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文涵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每次約會的時候,她都裝扮得非常細心,穿著典雅,妝容精緻,說話柔聲細語,姿態嫋嫋婷婷。
看著乍眼。
離訂婚日還有四天,我找到鄭允浩,興沖沖地對他說,「醫生,這次我真的要謝謝你!」
鄭允浩微怔,馬上反應過來我的意思,拘謹地笑了一笑,「看來你跟那個女孩兒相處得不錯。」
「是啊!我還真的蠻喜歡她的!」我依然興奮,像是情竇初開的少年。
「醫生‥‥」我困惑得低下頭搓了搓手指。
「怎麼了?」
「我、我、我想‥‥」我把頭垂得更低,「我想吻她‥‥」
鄭允浩愣了大概兩三秒,接著笑著說道,「喜歡一個人確實會想吻她,不奇怪啊!」
不知怎麼,他今天笑得僵硬又勉強,比哭還難看。
「想跟她上床呢?」我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
「也很正常,男人都會這樣想的。」
「可是我們才剛在一起,我怎麼就會產生這種想法呢?」
「呵呵,可能因為她是你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子,那種佔有欲會格外強烈吧。」
「是嗎‥‥」我若有所思,慢慢地,笑容綻放,「好!醫生!我知道了!今晚我就約她!」
晚飯時間與文涵約在一家法國餐廳,聊了很多。
文涵說她之前沒有談過戀愛,我相信,因為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微微泛紅,竟有了十六、七歲少女的羞澀模樣。而她在對待感情的時候確實是個非常矜持的女人,如果結婚的話,她真的是個不錯的物件。
想著我竟要對這樣一個小綿羊做一些殘忍的事情,我真是個禽獸!
不過‥‥比起那些禽獸不如的傢伙們,我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世間如此,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但一物降一物,換個菜板,我就是刀俎,自有人是我的魚肉。
別人對我殘忍,我又何必假惺惺地仁慈?!
飯後,我約文涵去江邊散步,她挽著我的手臂,做小鳥依人狀。
文涵還是像個剛剛墜入愛河的女高中生,拉著我講個不停。她跟我談起大學時候的趣事,談她在家中養的花花草草,談外國文學國內名著,我微笑著聽,偶爾插兩句話。
其實文涵並不是這麼多話的人,但是對著我似乎就變得健談了,我也難得有耐性給她磨。
不知走了多久,文涵問我,「在中,幾點了?」
「還早,才9點多。」
「哦。」文涵甜甜地應了一聲,更熱情地挽了我。
大戶人家多有門禁,尤其是家裡有女孩子的。文家也不例外,門禁是晚上11點。
文涵問我的時候,我把時間說早了一個小時,她竟也沒發覺,果然是被幸福沖昏了頭腦的小女人。
所以等到半小時後我抱歉地對文涵說「看錯了時間」時她急得不知所措,一面拽我一面語無倫次,「怎麼辦啊在中?!完了我完了!我從來沒有夜不歸宿過,我爸爸會氣死的!」
真是個好爸爸,我家老頭要是這麼容易死該有多好!
我安撫她說不要緊,然後掏出手機給文家打電話,「喂,文伯父嗎?我是在中。對,是的,小涵跟我在一起‥‥是,很抱歉沒有及時送小涵回家,我們現在在C城‥‥」我看了眼文涵,她用不解的眼光詢問我,「我跟小涵來C城看音樂會,本來訂了今晚的機票回去,但是路上出了點兒事故,延誤了登機時間‥‥」文涵拉了拉我的袖子,她不明白我為何要扯這個謊,「是,人沒有什麼問題,您放心,我們乘明早第一班飛機回去‥‥好的,我會好好照顧她,您早些休息,再見。」
掛下電話,文涵緊忙說出疑問,「在中啊,為什麼要這麼跟我爸爸說?」
「因為我不想讓你回去啊。」我神神秘秘地笑,伸出手順了順她的頭髮,胃裡被自己的動作噁心到返酸。
「你‥‥」文涵冰雪聰明,怎麼會聽不出我話裡有話,她垂下眼睛,假睫毛投到臉上大片陰影——饒是再昂貴的化妝品打造出的妝容,假的就是假的,看了不會讓人覺得驚豔,只讓人期待這張臉卸妝過後的模樣。
不必多講,文涵當然沒有拒絕我,她跟我去了賓館,看得出來,她真是愛我愛得要死。
那就去死好了。
這邊剛關上門,我那邊就忍耐已久一般摟住了她,她嚇壞了,在我懷裡苦苦掙扎‥‥不對,也沒有苦苦掙扎,就是裝裝樣子罷了。
我把她打橫抱起,就近放到沙發上,在她坐起來之前壓到了她的身上。
賓館中的燈光明暗恰到好處,她的臉頰暈成一片粉紅色,嘴唇也泛起微光。
我偏過頭,想著要不要這麼吻下去,大腦比動作快一步,先感應到了吻上去後唇彩油膩膩的觸感,頓時沒了興致。
本來也沒興致。
文涵的眼中漸漸迷離出情欲的色彩,她甚至還伸手抱住了我。
多麼醜陋!撕掉偽裝後的動物本能!
我嘴角勾起一個笑容,很多人讚歎我的這個笑容極美,不知文涵看了會不會自慚形穢。
「在中‥‥」文涵把眼睛睜大了一點,眼中水盈盈的,無辜又可愛,「我願意給你。」
我也得願意要啊!
我把身子讓開了一些,把她端莊的襯衣上面的兩個紐扣解開,露出白嫩的香肩,然後站起身,扯掉自己的腰帶。
文涵羞澀地閉上了眼睛,於是我在心中倒數三二一,等著看她花容失色的瞬間。
“啪‥‥”香肩上登時出現一道紅痕。
文涵睜大了眼睛,無論她的腦袋裡裝了多少知識她都無法理解這一突變,我看她急急地想要站起身,便跪到她的雙腿上壓制住她。
“啪‥‥”又是狠狠的一記抽打,交錯的傷痕赫然閃現。
「在中!你做什麼?!」文涵驚恐萬狀。
我撲到她的肩膀上,猶豫了半秒,雖然不情願,但還是用力地親吻她的傷痕。
文涵嚇哭了,拼勁全力推我,可這不異於是以卵擊石,我仍壓她死死的。
我湊到她的耳邊,壓低聲音,無限魅惑,「小涵,叫出聲來‥‥」
她哪有心情叫,只顧著哇哇大哭,這個時候也顧不得她千金小姐的形象了,眼淚鼻涕糊了滿臉,精緻的妝容花了個徹底,臉上蜿蜒出一道道黑色河流。
看吧!同樣一張臉,可以多美,就可以多醜!都說六月的天是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依我看,女人的臉是六月的天,也是說變就能變的。
我強忍住笑看眼前的變臉大戲,居然還能做出深情的樣子,「小涵,你不要哭,我真的很喜歡你‥‥」
文涵哪會不哭,她已經哭傻了,泣不成聲,「你‥‥你走開!你‥‥走開!」
我從沒見過她這麼聲嘶力竭的樣子,真是有趣,於是甩開設定好的劇本,自由發揮起來。
“啪‥‥”一道豔紅的痕跡從她左邊的鎖骨綿延到右邊的,我微笑著俯下身,牙齒沿著紅痕遊走。
文涵痛得大叫起來,邊喊邊哭,幾乎背過氣去。
我暗忖著差不多了,於是力氣放小了一些,讓她足以擺脫我。
兩分鐘後,這位大家閨秀終於掙開了我的束縛,披著頭散著髮,雙手緊緊抓於胸前,赤腳跑出了房間。
我象徵性地追了兩步,遠遠喊了聲,「小涵!等等我!」,然後轉身回到房間,捂著胃倒在了沙發旁。
胸口發悶,心發慌,胃像是縮成了小小一團,裡面的東西越漲越高,眼看著就要溢出來。
不禁暗罵自己有病,目的達到不就好了,偏要多此一舉,這下好了吧,成功地把自己噁心到了,說不好要可惜了一頓昂貴的大餐。
我從來不知道我這烏鴉嘴這麼靈的,剛動了心思胃就感應到了一般狠勁兒地一收縮,我緊忙捂住嘴,跌跌撞撞地跑進了洗手間,打開馬桶蓋——“嘔‥‥”,一股腦兒地把肚子裡的東西全都吐了出去。
我幾乎沒有吐得這麼厲害的時候,平生最看不起那些大半夜抱著大樹、電線杆吐得死去活來的醉鬼,酒這種東西,只用於怡情,哪有嗜酒如命的!喝成了那個德行,旁邊人也不會關切地走過去問一句,多半是皺著眉捂著鼻子繞道而行了,徒剩他一人可憐!
我又怎麼能讓自己被別人可憐?!
想來上次吐得天昏地暗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次是發燒導致的,把我媽餵給我的白粥吐了個精光,吐完後我自己是一副做錯事的神情,但我媽卻沒事兒人一樣,只顧著順著我的後背拿水給我漱口,還特溫柔地說,「好受一點兒的話,媽媽再餵你一碗好不好?」
如是想著,眼淚竟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多少年沒哭過了,我居然被自己弄得不知所措,驚訝地看著那不明液體跟著口中吐出的汙物一起垂直墜了下去,只覺得心也那麼墜下去了,酸酸澀澀,又是委屈又是怨恨,怨著念著就想到了鄭允浩,眼淚流得更凶。
又是吐又是哭地折騰了大半天,出了一身的虛汗,感覺五臟六腑都被掏了個徹底,到最後渾身乏力地坐在地上還仍然保持著對著馬桶大張口的動作,酸水不受控地從口中流出,像個被人始亂終棄的怨婦。
這時才猛然發覺,那些喝得酩酊大醉吐得一塌糊塗的醉漢其實並不可憐,反倒是忍著受著假裝若無其事著的自己才是真的可憐。
又過了好一陣子,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我這才想起來剛剛太著急,連房間的大門都沒來得及關,可能是服務生聞聲趕過來了吧。
那腳步聲到了洗手間門口便停了下來,我琢磨著他興許是被這裡的一團糟嚇到了,良好的教養讓我頓時覺得抱歉,我扯下一段紙巾擦了擦嘴,邊轉頭邊說,「抱歉把這裡‥‥」
空氣中我的聲音戛然而止,分外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人——他身上穿著的依然是白天的那身西裝,站在一片陰影裡看不清表情——我發現他總是這樣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在海裡帶著泳鏡時也是如此。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看清了,也看不懂。
看不懂他的表情,聽不懂他的話,讀不懂他的心。
(九)
我扶著牆壁緩緩站了起來,腳下有些不穩,但還撐得住。
「你跟蹤我?」我斜靠在牆壁上。
他皺起眉抿了抿嘴唇,沒有否認。
我覺得好笑,「你幹嘛跟蹤我?」
他答不上來,我突然心情大好,「鄭允浩,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哼‥‥」他終於出聲了,「我只不過想看看你要搞什麼花樣罷了。」
好牽強的理由,「對我這麼好奇嗎?」
他也意識到了話裡的漏洞,但他是聰明人,與其越描越黑,不如緘口不語。
但我怎能放過此等嘲笑他的好機會!
「醫生,我是同性戀,性變態誒!你可不要跟我走得太近,免得身敗名裂哦!」
鄭允浩咬住了牙,我甚至看得到他的兩腮上凸起的肌肉線條,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但無論他想什麼都是不會告訴我的。
果然,他最後冷冷打量了我一眼,轉身欲走。
「醫生!」我叫住他。
他停下步子,沒有回頭。
「醫生,知道”女人”這招沒有用了吧!下次不要再用這種蠢方法了!」
鄭允浩停頓了兩秒鐘,我總感覺他在努力壓抑著什麼,但他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大步走了。
看到他徹底消失於視線範圍後,我捂住胃沿著牆壁滑坐下來,「呃‥‥」不由自主地輕吟了一聲,剛剛穿戴起的盔甲馬上四分五裂,氣勢也弱了八、九分。
剛才吐得太厲害,胃裡一陣痙攣,又強撐著跟鄭允浩對峙那麼半天,好不容易鬆弛了下來,痛覺便鋪天蓋地而來了。
身體虛得發慌,上衣完全被汗水沁透了,冷汗聚集到下巴,滴個不停。
人在虛弱的時候感官會格外敏感,就像我現在這樣,雖然明知道吐出來的東西都被沖乾淨了不會再有難聞的氣味,但鼻子還是被刺激得難受。
我怎麼像個孕婦一樣矯情‥‥又沒有愛妻的丈夫侯在一旁提供24小時的周到服務‥‥
「呵呵‥‥」艱難地給了自己一個笑容,免得自我尷尬。
笑聲在空曠的浴室回蕩,竟更添幾分悲涼的意味了。
我手腳並用著爬到了房間的大床上,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
想我在人前何等風光無限、光鮮亮麗,人後卻也只能像個低等動物一樣卑微,可憐兮兮地尋覓自己的一方棲息之地。
陷入柔軟的被褥中,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就那麼徒然睜著雙眼,靜等睏意帶走疲倦和饑餓。
不知不覺中,真的睡過去了,醒來窗外仍是黑夜,掏出手機,時針指向三點鐘。
不期然地,開始想念一些人,我媽、老頭,還有鄭允浩。
之前還沒有意識到,鄭允浩在我心裡竟然攀升到這樣的地位了呢!居然也出現在了我的午夜夢迴時,出現在了、我永遠最脆弱的那個時刻。
思念紛亂無序,全是過往發生的片段——他們曾片刻給予我的小溫柔、小安慰,和大傷害。
倏然發覺他們的共同之處——明明擁有那麼多,卻什麼都不留。
可以留給我溫情的人,不留情;可以留給我父愛的人,不留愛;可以留給我安全的人,不留半點可能性。
我不是怨天尤人的人,此刻卻恨得紅了眼眶——明明是可以給我的,為什麼遠離?為什麼推拒?為什麼不屑一顧?為什麼要讓我顛沛流離?為什麼要讓我一無所有?
不,我不是一無所有,我還有恐懼,還有失落,還有永遠無法拋棄的不確定、和自我厭棄。
坐直身子,靠到了床頭,我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給自己點上,安靜地吞吐煙圈。
我看著煙灰在煙頭處顫動不定,然後片片灑落,再看著煙氣反方向垂直上升,又看著煙身慢慢地變短,慢慢地消失不見。
這是、我的人生——
像支香煙一樣,將自己點燃,顫抖的煙灰是我不安的心跳,升騰的煙氣是我瀟灑的偽裝,消失不見的煙身是我流失的生命力。
我將香煙丟到床單上,看著火光漸熄,就像看著自己、自生自滅。
突然間,喉嚨仿佛哽住了萬物,數小時前那種可怕的嘔吐感再度回歸,我一驚,急忙雙手按住床單,把身體探了出去。
「嘔‥‥嘔‥‥」
嘔了半天,卻什麼都沒有,四肢失力地癱在了床上——睡吧……難得睏意正濃。
難得還有時間、麻痹自己。
我在第二天清晨回到家,請相信,我沒有半點忐忑。
那扇門裡面的,我再熟悉不過,一次一次無謂的挑釁與抗爭,不在意就好,我駕輕就熟。
果然,剛一開門,腹部就狠狠挨了一腳,我後退了幾步。
老頭滿眼血紅,眼珠子瞪得仿佛凸出來似的,像條喪心病狂的瘋狗。
他向前跨了一大步到我面前,揚手向我臉上揮,但他的手顫得太厲害,力度有失水準。
我心中暗喜——這老頭,是不是得了帕金森氏症了?那不就離死不遠了?
「畜、畜、畜生!」老頭氣得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我慢條斯理地扯扯衣服,不經意地說道,「畜、畜、畜生,用把你的身份強調三遍嗎?」
老頭智力有些退化,沒能明白我話中的意思,但毫不影響他的怒氣指數,「金在中,你給我馬上向小涵道歉!馬上!」他說得實在太用力,我甚至看到空氣中的唾沫星子。
我用行動代替了回答,撥了一串號碼,但始終沒有接應,「沒人接。」我聳聳肩,很無奈的樣子。
老頭更氣了,又抬手給了我一下子,「畜生!跟我走!現在就去文家,不把小涵哄好了你就別回來!」
我都說老頭智力退化了,這個時侯文涵肯見我才怪,更不必提他爹那副吃人的鬼樣,我估計要不是看在老頭的面子上,文老爹真是要磨刀霍霍向美男了。
老頭那旁不停地給文老爹賠笑臉,我這邊沖著文大小姐的閨房高聲背誦肥皂劇的台詞,「小涵,你原諒我吧,我是因為太喜歡你了才忍不住那樣的,你出來見見我吧,我保證以後再也不那樣了。」
我邊嚼著沒營養的台詞邊暗笑,難道老頭不覺得這種做法才最嚇人嗎?前一晚剛剛兇相畢露,第二天又含情脈脈了,知道的人誇我是奧斯卡影帝,不知道的以為我神經分裂呢!
果然,我的一系列行為成功引發了文大小姐的恐慌,她在裡面高聲尖叫著,「你走!我不要見到你!爸爸!讓他走!」然後又傳來一陣驚天地泣鬼神的慟哭。
「小涵!」我撕心裂肺地喊著她的名字,「再給我一個機會吧!」
「爸爸!讓他走!」
我想這應該是文涵這輩子受到的最大的屈辱了吧!也應該是唯一的屈辱。
文老爹再也看不過去了,不顧老頭的顏面下了逐客令,老頭也沒臉再待下去,很明顯,這樁婚是成不了了。
但要真是這麼走又顯得太沒誠意,於是老頭自以為聰明地做了個決定——讓我在樓下站著等,風雨無阻,直到真情撼動天地,文涵再度展顏與我結成百年伉儷,金文兩家世代修好共創美好明天。
如此看來,老頭在家裡似乎沒少看電視劇。
我對老頭自然是言聽計從,就如他所說,像個悲情男主角一樣在樓下苦等,琢磨著何時才能下起應景的傾盆大雨。
懶懶地掏出煙盒,卻發現裡面沒有煙了,叫了聲旁邊的大個兒,「小子,給我買包煙去。」
大個兒面露難色,這傢伙是老頭留下來看我的,看上去就跟他主子一般無腦。
「去啊!」我提鼻吊眼,雖然此等囂張的表情鑲嵌在我這張鼻青臉腫色彩繽紛的臉上有些好笑,但仍然是不失威嚴的。
大個兒撓了撓頭,飛快地跑了起來,跑兩步回頭看我一眼,然後再跑,再回頭看我。
我冷笑,你再看我有什麼用?你已經跑出那麼遠了,現在我跑你還能追得上啊?!
我原地做了幾個伸展運動,大清早的身子骨還不大靈便,又扭了扭腳踝,活動一下腕骨,之後跟大個兒擺擺手,開始反方向疾奔。
啊哈!
對身後窩囊的叫嚷聲置之不理,我什麼都不要了,去他媽的金家大少爺,去他媽的司令老頭,去他媽的文大小姐!
清晨的風吹到身上真是舒坦,病啊痛啊的全被風給分解了,周身一派輕鬆。
長腿一躍,跨過一個小花壇,身影一斜,鑽進旁邊的小公園裡。
遛鳥的大爺們把鳥籠放在地上排成一排,爭辯著哪家的鳥兒叫得最為動聽,我笑他們活了那麼大歲數還不懂——動聽的鳥叫聲只會來自天空,籠子裡叫得再歡,都只是叫囂著掙扎,空中傳來的聲音雖低,卻是穿透了自由啊!
自由啊‥‥
我也要破籠而出了。
「請問您有預約嗎?」門口的小秘書攔住我,看到我滿臉瘀傷後擔憂地望了眼一旁的保安。
「啊!鄭允浩!」我指著小秘書身後的盆栽說道,她一臉懵懂地轉了過去,我則旋開門把手飛快進去然後關上了門。
「嗨!」我在鄭允浩驚訝的目光中揚起燦爛的笑臉,「早上好啊大醫生。」
他皺了皺眉,但馬上舒展開,「你這是怎麼了?」
我為他的小動作感到開心,這一早上的鬧劇讓我突然清醒了——也許鄭允浩於我,並不是半分不留的,昨天他會出現在賓館就是最好的證明,而我竟忙著自哀自憐,把那個忽略了。
我拖著疲累的雙腿走向他,頭一次感覺,在他面前,我可以脆弱一些、真實一些。
「醫生」,我站到他的旁邊,俯視那一身潔白的西裝。
他抬起頭看我,不知為何,總感覺他的眼中有點兒疼惜的感情在裡面,「嗯。」他應了一聲。
「我‥‥」
眼前一黑,身體也像化了一樣軟下去,跌入了一個有力的臂彎中。
很‥‥暖。
(十)
醒來時是在一張大床上,被褥乾燥潔整,卻不暖和。
外面天色已經大黑了,趁著夜色,窗上映出我的臉,跟早上昏迷前一個鬼樣,臉上髒兮兮的,身上也髒兮兮的。
真是冷漠的男人呐‥‥
我輕輕歎氣,低頭看著被自己揉搓得黑乎乎的被單。
「醒了?」鄭允浩端著一碗粥走進來。
「幹嘛把家里弄得跟病房似的?」我問他,確實,滿眼都是刺眼的白色,怪不得讓人覺得冷。
「吃點兒東西吧。」他沒理會我的疑問,把粥碗遞給我。
我並沒有接過,而是挑高眉道,「你做的?」
「買的。」
他倒是誠實,不過也是,對我扯什麼謊……我又不是他的什麼人。
「你不餵我嗎?」雖然明知我們倆的關係,但並不妨礙我的頑劣。
他把碗放到床頭櫃上,死板地說,「我還有事,你吃完東西就走吧。」
我像沒聽見一樣鑽進了被子裡,露出大眼睛沖他滴溜溜亂轉,就像個怕人的小動物。
我看到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由於消失得極快,讓人分不清是厭惡還是愛憐,但他接下來的話卻明顯柔和許多了,他說,「可以再睡會兒。」
我吃吃地笑,「醫生,想留下我就直說嘛!」
「也可以馬上走。」說完出了臥室。
切!假正經!我決定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
我跳下床,剛一落地便感受到腿部的酸軟無力,身子一下矮了半截,扶住床沿才勉強站住。
「今晚要爭氣點兒啊!」我拍拍自己的大腿,又捏了捏自己的腰。
走到衣櫃面前想像著裡面的樣子,不知會不會有類似女士的內衣內褲那種東西呢?嘖嘖‥‥我還是堅信心理醫生都是變態這種說法。
“嘩‥‥”拉開櫃門,我煞有介事地翻了半天,最後只能失望地乾瞪眼——鄭允浩這傢伙,真是呆板到了極點!居然清一色的正裝,唯一的一件休閒服還是那晚在機場偶遇他時見到的‥‥
這男人過的到底是怎樣一種生活啊?!
我費解地搖了搖頭,然後挑出一件淡粉色的襯衣,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因為這件的顏色比較豔麗而已——相對!
衣櫃右側是整齊疊放著的內褲,還好還好,色彩雖單一樣式雖單調但還不至於不堪入目,我本以為會發現四角短褲那種農民裝的‥‥我毫不嫌棄地拿起一個條紋的,然後進了浴室。
穿著鄭允浩的衣服出來,我整個人煥然一新。
其實襯衣這種東西嘛,雖是正裝,卻要分誰穿——鄭允浩穿去別人會讚歎他的模特身材,說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跟衣服渾然一體。而我穿了去別人就只會注意到我的魔鬼身材了,我保證他們心裡想的都是如何把那件礙事的衣服扒下去,因為、我比衣服美。
我解開上面的幾粒紐扣,把衣服向後拉拉,讓白皙的皮肉儘可能多露出來。
其實這種下三濫的色誘手段我平日是最不屑的,當然也沒人配讓我伺候,但這種下作招數每每對著鄭允浩便會不自覺地使出,會不會是我太急於求成了?
我心裡一急,又解開了一個扣子。
鄭允浩的身材比我大一號,他的襯衣掛到我身上也鬆鬆垮垮的,我挽起袖子看看下身,覺得不穿褲子還是不大好,於是把他那條唯一的休閒褲套到了身上。
這下倒是有趣了,他的腿比我長出一截,腰也比我的粗上一圈,褲子勉勉強強卡在胯骨上,只要稍稍用力便扯得下去,腳底堆出褲腳的大塊布料,這樣看自己好像馬戲團的小丑,連臉上的傷痕都成了現成的妝了‥‥
有了這個覺悟後,我稍微有些喪氣,之前的自信頓時全無,不過細想來,貌似在鄭允浩面前,我總是顯得很卑微‥‥
「你在幹什麼?」
「啊!」
被突然一嚇我腳下更不穩了,本來腿就軟,加上被長褲一絆,整個人向前跌去‥‥卻沒摔倒,再次掉進了那個懷抱,我甜蜜蜜地一笑,壞心情登時煙消雲散,飛快地抱住了他的腰。
嘴可不是一般的硬啊!緊急關頭也聽不到他的驚呼,但腳下功夫卻好,竟瞬間從門口移到了我的面前——他當時得多急啊‥‥
他推了推我,但我不動,粘糕一樣粘在他身上。
「唉‥‥」
我聽到他嘆了聲氣,他一定是拿我沒辦法了,我忍不住嘿嘿一笑。
「你要抱到什麼時候啊?」
語氣中流露出一點點無奈,我聽了只覺得心裡更甜了。
「昨晚為什麼會出現在賓館?」我這樣問他,維持著擁抱的姿勢。
他掙扎半天無果,索性把雙臂垂了下去。
「說啊!」我催促他,此時我心裡已經確定他對我有意思,說不定還哈我哈得要死!
「你想聽到什麼答案啊?」他淡淡地問,我聽到他的心慢慢融化的聲音。
「真的,我要聽你的心裡話。」
他又是半天不出聲,過了好久,真的好久,連擁抱的姿勢都有些僵化了,他卻開口了。
他說,「我瘋了。」
我、我沒有幻聽對不對?他說他瘋了是不是?為我瘋了?!
終於瘋了!你讓我一人孤零零地病了很久了!
我按捺住心內的狂喜,「你愛上我了?」
「瘋了‥‥」他重複了一句,垂著的手臂抬了起來,將我環在他的身體裡。
「鄭允浩,你要為你的行為負責!」我張開嘴用力咬了他的肩膀一口。
「啊‥‥」他吃痛地低叫了一聲,短短幾分鐘的時間裡,他竟能夠在我面前做出這麼自然的情緒反應了,我成就感十足。
「糟了,我現在就開始後悔了。」他低笑著說。
「晚了!你已經瘋了!瘋了!沒藥救了!」
我霸道地沖他喊,仰起臉看他,誰知他也正在看我,不期然地,四目相對,也沒有臉紅沒有尷尬,就像本該這麼柔情似的。
他斜著嘴角笑,栗色小痣俏皮地窩在皮膚褶皺間閃耀,然後他低下了頭,我們之間距離更近了。
「你要吻我?」我瞪大了眼睛看他。
「我們不該接吻嗎?」他沒有被我突如其來的問話驚到,還是笑著看我,他果然瞭解我。
「你猜我要幹什麼?」
「你那麼古靈精怪,我哪知道你要幹什麼!」
「嘖嘖‥‥你變了你變了‥‥你以前都不說我古靈精怪的,你都說我變態的。」
「醫生眼裡出變態,情人眼裡出西施。」
我被他逗笑了,「鄭允浩,我們去個好地方接吻怎麼樣?」
「什麼地方?」他詢問的時候微微睜大眼睛,十分可愛。
「去就知道了!」
我訂了兩張飛往巴厘島的機票,鄭允浩居然也沒有覺得驚訝,可能他對我的突發行動習慣了,便由著我胡鬧。
其實我也沒有胡鬧,我只是想讓我們的第一次深吻熱烈又難忘罷了。
在鄭允浩家裡吃了點兒東西,處理了一下臉上的傷,又簡單收拾了行李,我們連夜前往印度洋上的愛情天堂。
我承認這次我矯情了,像個剛剛墜入愛河的大姑娘似的,但說”剛剛墜入愛河”應該也不為過吧?鄭允浩啊‥‥是我的愛人呢!
我一臉幸福地看著旁邊的人,他很睏倦,飛機起飛不久他就睡著了。
我輕輕捏著他的手指頭,小小聲地叫他,「鄭允浩!鄭允浩!」
「嗯?」他迷糊神一樣半睜開眼睛。
「你真的愛上我啦?」
「撲哧‥‥」他笑出了聲來,一掃疲倦,把我的手攥到他的掌心裡,「你怎麼像個複讀機似的!這一晚上都問我不下十遍了!」
「可我覺得很突然啊!怎麼說在一起就在一起了呢?」太輕易到手的愛情是泡沫,經不起輕輕一戳的。
「好,金在中,你聽清楚。你問我愛不愛你,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愛過別人,所以無法判斷現在這種感受是不是愛。但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你對我來講很重要,得知你跟女人約會的時候我會緊張,看到你滿臉瘀傷的時候我會心疼,一再拒絕你的時候我會不安‥‥現在的我呢,有點兒累了,不想再讓自己被那麼多莫名其妙的感覺糾纏,所以‥‥」他用力捏了捏我的手,然後一聳肩,「就這樣咯!」
「可是我剛醒來的時候你還一臉酷酷的表情讓我走呢!而且也不給我清理傷口!」我瞪大眼睛控訴。
「你可以把那個理解為——垂死掙扎。」
我忍俊不禁,身子向他靠了靠,閉上眼睛,「好不真實啊‥‥」
「是真的。」他也向我靠了靠。
「嘿嘿‥‥」
「你又在傻笑什麼?」
「真不敢相信‥‥」
「我也不敢相信。」
「你怎麼忽然就想開了呢?」
「我是忽然就瘋了。」
「‥‥‥‥」
我們在淩晨的空中談情說愛,我們是真正的穿透了自由的飛鳥。
愛得太過激烈也是一種賭博,賭這是激情還是愛情,是火花碰撞後四散熄滅還是溪泉交匯後細水長流。
我惶恐難安,不知鄭允浩是否與我是同一種情緒,但我太過瞭解自己‥‥我反手回握鄭允浩,與他十指交疊。
是的,我選擇這個溫度。因為我相信,嘴巴會騙人,身體不會。
何況,對待鄭允浩,我從來都是、不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