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再次走進鄭允浩辦公室的時候,我真的有些擔心裡面會坐著一個袒胸露乳裝扮俗豔的妓女。

但好在,並沒有那種生物。

不過氣氛還是詭異。

鄭允浩沒有向往常一樣端整地坐著,微笑地沖我點頭,示意我坐下,而是隨口應了一聲「進來」,然後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腦螢幕。

「嗯‥‥嗯‥‥‥嗯啊‥‥」

不和諧的聲響鑽進我的耳朵,無需多想就可以知道螢幕上的人有多享受。

我沒和女人做過,所以這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女人被幹的時候聲音這麼單調,就像黏在牙齒上的橡皮糖,粘人卻無滋無味。

我猜到了今天的教程,應該是和他桌面散亂的若干張A片奮戰一下午了,為防睡著掃了他的興,我往嘴裡塞了顆薄荷糖。

我還挺喜歡吃糖的,尤其是薄荷糖,吸氣時涼風順著口腔湧入心肺的感覺相當不錯,整個人如被洗過一樣,有種重生的興奮感。

我自覺地在鄭允浩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雙手交疊在桌面,下巴墊到手背上,機械地望向螢幕。

 

豐乳肥臀的日本女人旁若無人地搔首弄姿,大張著雙腿,削尖的指甲在男人背後滑下一道道驚心的血痕。

女人左右搖擺著頭,頭髮像被大雨澆過一樣,可能是一連被幹了很多次的緣故。

「她好像很疼哦‥‥」我從口袋裡又掏出一塊糖,剝開糖紙放到嘴裡。

我沒看鄭允浩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總之他沒回答我。

女人時不時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叫過後嬌喘連連,果然跟鄭允浩描述的一樣。

胸部在男人的揉搓下更顯豐滿翹挺,儼然雄赳赳氣昂昂兩枚大水球——我暗暗咬了下嘴唇,被自己想出的這個比喻逗到不行。

 

時間過了很久,那個男的居然還沒射,我都替他著急了,這種事兒,憋太久也出人命啊‥‥

女人還在咿咿呀呀地叫著,音量不見小,力度不見弱,我想她上輩子可能是只被毒啞了的百靈鳥,這輩子終於逮了機會,叫個不停。

偷偷看了一眼鄭允浩,我發現他並沒有保持著之前專注的眼神,不知是不是我花眼了,我甚至覺得他的眼皮一直重重地往下垂,好像很疲倦。

於是我又拿出了一顆薄荷糖,把糖塊剝出來放到他嘴邊,「醫生,給你。」

多麼純善的我!我想要是在小學,老師一定會獎勵給我一朵小紅花!

鄭允浩盯著糖塊半晌,又瞧我一眼,從我手中拿下糖,塞到了嘴裡。

「醫生,你是因為看了很多遍,所以覺得無聊對嗎?」我想我在為他找台階,但更像是在嘲笑他。

「不是」,他推了推眼鏡,「真正做過的男人都覺得看這種片很無聊。」

「哦。」他的意思是他做過咯!得意什麼?!我也做過,保準比他的有趣。

「看了有什麼感想?」他俯視我,我還保持著趴在桌子上的姿勢。

我咂咂嘴,「薄荷糖蠻好吃。」

他挑起我一縷頭髮放在手心裡把玩,他總是喜歡勾引我,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

「我是好學生,老師教我怎樣我就怎樣,老師要是都沒興趣,學生怎麼會樂在其中?」

鄭允浩忍俊不禁,「難道要看老師在你面前上演激情大戲嗎?」

「跟我演嗎?」我眼冒綠光,色情狂一般盯著他。

「你有女人那功能嗎?」

「我比女人功能齊全」,我坐直身子,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幽幽地說,「一定不會讓你無聊。」

我緩緩靠近他,張開嘴巴啄了一下他的下唇,薄荷的清涼混合著低濃度的糖味,仿佛冰過的甜酒,味道好極了。

他的身子微微後退,跟我拉出一段距離。

他沒有一般男人被同性親吻過後的慌亂感,尤為怪異的是,他竟然伸出舌頭舔了下被我吻過的下唇,「你真的這麼喜歡我啊?」

我一怔,隨即美美的笑,「是啊,醫生,我真的好喜歡你啊,喜歡得不得了呢!」我雙手在他脖後交叉,像掛到樹上的樹懶。

「喜歡到什麼地步?」

「喜歡到想跟你做,想被你壓,被你狠狠欺負、反反覆覆地插‥‥」我說著最低賤放蕩的話,表情卻是調戲人的大爺樣兒。

「你的床伴不是很多嗎?」

「他們哪裡比得過你!」我無限奉承著。

「那好啊,我們做吧!」他突然說道,還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我吃驚不小,若不是定力夠強,當真從椅子上摔下去了。

我消化不了他的決定,他對我一直若即若離——常常用曖昧的動作和語言打擾我的心緒,卻沒有進一步的行動。我若是挑逗他,他也不推拒,只是每次進行到關鍵時刻就用一盆冷水從我頭頂潑下,澆滅我的熱情和妄想。渴望得到我的信任,卻刻意保持了醫生與病人的職業間距。

鄭允浩神秘得仿佛一座古墓,不知裡面是真正的金銀珠寶古董瓷器,還是已被盜墓者掃蕩過後的空空如也‥‥

但無論是什麼,我都要親自查探,即便裡面回蕩的只有怨毒的詛咒‥‥

 

安穩住搖晃不定的眼睛,我繼續輕佻,把眼鏡從他的臉上摘下來,逐漸縮短與他的距離。

做著這一切的時候,我的心竟是微微發抖的,我在怕什麼?在小心什麼?在避免什麼?

與我的不安相反,他倒是一派氣定神閑,甚至眼神中還透露著一點點期待。

他越是放鬆,我越是緊張,連頭都不知該往哪邊偏。

該死!我不會真的動情了吧?!

 

我像是過了上百年才貼近了他的臉,暗自吞了一口口水,垂下睫毛。

「地點是不是不大對?」即將吻住他的時候他忽然說道。

「嗯?」我不得不睜開眼。

「是不是應該去你家?最好是在你老頭的臥室裡?」他淡淡笑著,露出六顆牙齒,標準的國際禮儀。

我不懂,呆呆地看著他。

「跟男人做愛,不,準確地說,被男人做,不就是為了讓你爸覺得丟臉嗎?你不是想挫挫他的威風嗎?」他自以為是地揣測我的心理,「如果把你爸費心找來的心理醫生都治服了,你應該很有成就感吧?」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手從他的身上卸了下來,然後揣到衣兜裡,我站起身子,努力地不讓他注意到衣兜裡輕微的顫抖。

我不恨他再次潑了我一身涼水,我恨自己。

因為我本以為我確實如他所想那樣——利用他來挫傷老頭,但是‥‥

但是當他明明白白地把這個用意攤在我面前時,我竟沒有被看穿的窘迫,而是滿滿的憤怒——鄭允浩對我,沒有半點興致,他只把我當成是任性叛逆的孩子,看似被動地接受我的調情,實際上心裡沒有片刻放棄對我的剖析,恪守著職業道德。

 

「真是好醫生啊!」我咬牙切齒地說道,「是不是知識學多了人就會變得複雜?」我哪有那麼多縝密的心思?

鄭允浩不以為忤,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是!你是學心理的,怎麼會猜錯?!」我恨得幾乎把牙齒咬碎。

 

一秒鐘都不要再待下去了,這屋子有古怪,它讓我看不清自己,甚至背棄自己。

 

作為一個極限運動愛好者,我擁有最引以為豪的控制力,但這個男人卻讓我失控!

我畏懼這種感覺,再這樣下去,我會跌下山,撞上崖,溺死在水中。

我已經無法掌控命運了,不能、不能再連命都交到別人手上‥‥

 

我逃了,又一次逃了,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在鄭允浩的面前落荒而逃。

 

以往躺在其他男人身下的時候,我看似處在劣勢,卻從沒有人敢真正地看低我。

他們雖在我的身體上方,採用的卻是趴著、跪著的姿勢,像喪家犬,用身體配合我、討好我、取悅我。

我可以隨心情發出漾人心的低吟,也可以自始至終睜著清冷的眸子,我在說——看,你們不過是我泄欲的器具。

 

可這次不一樣,我明明是站在鄭允浩的對面,卻總是感覺低他一等,他的每個笑我都難安,參不透內裡的情緒,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這種無論如何都化解不了的焦慮時刻侵襲著我的思緒,折磨著我的傲氣,踐踏著我的尊嚴。

 

我不能一無所有。

 

因此,我徹底逃開了,我不要再接受這種狗屁治療,這救不活我的,只會催促我的生命儘快終結。

我不能死。

我得活著,看著老頭死。

 

 

 

 

 

 

(六)

 

紐約,Dean's Blue Hole。

 

我需要證明,我仍屬於自己。

雖然我潛意識裡知道,證明本身就是對自己最大的否定。

頭枕碧海,直視藍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Ten second!」

我進行著過度換氣,連續的深呼吸令體內有逐漸膨脹的感覺,五臟六腑都擠滿了氣體,這讓我感到充實。

「Five‥Four‥Three‥Two‥」

我輕輕拽著潛繩——再見,天空,我即將沉入、深深海底。

「One…Go!」

 

蹬開腳下的游泳圈,我翻身面向大海,一頭紮入透涼的海水中,雙臂劃開波瀾。

海水緊貼著我的臉,緊裹著我的皮膚,在那一刻,我與這深海融為了一體。

手臂有力地伸展、收縮,雙腿配合著發力,漂亮的動作一氣呵成——我在為我的自由乘風、破浪。

這就是世界上最危險卻最誘人的運動——恒定重量潛水——沒有任何重力裝置、浮力裝置、氧氣裝置,挑戰者的所有物只有一件潛水服和一個泳鏡。

如同初生和死亡,赤裸裸地來,赤裸裸地去。

哭鬧是枉然,留戀亦枉然。

 

海面上人們的聲音漸漸削弱,嚮導的黑色腳蹼也從視線範圍內消失,一併離去的,是籠罩在淺海的微光,那是天空與海的唯一牽絆。

所謂牽絆,是因為愛自己不夠多,對別人放不下。

像海,淺層處浮動著光,似是一海藍天,但隨著下沉深度的增加,便會深切地領會到,海是無邊的吸盤,能相容萬物,又怎會為區區一抹光駐留?

同樣,沒有人能讓我駐留。

 

雙臂奮力一劃,劃離優柔寡斷的淺海,腦海中最後停留的是鄭允浩的臉——冷漠的笑容,露出森白的六顆牙齒,像是鋒利的尖刀,戳爛我的莫名情動。

無力再去思考,連推開那張臉孔的力量都不再有,我要集中一切精力應付深海的重壓。

體內的氧氣不知還殘餘多少,但身體承受的壓力之大卻越來越明瞭。

我想如果我現在的樣子被拍攝下來,應該是猙獰可怕的吧‥‥

耳膜嗡嗡作響,即便我清楚地知道這是冰冷的海底,卻還是覺得耳朵裡像是燃起了高溫的烈焰,皮肉都快被燒盡了。

身體像是升入高空的氣球,越脹越大,肌膚被重壓磨成了薄薄一層,稍稍一個用力,便會粉身碎骨。

 

又下潛了數十米,逐漸適應了這種不同於地面的可怕壓力,但適應歸適應,仍舊難以承受。

視野中,一無所有,連剛剛耳鳴的不適症狀也消失了,眼中耳中都是空茫茫的一片,我仿佛置身於一個異度空間,沒有影像,沒有聲音,沒有陷入愛的兵荒馬亂,也沒有被拒絕的措手不及。

有的,只是體側可以感知到的一根潛繩,那是我的航標,目的地是——生。

無需再借助四肢的力量,身體已經可以憑藉重力而垂直墜落,這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真正溺死的人,區別是,我見證了死亡的全部過程——並不像小說中描述的那樣,一生在走馬燈中放映一遍,將死之人慨嘆生命的脆弱短暫,為錯過和失落抱憾。相反,出奇的平靜,不覺得是解脫也不覺得是遺憾,活著是得過且過,死也淡定。

突然間,腦中閃過一個想法,這樣一沉到底也不錯。

但這想法頂多維持了半秒鐘——我觸到了潛繩的末端。

本能地在水下翻了個跟頭,我終究是俗人一個,掉轉方向,回歸塵世。

 

僵硬許久的四肢再次灌滿了力量,我傲然奮進著,想像下面有無數觀眾仰視著我,如同眾星捧月。

耳中漸漸有了來自地面的聲音,我想這次又是一個大成功。

恒定重量潛水的男子世界記錄是88米,而這次我挑戰的深度是80米,從我現在的狀態來看是仍有餘力,下次可以嘗試再加深一米。

我雖是業餘的潛水愛好者,但卻受過專業的訓練,潛水技巧和心理素質都屬一流,若是在亞洲,絕對無人能出我右。

這一次的80米深度刷新了亞洲的記錄,雖然之前的亞洲紀錄也是我半年前創下的。

有什麼用‥‥

不過是一個人的舞臺。

 

明顯感覺到海水的溫度上升了,身體也自在得多,像是凍僵的人泡在溫泉裡,連血管中的血液都流動得更加暢快。

但我並不能有絲毫的放鬆,因為現在才是整個潛水過程中最關鍵的時間點,如果我無法在最後的十幾秒鐘掌握住自己,那就會功虧一簣,而且,代價是致命的——淺水昏厥。

淺水昏厥在發生前毫無預警,它是令很多潛水夫離開他們摯愛的大海的直接誘因,而且,是永久性的離開。

技巧不足是一方面,心理的鬆懈則是最大的原因——由於自由潛水沒有借助任何氧氣設備,整個潛水過程中都無法換氣,所以在水面上做的準備工作就顯得尤為重要,也就是所謂的”過度換氣”,過度換氣是進行連續性的深呼吸,目的是降低血液中的二氧化碳濃度,相對提高含氧量,簡言之,就是令大腦認為體內不缺少氧氣,進而延緩發出”呼吸”的指令,這樣才使得潛水時間有效地拉長。

但即便過度換氣那一步稱得上完美,卻還是有很多人在淺海處由於組織缺氧而導致立即性昏厥,這種情況很多時候都是因為潛水夫被自己的心理耽誤了。

太期待,反而落空,大風大浪過去了,卻在陰溝翻船。

不得不說是人性的悲哀。

如果我重複了那種悲哀,司令會笑到斷氣。

斷氣?如果他能因此斷氣,我倒也算是捨己為人死得其所了。

只怕他連為我哭為我笑的心思都沒有‥‥

說是要集中精力的,但我還是烏七八糟想了一堆。

透過泳鏡看向前方,視野逐漸清晰,可以感覺到嚮導在向我靠近,我的潛水之旅即將結束。

 

果然,兩秒鐘後,一襲黑色潛水服的David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跟David是老朋友了,他是我的固定嚮導,一個三十多歲的美國人,個子很高,足有一米九多,體格也很健碩。除了做兼職嚮導,他本身也是個非常優秀的潛水夫。

我從不承認對任何人有依賴性,但若是在靜謐的海底,我想,David是值得依靠的。

每每看到他從下巴延伸到兩側耳畔的胡渣,心裡就莫名地平靜,他是為數不多能令我安心的人。

 

但今天的David看起來怪怪的,剛才在船上還沒發覺,現在卻猛然覺得他清瘦了不少‥‥

會不會是出現幻影了?

我心裡有些慌,只有一點而已,但在這個陌生的空間中即使是一點點也會被無限放大,更何況,我的身體不容許我有多餘的理智化解恐懼,那一點點就格外顯眼。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背影——是的,他今天不同於往日,潛下來時竟是背對著我的,像是有意不讓我看到他的正面。

這個背影‥‥好熟悉。

沒道理的‥‥不可能的‥‥他絕不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個地點‥‥‥

我神智有些恍惚——為什麼這身影看起來那麼像‥‥

很奇妙的感覺,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有非凡的超能力,竟能隔著墨色的泳鏡和重重水波看清對面人唇角邊的一粒微乎其微的小痣。

這也是一種生理極限吧‥‥

 

但也就在看清的那一瞬,血液中的氧氣消失殆盡了。

我的頭緩緩向後倒去,視線上方,是延到水平線的潛繩,陽光照射下,繩子周圍有淺淺的光影,像是飄飄蕩蕩的魂兒,圍著潛繩打轉。

可是我沒有來得及昏過去,氧氣及時地輸入到我的口中,我甚至還沒有完全閉上眼睛就恢復了一片清明。

後腦被人托住,身體也被帶著上升。

我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人——隱藏在泳鏡後的眼睛看不出任何神采,緊閉的嘴唇和凝重的臉色卻明擺著他的心情有多不爽。

我頓時壞心大起,懶得去想鄭允浩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右手徑直伸到他的身後將控制氧氣的開關閉合,然後又吐出吸氧管。

鄭允浩的臉上明顯抖動了一下,險些張開嘴,我歪了歪嘴角,雙臂架到他的肩上用力一沉,再次墜入深海。

 

包裹著潛水服的身體無比光滑,我的雙臂很快滑到了鄭允浩的窄腰上,惡意地在毫無贅肉的腰上捏了一把,成功地看到他秀美的眉毛糾結在一起。

我的雙腿纏上了他的腿,將兩具身體拉近到沒有距離,然後偏過頭,準確無誤地吻向鄭允浩的唇。

我伸出舌尖,抵在他的上下唇之間摩擦,海水苦鹹的味道透過舌尖化到了口中,加上被吻的男人一直不為所動,讓我覺得連心都被海水淹沒了,苦苦的。

 

果然還是一個人的舞台啊‥‥‥

 

沒有徵兆地,倦了這場獨角戲,放開鄭允浩的身子,拼力向上遊動,奔向海平線——那個太陽下沉、寂寞初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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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eggy102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