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在中開著車顛簸在泥濘的路上。他攥著方向盤,辨認著鄉村的道路。

手邊擺著一張紙條,一路上看了無數遍,都把那地方背下來了。

在中靠近前面一個在走路的農婦,把車停了下來。

「阿姨,請問龍王鎮臥龍村是往這個方向嗎?」

農婦告訴他在前面拐彎,在中把車開進一條比田壟寬不了多少的小路,大塊的泥漿打起在車上,粘成塊狀。在中緊握著方向盤,向著遠處的村莊。

早上7點出門,已經開了快6個小時。在中從沒有來過這個縣城,靠著GPS指路,一路開得很不順利。

早上剛轉出社區,前面一輛車忽然一個急刹,在中差點追尾。他踩住刹車,大聲罵了一句「我操」!

如果現在修哲在身邊,就會用一副極為不屑的表情笑他「發什麼虛偽的善心」。

算是吧!在中想。他開在那條奇差無比的公路上,只想儘快找到那個地方。

經過一個壟道時,車子一震,陷進了泥裡。在中踩著油門,輪子轟轟地打滑,拔不出來。在中下車,皮鞋踩在地上,一腳泥。他皺著眉看著陷在泥潭裡的車輪。

他找來附近幾個村民,每人給了50元錢。車子被推出了泥潭,人也拿著錢一哄而散。在中把錢包丟在車上,把車直接開進了臥龍村。

 

這個村比他想像的還要破爛。土坯房和草房四處可見。見慣了南部農村的在中感到吃驚。路上不管大人小孩都圍著他的BMW看,很稀奇的樣子。聽到在中打聽“鄭允浩”這個名字,有人給他指路,臉上露出納罕的表情。

在中勉勉強強把車擠進那條鄉土小道,幾次都覺得會滑進旁邊的水塘,才把車開近了他目的地的那座房子。

房子是土灰色,像蒙著一層灰霧。破舊的屋面和瓦頭,褪色的印滿水漬的牆身,前面有一片窄窄的院子。

有幾個人在走動,看見在中的車靠近,都站住了不動,怔忪地看著。

在中把車靠著院牆停了下來,推開車門下車。他向那幾個人走了過去。人人都看著他。

「請問,這是鄭允浩的家嗎?」

幾個人上下打量著他。有個民工般打扮的男人向屋裡用土話喊了一句什麼,在中聽不懂。屋裡有了動靜,有人慢慢走出來。在中緊緊地望著那一團黑暗裡走出的人。

是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滿頭白髮,顫顫巍巍地邁過門檻,昏黃的眼睛望向在中。

在中連忙上前扶住了他。

民工樣的男人對老人說了什麼,轉向在中,改用發音不準的普通話。

「他是鄭允浩的爺爺。」

老人看著在中,說了一句他聽不懂的土話。之前的男人說:「他問你是誰。」

在中連忙回答:

「我是鄭允浩在首爾的朋友,聽說他家裡的事,來看看他。‥‥爺爺,允浩他在嗎?」

老人和那民工模樣的男人說了幾句,男人領著在中向村子後面走去。

「允浩在柴房,我帶你去吧。」

在中跟著他走著泥濘的土路,男人回過頭討好地笑著。

「老闆,你的車可氣派啊。好多錢吧?」

在中敷衍了一聲。

「允浩交到老闆這麼有錢的朋友啊。還來看他。可福氣啊。」

在中沒心思搭理,不作聲。

到了一個竹林旁邊的暗土坯房,男人到門口高喊了一聲「允浩!有人找你!」在中聽到裡面答應的聲音。接著一個身影低頭鑽過低矮的門頭,走了出來。

 

四目相對的瞬間,在中的心像被扼了一下,一緊。

他幾乎不認識了。

允浩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兩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露出顴骨。深色的鬍渣雜亂地佈在嘴邊,頭髮散亂著,粘著稻草還是什麼。他佝僂著背,眼圈濃重發暗,套著一件滿是汙跡的衣服,看不出顏色。

允浩站在那裡,看著在中。

 

 

 

「不用忙,我不餓。」

在中說。

允浩坐在一張破舊的板凳上,對著低矮的灶頭塞進柴火,用棍子搗撥著。火光照著他疲倦的臉。

「對不起。實在沒有什麼東西。」

端著一碗米飯和兩碗看不出是什麼的菜放在在中面前的桌子上,允浩抱歉地說。

「中午委屈您將就了。鎮上有一家飯店,味道還可以。晚上請您去。」

在中沉默了一下。

「我不是來吃飯的。」

他抬頭看著允浩。

「我聽南洙說了。」

在中選擇著用詞,看了允浩一眼。

「‥‥還好嗎?」

話問出口,金在中自己都覺得偽善的可以。

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好還是不好。允浩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低著頭。

「‥‥還行。」

 

「對不起。」

短暫的沉默後,在中飛快地說出這三個字。

就像他跋涉6個小時,來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只是為了來說這三個字。

允浩抬起臉,看著他。

「別這麼說。跟你沒關係。」

他低下頭,聲音沙啞。

「‥‥你這麼遠來看我,我已經很感激了。」

在中承認,這句話讓他鬆了一口氣。好像憋著的一股不舒服和不踏實得到釋放,心裡的確好受了不少。他想自己大老遠地跑這來,大概就是為了聽到這句話。而現在他的確聽到了,而且聽到的比他想像的要容易。

好像既然允浩這樣說了,就的確沒他什麼事了。

金在中有時候想他自己,還真他媽的虛偽。

「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儘管說。」

這句話是由衷的。

允浩搖了搖頭。

「沒有,差不多了。比不上城裡,辦得很簡單‥‥」

允浩說著,沉默了。在中遞給他一根菸,允浩接過去,抽著。

在中看著他胳膊上戴的黑紗,再看著允浩的臉。

「‥‥有什麼打算?」

允浩吐出煙,眼神看著不知的一點。

「在鎮上找個活,攢點錢去看我妹妹。她在沈城上大學。」

在中看他。

「不回首爾了?」

「嗯。」

「你女朋友呢?」

在中記得允浩說過,他們是同鄉。

「她願意回就回來,不願意,我不勉強她。」

在中不說話了。

允浩靜靜地抽菸。

 

 

下午,允浩帶著金在中在村裡轉了轉。一路上,在中漸漸瞭解了一些允浩過去的事。

允浩長在一個貧苦的人家,早年家裡有一點地,勉強度日;後來鎮裡搞政績要引資建工業園區,強行徵地,沒有安置款沒有徵地補貼,地說收走就收走,一夜之間把允浩家和附近70戶人家的耕地推平了。失去了生活來源,這70戶農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遞狀紙,上訪,哭天抹地,結果除了一無所有還是一無所有。允浩的母親為給兄妹倆餵頓葷腥飯,去鄰鎮的娘舅家借糧,半路給卡車撞死了。允浩的父親走投無路,到礦窯當窯工,允浩兄妹和允浩的爺爺,全靠這點挖煤的錢養活。

允浩9歲那年,村裡的小學選了幾個小孩湊成腿子,到鎮上為上面下來的人演出,允浩身長腿長,被縣裡來的一個舞蹈學校負責人看中,要把他帶走。允浩家根本拿不出學費,但是允浩運氣不錯,這舞蹈學校老師是真的愛苗子,免了他一年的費用,把允浩帶回縣裡。允浩在舞蹈學校待了5年,除了第一年,後面四年的費用,他父親一分不少地交上,直到允浩15歲離開學校。

這時候,允浩跳舞也在縣裡小有名氣,人也懂事了。到了他離校的時候,好幾個縣裡的娛樂場找他要用他。 當初把他帶走的那老師一直對他很好,找允浩談心,告訴他沒有文化不行,以後寸步難行,光會跳舞不能吃一輩子飯,說願意幫忙讓他上縣裡的中學,有機會考舞蹈學院,有一張大學文憑。

可是,允浩卻接受了一個娛樂場的招工,很快就去上班了。允浩是被他父親從娛樂城裡硬拉出來的,他父親給了他一個用密密的針線修補縫合的舊書包,什麼也沒說。

高三那年,允浩18歲。礦上塌方,12名礦工被活埋。允浩父親吊在鋼架上撿回一條命,右腿被崩塌的石頭砸成兩截。

那年,允浩輟了學。

之後的事,允浩沒說太多,在中也猜得出來。幾年後,允浩的妹妹上了大學,全費制。縣文工團招人,鐵飯碗大鍋飯,擠破了頭,留著一個名額給允浩,允浩卻終歸沒去。為了他上舞蹈學校,家裡背了一身的外債,殘疾的父親,妹妹的學費,老邁的爺爺,不滿20歲的允浩輾轉在各大歌廳舞廳,賺錢養家。

為了妹妹新學年的學費,21歲的允浩來到首爾。

 

兩人走到河邊的斜坡上。夕陽西下,炊煙嫋嫋,遠處的青山蒙上淡藍的輕紗,綠色的田野裝點著座座人家。從田裡收了農活往回走的人們像佈在田野上的雀子,空氣裡散發著一股花的甜香。

「槐花香。」

允浩輕輕地說。

他在斜坡上坐了下來,望著河對面。在中坐在了他身邊。

允浩坐了一會兒,指著對面開口。

「那裡,以前有一棵槐樹。」

在中看向對面,一大片圍牆圍起來的地方,裡面雜亂地堆著沙子石山,還有幾間閒置的辦公用房,看上去破敗不堪,空無一人。

「到這個季節就會開花,一串一串的,風一吹就往下飄。」

允浩靜靜地說著。在中看了他一眼,說了聲「是嗎」。

「以前,那是我家。」

允浩說。

「小時候,我常在院子裡的樹下面睡覺。槐花飛下來,身上都是花。到吃飯的時候,我媽來叫我,我就用很多很多槐花把身上遮起來,我媽就裝成看不見我的樣子,繞到我背後,撓我癢癢‥‥然後我爸來了,把我扛到肩膀上,帶我騎大馬。爺爺拉著妹妹,坐在門檻上笑‥‥」

在中看著圍牆裡。

風吹過光禿禿的沙場。

允浩的臉上,沒有表情。

 

 

晚上,允浩要到鎮上飯店招待在中,再為他安排一個旅店。在中不去,要留在允浩家裡。

「這裡太破了,怕你住不慣。」

允浩為難地說。在中看了允浩住的房間,一張木板床,一床露出棉絮的被胎,浸過水的牆壁上胡亂地貼著報紙,散發著一股霉味。

味道確實有些讓他受不了。

「沒關係。挺好。」

在中說。

晚飯也沒去鎮上,在中抓起幾個鍋裡的粗面饅頭啃了起來,允浩發現的時候在中已經吃了個半飽。

他本想請允浩和他爺爺去鎮上飯店,想了想又覺得不合適,像顯得自己施恩,怕允浩有想法。晚飯後他藉口去轉轉,開車去鎮裡的超市買了很多老年人的食品和補品,大袋小袋地放在後備箱裡,準備明早走前暗暗丟在允浩房間。

內兜裡還放著來時準備好的一個信封。從到允浩家到現在,金在中都不知道怎麼拿出手。本來打算見了面就給他,可是真正見到允浩,聽了他的事,這信封卻遲遲沒往外拿。

在中轉著方向盤,腦子裡過電影般,不停放著那天晚上允浩向他借錢的情景。

他走著神,直到差點撞上一輛衝出來的摩托,才猛地踩了一腳刹車。

在中把車停在路邊,心神不定。

他拿出懷裡的信封。

厚厚的一疊錢,顯得那麼扎眼。

 

 

晚上,在中坐在允浩那張小床上。床不寬,僅僅夠兩個男人睡。在中看著牆壁,牆上貼著一排褪了色的獎狀,有小學的,有舞蹈學校的。有幾張照片,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靠在一對樸實的夫妻旁邊,咧著嘴傻笑著。背後是一道院牆,有半截粗壯的樹幹。在中想,那就是那棵槐樹吧?

一張老舊的宣紙貼在牆上,用很清秀的毛筆字一筆一劃地寫著“五好家庭”,左下角小小地寫著“鄭允浩”。

在中正在看著,允浩走進房間。

「爺爺睡了?」

允浩點了點頭,滿臉的疲倦。之前,在中看著允浩為他爺爺餵飯,擦身,沉默地、一下一下地抹去那雙昏黃的眼睛裡流下的渾濁的眼淚。

「我來吧。」

在中去拿允浩的碗。

「這怎麼行」

「沒事。」

在中蹲下身,瓦起一勺粥,慢慢送進老人的嘴裡。咽不下的粥從嘴角流下來,在中拿起一邊的毛巾,擦去老人嘴邊的殘跡。

允浩站在一邊,看著。

 

允浩關上房門,上了床。在中掀開被子,允浩躺了進來。在中把被子蓋到他的胸口和肚子,往上拉了拉。

在中伸手拉電燈線的時候,聽到允浩低低說了聲「謝謝」。

在中轉過頭。

「‥‥謝什麼?」

允浩看著他。

「謝謝你來看我。從那麼遠趕來看我的,你是第一個。」

允浩說著,苦笑了一下。

「對不起。讓你住在這種地方‥‥」

在中望著允浩的眼睛,那直視著他的眼神忽然讓他很受不了。他別開頭。

「別這麼說。允浩,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他停了下來,又開口。

「我很後悔。‥‥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那天不會‥‥」

允浩打斷了他。

「這不怪你。我們不沾親不帶故,你卻幫了我那麼多忙。我真的,從心裡感激你。」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就算有這筆錢,也來不及了‥‥所以不怪你,真的‥‥」

允浩沒有再說下去。他翻過了身。

在中側過身望他,允浩的背影在窗外投下的剪影中,瘦削而脆弱。在中靠了過去,喊了一聲「允浩」。

「‥‥我爸走之前,只有80幾斤,都瘦得沒人形了。」

允浩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我爸說,他老是聽人家說,城裡有一種很貴的肯德基,很好吃,他從來沒吃過,沒見過。那天,我爸知道他不行了,他跟我說,他想吃一次肯德基,嚐一口也好,看一眼也好‥‥」

允浩沒有回頭,慢慢地說著。

「‥‥我到城裡買了肯德基趕回去,我爸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我對他說,爸,你要吃多少肯德基,咱家都有,咱們有錢,都買得起‥‥我把雞塊往他嘴裡送,我知道我爸還清醒著,他很想張口吃,也想睜開眼睛看,但是他沒力氣了,他太累了,太疼了,要休息了‥‥‥我爸苦了一輩子,沒為自己要過一樣東西,臨走前就開了這一次口,我也沒能滿足他‥‥」

允浩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恨我自己‥‥我根本沒關心過我爸,一天也沒有讓他享受過,我只想著等賺了錢再孝敬他‥‥結果什麼也沒為他做過‥‥什麼都‥‥」

允浩不說話了。很久都沒有聲音。

在中沉默地聽著。他沒有打斷允浩,也沒有作聲。直到他感覺到身邊傳來的顫動,他側過頭,看見允浩的背影在抖動著。允浩極力壓抑著肩膀的抖動,把身子蜷縮成一團。

在中靠了過去,手按上允浩的肩膀。

「允浩‥‥」

允浩用力蜷起身體,別過臉不讓在中看見他的臉。可是借著月光,在中看見那張臉早已淚流滿面。

在中扳過他的肩膀,允浩抵抗著不動,在中沉默著用力扳過他的身體,把允浩緊緊地摟進懷裡。

「‥‥對不起‥‥」

他抱緊允浩,貼著他的臉頰。那臉頰上滿是淚水。

「‥‥對不起‥‥」

在中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只是無意義地在允浩耳邊反覆重複。

允浩緊緊埋頭在他肩膀,壓抑著失控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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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校對今天的更文時,校到允浩顫抖著訴說爸爸瀕死前那段,我哭的很厲害

想到前年爸爸過世時,我沒能來得及趕回去看他最後一眼‥‥

爸爸死前想的是什麼‥‥看到那段時,突然很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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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eggy102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