珉聞言皺起了一張臉,「果然是又鹹又苦的大蟲子…」

鄭允浩淡定地吃著菜,一邊應道:「據說食堂的湯桶從來不刷,以後別喝了。」

 

一整個下午,鄭允浩都趴在牢房外的欄杆邊,觀察著所有犯人,看不出有什麼異常,於是到晚上,他不得已又加大了劑量。

幸好做飯的師傅聽了犯人的抱怨還以為是自己失誤,做的更加寡淡了,他加了藥後味道也不顯得太突兀。

 

 

第五日。

這天上午,鄭允浩期待的異常終於發生了。

當朴宰厚的手下像往常一樣跋扈地索要早餐甜點時,其他犯人壓抑已久的不滿終於爆發出來。

第一個站出來的是光頭陳那撥人,光頭陳把小蛋糕往地上狠狠一甩,吼道:「老子不幹了!」

那邊也急了,站起來就要揍。

獄警拿出警棍厲聲呵斥,兩邊的人馬也趕緊拉架。

誰知光頭陳突然面目猙獰、大喊一聲:「你他媽還想紮老子?!」隨即竟然掙脫了拉扯,衝上去對著那人的臉狠狠揮了一拳。

「操你媽!!」

混戰就此展開,雙方四五個人嘶吼著加入戰局,扭打在一起。周圍的犯人圍成了一個圈把他們裹在中間,大笑大叫著起哄,場面失去了控制,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瘋狂的躁動因數。

直到一整個監區的獄警都趕了過來,險些動用催淚瓦斯,才把打架的人分開。

食堂裡所有的犯人都被控制了起來,鄭允浩跟著其他人一起抱頭蹲在地上,面上沒有顯露任何表情,心裡卻激蕩著一絲興奮和狂喜。

 

 

第六日。

前一天的鬥毆事件驚動了上層,大家都察覺到了監獄裡的氣氛不太對。原本的大佬朴宰厚地位動盪,引起了一系列連鎖反應,這兩天好鬥分子們更是興奮不已,似乎隨時都準備起義,取而代之。

更讓長官們擔心的是,過兩天視察的領導就要來了,這關鍵時刻可千萬不能掉鏈子。於是乎為緩解緊張的氣氛,監區長臨時決定開辦一場心理安全講座,希望金在中能夠從中調解,安撫一下犯人們躁動的情緒。

金在中只得迎難而上,當天下午就安排在小禮堂給二監區的犯人們講課。

其他人不明就裡,只以為是時局問題導致的動盪,但鄭允浩知道,那些人的暴躁好鬥是受了藥物影響,恐怕靠金在中一張嘴很難產生積極作用。

他暗地裡留了心,得知光頭陳等幾撥人不僅是存了要反的心,甚至已經在謀劃著推翻朴宰厚的行動。這簡直是天賜良機,幫他省去了一大堆麻煩事,他在之前勞改中的表現讓他在那群造反派心中隱約樹立起了一個領頭人的形象,接下去他要做的不過就是幫他們把造反的日期提前而已。

另一邊金在中臨危受命,自然也覺得棘手,只得充分運用自己的知識,給大家講講怎麼緩解壓力調節心情什麼的,甚至還帶著犯人做了冥想。實際上,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可笑,打架鬥毆在監獄裡是常見的事,這些犯人們根本不會在意、也不想做出改變,看著大家一副要打瞌睡的無聊樣子,他簡直哭笑不得。

 

最後講座草草結束,犯人們一下子都解脫了,飛快地排好隊等著由獄警帶回去。不一會兒人便走光了,金在中一個人收拾投影和文件,突然聽見一陣聲響,一抬頭,看見鄭允浩正在把一個個小板凳碼放整齊。

「你怎麼沒走?」

「獄警說幫金醫生收拾收拾屋子,我就自告奮勇了。」鄭允浩笑道。

獄警們也都知道金在中跟這個犯人關係不錯,便放心大膽地把他留在了這裡。

鄭允浩走過去拿起抹布幫他擦黑板,金在中就笑著坐在講桌上看著他。

「真是賢內助啊,把你娶回家當老婆就好了。」

鄭允浩瞥了他一眼沒接話,那眼神卻仿佛在說“來啊,有本事你試試啊”,讓金在中渾身一寒。他趕忙從桌子上跳下來,轉過身乖乖地關電腦。

下一秒,卻感覺後背一熱,自己被捲進了一個懷抱裡。

鄭允浩用兩條健壯有力的手臂從背後攬著他,下巴搭在了他的肩窩上。

這暖烘烘地氣息讓金在中僵直了一瞬間,心裡突突地跳,接著卻又自然地放鬆下來,不由自主地向後一靠,貼在了身後人的胸膛上。

「怎麼了?」他輕聲問道。

「沒什麼。」鄭允浩搖搖頭,「有點累了。」

金在中愣了一下,心思流轉,只當他是因為韓雲遲遲沒有放他出去而焦慮,便開了個玩笑,寬慰道:「剛擦了個黑板就把您累著了?」

鄭允浩也笑了,「那可不是嗎,給您幹活要提起一萬個小心。」

「很快就不會那麼累了。」金在中握了握他放在自己腰間的手。

鄭允浩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這周日該你輪休對吧?」

「嗯。」金在中點了點頭,並不覺得這問題突兀,而是調笑道:「怎麼,捨不得我?」

「如果我說是呢,金醫生?」

鄭允浩懲罰般在他腰間掐了他一下,雖然嘴上開玩笑這麼說,心裡卻狠狠鬆了口氣。

如果暴動的時候金在中在這監獄裡,反而更麻煩,自己是決計不能放心的。他離得越遠才越安全。

金在中自然不知道這些,認真地答道:「我倒是無所謂休不休息,不過這週末我得回趟家了,週一就回來上班,你乖乖等我啊。」

「嗯。」

鄭允浩悶聲應了,又收了收手臂,緊致的懷抱仿佛要把金在中一輩子禁錮在自己懷裡,不得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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