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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金在中已經是連續第七天早晨,在晨曦中看到鄭允浩了。他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從淩晨什麼時候等在茶樓門口的,只見到他的頭髮和雙肩被露水打得潮濕。他真的不願意用喪家之犬來形容這個男人,卻還是聯想到。尤其是金在中一出現,那人眼睛倏忽亮起來的瞬間。

剛開始金在中還表達出了為難之意,但一連幾天鄭允浩都只是點壺茶,然後安靜地在其視線可及的範圍內從人來坐到人散,金在中便也由他去了。另外,小珉也不願意跟鄭允浩回去,倒給了鄭允浩一個留下來的正當理由。

但今天這日子與平常不一樣,齊夷航的生日。

金在中慢吞吞地開門過程中,一直在醞釀要如何委婉地下達逐客令。他不願與鄭允浩撕破臉,如果說兩人間還有一絲值得珍惜的東西,那麼最好誰都不要觸碰。無奈這踏著晨光的頭位客人,眼神太過熾熱,像是要把金在中看個夠似的。

「‥‥鄭允浩。」金在中停下手中動作,皺著眉頭轉過身來。「你這樣真的讓我很困擾。」

鄭允浩一愣,他慌了,忙無措地說道:「我不會干涉你的,我只是‥‥」

「你明知道這樣做是沒有意義的。」金在中打斷他,一針見血。「我不會和你一起重溫過去,更不會跟你重新開始。」

時間讓人忘記愛情,而當那個人不再被擺在心頭上,即便給予全世界給你也失去了意義。

「如果你是出於愧疚而想彌補什麼,那我告訴你,根本不必要。我不願給過去的感情打上過錯的烙印。沒有錯‥‥那是我自己的感情,無論最後落得了什麼結果,都是真摯而值得肯定的。」

至少全心全意愛過一個人,這是金在中僅剩的驕傲。

「‥‥就沒有,一線可能?」鄭允浩舔了舔乾裂的唇舌,故作輕鬆地說道:「我們還可以走下去的,真的!不管要我做什麼,不管多久時間‥‥」

「你分明是自欺欺人!」金在中緊緊盯著對面男人那雙略顯失神的眼睛,他覺得自己從未那麼無畏過。他一字一頓地說道:「鄭允浩,你心裡頭清楚得很。我原諒你,也不再需要你了。」

「在中啊‥‥你別這樣在中。」男人哽噎著,一把拉住金在中的胳膊。他太陽穴旁的青筋因情緒激動著而顯了出來。

眼見著兩人間的氣氛越發僵硬,只聽得一個冰冷的聲音飄了過來。

「老闆,來壺茶。」

那說話的人戴著壓低的黑帽,還未等金在中反應過來便直接從兩人身旁越過,然而緊接著,外頭竟來了一排車隊,裡頭的人下來,然後魚貫而入。他們穿著統一,進來後看似隨意卻有序地坐下,大喇喇地拉開桌椅,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像是要故意引人注目一般。

金在中也意識到情況不對勁了,他下意識看了鄭允浩一眼,後者已然收起了剛才對著他時的弱氣,反而定睛望向那個戴黑帽的男人。

「怎麼還不上茶啊?」有人已經不懷好意地嚷了起來。

這個點,街上冷清,而外頭守著車列的幾個黑衣人,顯然已將兩人的退路堵住了。鄭允浩回頭掃了一眼,拍了拍金在中的腰,示意他乾脆進去。鄭允浩已收了情緒,目光果斷而冷靜,而在中不知不覺就按他的話做了。

「就來份‥‥顧渚紫筍。」

坐在最中間的男人那低沉的聲音一出,整間屋子裡頓時靜下來,十來雙尖銳的眼神來回掃蕩在金在中和鄭允浩之間。擱在櫃檯上的手握緊了緊,金在中冷聲應道:「對不起,沒有。」

「這麼好的茶,我在監獄裡可是念了幾年呢!」男人的食指點著茶桌,發出咚咚的悶響。

「羅昆。」

這個名字從鄭允浩嘴裡蹦出,他微微側頭,眯起眼來。

「哼哼‥‥」被叫到名字,男人從喉嚨管裡哼了一聲,緩緩摘下帽子露出眉眼來。「真難為鄭總還記得。」

男人眼眶凹陷得厲害,左眉骨上落下寸長的疤痕,更顯幾分猙獰。三年前,鄭允浩給他安上罪名丟進監獄,卻不知這人是用什麼手段又爬了出來。

「看來我們鄭總也很意外嘛!」羅昆誇張地笑出聲來,毒蛇一般的眼神死死盯著鄭允浩。「現在人齊了,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帳應該算算清除了。嗯?」

門被砰然關上的聲音突地刺激到了金在中的神經,而鄭允浩微垂的頭也沒在了陰影之中。這屋裡屋外羅昆的人是他們兩的十倍不止,反抗根本是無謂的。

「那是我們之間的事,你放金在中出去。」

鄭允浩剛朝金在中方向邁出一隻腳,一個紫砂茶壺啪地就砸碎到鄭允浩腳尖前,讓人止步。羅昆高舉雙手在空中拍了拍,站起身來。

他踱著步子走到金在中旁邊,上下打量了一番,牽起嘴角嘲諷道:「聽說你們現在,勉強算是舊情人關係了?」

「再跟你說一遍,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事,你少動他!」鄭允浩眼神陰鷙起來。

「顯然你還沒認清楚這是個什麼狀況。」

羅昆隱起笑容,他邊說,邊扣住了金在中的手腕,順著骨節滑下然後死死在疤痕處按下。金在中咬唇悶哼一聲,頓時腦門上泛出細細密密的汗來。同時動作的,還有靠近鄭允浩的羅昆兩個手下,制著沒讓鄭允浩衝過去。

「羅昆!」

鄭允浩的嘶吼換來對面男人一個輕蔑的眼神。

「上一次怎麼不見你這麼著急呢?的確,我和金在中是無冤無仇,要怪只能怪你自己鄭允浩。」

沉寂了幾秒,鄭允浩抬眼問道:「你說吧,到底是想怎麼樣?」

「鄭總終於認清楚,現在這裡,到底誰做主了。」羅昆說著,鬆了鬆下頜和脖頸,這才放開了桎梏金在中的手。

「想讓我放他走也可以,你跪下求我就行。」

金在中正捏緊自己顫抖不已的右手,聽到這話猛地抬起頭來。他望向鄭允浩方向,卻也碰到允浩回望的目光。金在中微啟雙唇,輕輕搖了搖頭。

「難道還要我給你把地掃乾淨不成?」羅昆高挑起眉毛,指了指鄭允浩面前那一地狼藉。「我還聽說,金師傅的右手非常脆弱,我怕自己這手重了,多來幾次弄廢了,可就得不償失啊。」

看到鄭允浩逐漸垂下眼簾,羅昆笑意更濃了,他雲淡風輕地靠在一旁桌子上,沉聲說道:「我可以再給你五秒鐘時間考慮,五‥‥四‥‥三‥‥」

鄭允浩喉結動了動,他深深吸了口氣,最後看了眼金在中。

「二‥‥」

「鄭允浩別‥‥」金在中覺得受傷的那根指頭陣陣抽痛,一直帶動到胸腔。他忍不住顫抖著出聲了。

「一。」

幾乎在跪下的瞬間,紫砂壺那尖利的碎片就將鄭允浩雙膝紮出血來。隨著那緩緩彎下的身軀,一份重量忽而壓在金在中心房。他倒吸口涼氣,忍住眼眶裡泛起的濕意,撇過腦袋。

「怎麼了金師傅?上回沒看到這一幕不是挺可惜的嘛!」羅昆活動了一下手腕,上前捏住金在中下巴,令他轉過頭來。

鄭允浩的背脊僵硬而筆直,他緊繃的嘴角壓住了身體裡躁動的尊嚴,一切只是咬緊牙關的瞬間。

「鄭允浩,你也有今天。」

羅昆皮鞋踏在地板上的聲音格外響亮,他走到鄭允浩面前,周圍哄然發出奚落的笑聲。在這一片哄笑中,他抬腿就踢上鄭允浩左邊膝蓋。

「恢復得很快嘛。」

看到跪著的男人吃痛地皺眉,羅昆從鼻腔裡哼了一下,就又是冷不丁一腳踢上去。鄭允浩再撐不住,一手俯摁到了碎片渣中。所有悶痛的呻吟被他咬碎在齒間,沒有發出一下聲響。

「知道我多少兄弟因為金在中被你送到監獄裡嗎?」羅昆順勢一腳踩上鄭允浩已經出血的手掌,像壓路機一般慢慢碾過去。

「唔唔!」

金在中倏地睜圓了雙眼,雖早被人制住並捂緊了嘴巴,依然發出類似悲鳴地嗚咽。

接下來,在羅昆揚下巴的示意中,其他人都開始躁動不安了。

「你膽敢還手,知道有什麼後果的。」

指著鄭允浩鼻尖說了這番話後,羅昆便倒退開幾步,正戲才算開始。

當第一把椅子砸到鄭允浩背上,並使得男人生生哽出聲後,暴行便一發不可收拾地肆虐開來。整個茶樓被鬧得天翻地覆,茶具四碎,桌椅橫七豎八地被摔毀當做了施暴的工具。眼前的景象仿佛慢電影一般展開來,金在中視線模糊地看著鄭允浩被淹沒在拳腳之中。

那些人毫不帶軟的重擊,像是一根針挑著金在中心尖,他只能見著地上逐漸漫開的血跡,整個人定住一般呆掉了。就連桎梏住他的人鬆開了,金在中也沒能挪動一步。

 

不知過了多久,茶樓的門終於被羅昆打開,洶湧鋪灑而進的陽光頓時給屋內破爛不堪的一切鍍上層金光。負手而去的肇事者陸續走出,一陣陣發動機聲過後,熙熙攘攘的人群便議論紛紛地圍了上來。

然而金在中什麼都聽不進去了,他不可置信地望著血泊中緩緩抽氣的人,仿佛是第一次見到鄭允浩這個人。

依然俯身跪著,帶著滿身傷痕地跪著。

金在中踉蹌地往前邁了一步,他沒有靠近,似是不敢,又似是太陌生。倒還是鄭允浩先抬起頭來,那被血污染髒了的半邊臉浸沒在陽光的陰影中,這個男人嚅動了一下嘴唇,像是有什麼話要說。

那樣渴求的眼神太過卑微,簡直就像要消散羽化在這片刺眼的光芒中一樣。

在中著魔一般,踏著不穩地步伐慢慢上前蹲了下來。手觸到地上都是一片粘稠。

忽而,鄭允浩抬起手,指尖碰到金在中的臉龐,頓了頓又觸電般收了回來。

「‥‥我真是‥‥不管做什麼都總讓你哭。」男人露出自嘲的苦笑。

金在中這才發覺自己是哭了的,他如夢中驚醒一般,慌忙擦了擦自己濕滑的面龐。

「齊夷航‥‥倒是總能讓你笑‥‥」

有什麼晶瑩的液體稀釋了血液,順著允浩低垂的下巴尖滴落下來。他咬了咬蒼白的嘴唇,顫抖不已的身軀一點點弓著蜷縮起來。金在中愣了愣,慌忙翻起鄭允浩口袋,要掏出手機給齊夷航打電話。

「別‥‥」鄭允浩忙按住他的手,連連搖了搖頭。「別打,你再‥‥陪我一會兒。」

金在中眼看著猩紅的液體交纏在兩人指縫間,他皺著眉頭抽出手來,不知所措地慌道:「別胡說了,我‥‥我可不想你死在這裡。」

電話最終還是打了,金在中按著電話裡齊夷航的指示要將鄭允浩扶起來,卻試了幾次都沒法。他執著地再一次將允浩手臂搭在自己肩頭。

「不用了,沒事的‥‥」鄭允浩突然喃喃地低聲說著。「幸好,這一次不是你‥‥不是你就沒什麼好怕的。」

金在中能明顯感到這個男人的哭腔。

「我那時候也這樣,滿手是血的抱你,可是你身子都是涼的。我當時就想,你怎麼能這麼狠心地報復我呢‥‥」鄭允浩聲音越說越低,突然牽起嘴角強笑了笑。「現在看來,你啊果然還是太善良。要是別人,這個時候,就該落井下石踩我一腳了。」

「允浩‥‥你放過自己吧。」金在中輕輕說著,他眼神有些飄忽。「有些事情,忍過去沒有想像中的難。」

鄭允浩堪堪點了點頭,他哽噎住,覺得喉頭像被火燒一樣難受。「嗯‥‥以前還覺得,這是只有我能給你的東西,原來,別人一樣能給‥‥你說得對,對,都是我自己自欺欺人。我的消失,對你來說,應該是一種莫大的釋然吧。那以後,以後我們還會見面嗎?」

這個問題像一個還揣著希望的天真孩子會問的一樣,金在中深深吸了口氣,想把肺裡壓抑沉悶的空氣統統拋出去。他勉強說道:「會啊‥‥還有小珉不是嗎?」

如果兩人真的陌生到需要靠孩子來維繫,已然不必再言其他了。鄭允浩愣愣地再次點了點頭。

「嗯‥‥我明白了。」

允浩覺得身體有些麻木,一寸一寸地由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冷,不知道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因為金在中。

齊夷航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陽光中靜靜跪在地上的兩人。他們對望著,卻眼神錯開,再無交集。

 

被救護車送進醫院的鄭允浩,雖然神智不太清楚,一路卻並未昏迷,而金在中任他抓著自己的手臂,緊緊的力量,時間長了,像是生長在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而這死掉的一部分馬上就要徹底割除了,連根拔起,不會留下一點痕跡。

「夷航哥‥‥」

看著齊夷航忙前忙後的協調手術和住院的問題,終於休息下來,金在中過意不去地上前說道:「今天本來說好要跟你過生日的。」

齊夷航本來翻著鄭允浩的病歷,抬眼搖了搖頭。他有些出神,不知道是在想什麼。金在中不解地問他:「怎麼了?」

說話間,手術室推開門來,鄭允浩因麻藥安然睡著,被護士推進病房。齊夷航忙起身和主刀醫生招了招手,兩人到一旁不知道交談了些什麼。金在中側過頭,就看到男人蒼白的臉龐從視線中滑過。

「在中!」齊夷航的喊聲喚回了金在中的思緒,他走近,就看到齊夷航淡笑著跟他說:「鄭允浩沒大危險了。你剛才說‥‥要跟我過生日的。」

金在中一怔,連連點了點頭。

「我想,就在家吃一餐飯就好了。」

「行啊,夷航哥想吃什麼?」

齊夷航拿下眼鏡,揉了揉鼻尖,想了想為難地說道:「想吃西經路那家粵菜了,就是有點遠‥‥」

「沒事的,我去買。」難得齊夷航頭次提什麼要求,金在中忙應聲答好。

「一來一回太晚,就在家等我吧。我這邊等他醒過來就可以了。」齊夷航說著,附上令人安心的笑容。

他目送著在中離開,這才推開鄭允浩病房門。嘴角的弧度早退去了,齊夷航神色複雜地看了病床上的人一眼,又看了看手錶。在靜靜待了近兩個小時之後,鄭允浩終於轉醒了。

「你膝蓋是怎麼回事?」

剛等到鄭允浩意識稍微清醒些,齊夷航便問話了。鄭允浩眨了眨眼,下意識望向自己的腿。

「怎麼這麼問?」

良久,鄭允浩才清了清嗓子,聲音透著虛弱。

「我只能肯定是二次病變,其他的還要等後期的檢查結果出來。你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最壞‥‥」

齊夷航嘆了口氣,直言道:「骨折轉骨癌幾率很小,但也不是沒有。你以前半月板粉碎性骨折,現在拍出來的片子讓我不得不在意。可能是我多想,只是給你提個醒,具體情況我還要和你主刀醫生談談。」

鄭允浩只愣了那麼幾秒,就神態自然了。他低著頭,似乎出神地思索了一下什麼,然後道了聲謝,不再言語。在齊夷航轉身出門的時候,複又聽到身後傳來鄭允浩的聲音。

「請你好好照顧他。」

僅此一句,最為平淡而蒼白的語調。

 

 

 

 

 

 

 

 

第二十六章

 

金在中牽著小珉到餐廳時,鄭允浩已經正襟危坐在裡面了。他一身銀灰的西裝,甚至規矩地打上領帶,在這家親子餐廳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小珉清澈的眼睛眨了眨,然後握緊了在中的手,癟起的嘴透著不太情願的意思。而金在中不知為什麼,竟覺得有些怯場,想這麼轉身就調頭走掉。一片人聲鼎沸的餐廳,只有鄭允浩坐的地方,對著兩個空蕩蕩的座椅。

然而還沒等金在中做出什麼舉動,鄭允浩就望向這邊並站起來了。見他要幫忙拉開椅子,在中忙快步上前,說自己來就可以。

鄭允浩腿沒好,單從站起來的姿勢就可以看出了。

「你們要吃些什麼?」搭在膝蓋上的雙手緊了緊,商場上面對誰都沒慌亂過的鄭允浩,顯出幾分不自然的緊張來。

「小珉想吃什麼嗎?」在中低頭輕聲問著,並將鄭允浩遞過來的菜單挪到昌珉面前。

然而孩子只是默默搖了搖頭。他怕在中是想讓他跟鄭允浩回去,連答應出門來都是費了在中一番功夫的。

「那不用了吧。」金在中不著痕跡地合上菜單,推拒地說道:「要是有什麼話,直接講就好。」

鄭允浩抿了抿唇,依然執拗地喊來了服務員,並點了幾分甜點霜淇淋。

「小珉不用擔心。」服務員走後,允浩勉強扯出笑容。「以後你就跟在中住了,爸爸不會帶你回去的。」

聽到這話的昌珉眼睛一亮,他試探地發聲問道:「真的?」

鄭允浩點點頭。孩子那毫不掩飾的開心,無疑是傷人的。但鄭允浩自認,三年也沒能讓昌珉和自己親近起來。

「你‥‥真的不用讓小珉跟你回去嗎?」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孩子還是跟你在一起開心些。你說得對‥‥我欠你們的,你們啊也不稀罕要了。」

男人似乎想極力用輕鬆詼諧的語氣說出這話來,然而那笑容在未恢復氣色的臉上,顯得單薄而毫無說服力。

「那你的腿,記得還是要找個人照顧著才好。」金在中沉吟著,不知不覺就這樣說了。他自己也愣了一下,然後低下頭訕訕補充道:「‥‥這話也不用我說,你肯定知道的。」

允浩莞爾,細細在餘暉中打量面前的人。如果不出意外,應該是最後一次見他了,最後一次,與金在中靠得這麼近的距離。

鄭允浩連呼吸都清淺而小心翼翼起來,他想把這每一秒時間都拆開來,作為畢生最珍貴的東西。他知道,今日過後,自己會在原地慢慢蒼老,腐朽到枯萎,而金在中,則可以繼續向前璀璨地活著。

鄭允浩從未如此渴望末日的審判到來,他怕時間太慢,留他在無望中受苦太久。幸而老天沒有那麼殘忍。

「怎麼了?」

鄭允浩定定的視線,讓在中不適地抬手覆上自己臉頰。

允浩低聲笑了笑,目光裡有一閃而過的晶瑩。他柔聲緩緩說:「我就是想起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

初次見金在中,鄭允浩就想了,那麼漂亮的人,乾淨得足以讓人自慚形穢,一切都不該染指的。不知道是不是身體的緣故,鄭允浩覺得最近時而腦袋大段空白,時而回想起許多以前都記不起來的片段。有時單就是一個眼神,一句話,一個笑容,他都要細細咀嚼好久。怕某天閉上眼,就什麼都忘了。

金在中因他的話露出的尷尬神色落在允浩眼裡,他明瞭的轉移話題,問到齊夷航身上。金在中也漸漸卸下防備,在這個逐漸淡去的夕日中,兩人仿佛君子之交的友人,沒有過去與未來的牽絆。

 

待到小珉吃完他那份香草霜淇淋後,兩人面前的甜點已化成黏膩的糖水,誰都沒動。金在中深深吸了口氣,牽起小珉的手,讓他和爸爸說再見。

小珉鼓起腮幫子,沒說話卻伸出小小的手掌,做了個招財貓般的手勢。孩子微微翹起的嘴角,還沾著奶白的霜淇淋。彎起眼睛像稚嫩的月牙,是因為霜淇淋很好吃。

他恐怕不知道,以後再也不會見到這個男人了。

鄭允浩伸出拇指給孩子擦去嘴角的甜膩,就像以前對金在中做過的一樣。他還報以淺淡的微笑給小珉,像是一份鼓勵。

金在中帶著孩子轉過身去,一個仰頭,一個頷首,兩人直至走出餐廳的門,都再也沒回頭。

他們踏實的步伐,穩當而漸行漸遠,是因前方有個溫暖的人張開了迎接的臂膀。太過幸福的畫面,連作為局外人的鄭允浩,都不覺讚嘆那份幸福。

直到視野裡被車水馬龍充斥許久,鄭允浩才收回了目光,像個被抽去了靈魂的空殼,呆呆坐著。他還想再待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靜靜坐了一下後竟含淚笑出聲來,鄭允浩忽而挑起面前的霜淇淋一口一口慢慢塞進自己嘴裡。化掉的糖霜堵住喉嚨,充斥著全部味覺蓓蕾。這份難吃的霜淇淋帶著壓倒性的勝利,一點點攻佔了鄭允浩的神經,讓他泣不成聲。

服務員經過時,都打量眼這個哭得渾身顫抖的男人,沒人敢上前打擾。

鄭允浩斷斷續續吃了很久,直到窗外華燈初上。

又是一年夏至。

 

 

***** *****

 

 

烤肉的聲音滋滋澆著鐵板,在齊夷航第三次喊了在中的名字後,金在中才回過神來應了一下。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齊夷航失笑,將蘸好醬汁的肉放進在中碗裡。金在中愣了愣,他搖著頭,就著筷子將肉片塞進嘴裡,不出意外地被燙得一跳。齊夷航忙及時地將冰水塞到他手裡。烤肉店裡熱鬧非凡,雖然空調強力地吹著,一桌桌仍然吃得面色潮紅。酒精味飄蕩在鼻尖下。

「是鄭允浩離開的事情嗎?」

金在中抿著水杯邊緣,睜大了眼睛,他忙咽下口腔中的水,搖了搖頭。

「怎麼會!」在中極力否認,那已經是好幾天以前的事了。「你先前說‥‥今天有事要告訴我的,是什麼?」

「吃完再說吧。」

齊夷航移開視線笑了笑,他垂下眼,給自己七分滿的杯子倒上啤酒,再一飲而盡。看著這反常的舉動,金在中皺了皺眉頭。兩人默默吃完剩下的東西,出店門的時候,窒悶的空氣迎面撲來。

齊夷航稍帶醉意,他走路的步伐相當慢,像是在特意挽留什麼。而金在中直直地盯著眼前男人起伏的腳後跟,連自己走路都有些機械。他心裡有塊地方空空蕩蕩的,很慌,於是不由自主快走了幾步,卻沒料到齊夷航剛好停下來。差點撞到男人的背上,金在中跌晃著退了一小步。

他正疑惑地抬起頭,就撞到齊夷航細細看著他的眼神。

「夷航哥‥‥」

還沒等在中問出口,齊夷航便俯下了身子。快得金在中來不及反應,那溫熱的兩瓣就貼到了他雙唇上。頭頂上昏黃的路燈光被瞬間遮掩,金在中訝異地縮了縮脖子,圓睜的雙眼閃過無措。

就那輕輕的退縮,齊夷航也感到了。他拉開一絲距離,隔著眼鏡,金在中竟看不清齊夷航的表情,只覺得是一片黯然。忽而,金在中感到腰間一雙施加力量的手將他納入懷抱,再次衝下來的重吻也帶上了莫名的侵略性。

這次金在中沒有躲,他怔怔地任唇舌被採擷,仰起的雙眸裡盛著滿滿的路燈光,然後逐漸模糊,變成明黃色的一片柔軟。金在中感到那從衣擺伸進去的手是冰涼的,他弓起身軀,死死捏緊齊夷航的臂彎。

「‥‥對不起‥‥」金在中呢喃著。「‥‥對不起‥‥對不起‥‥」

酒精的味道讓他舌頭麻木,連整個身子都僵硬起來。在中無助地一遍遍道著歉,朦朧中看到齊夷航伸出手來,替他擦了擦眼淚。

身體,永遠先於大腦給出了正確答案。

金在中由細細的抽泣轉為大聲嗚咽,順著齊夷航的身軀緩緩滑下。他埋首在雙膝間,發出這幾年都沒有過的暢快哭聲。

金在中只能確定,鄭允浩的離去並未讓他好過多少。即便他對鄭允浩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最佳決定,即便無法繼續在一起是已定的結局。

他能坦然地面對鄭允浩和周圍所有人,卻無法坦然地面對自己。繫死的結誰都解不開了。而他只能帶著這個結,義無反顧地背道而馳下去。

世俗是個太過猖獗的東西,它將所有事物蒙蔽上灰塵,即便擦去也不復當年清澈,回頭也是枉然。金在中沒得選擇,徒留一份曖昧,空歎一句曾經。

 

齊夷航摸了摸在中髮頂,像安慰孩子般柔和的動作,帶著他特有的溫潤氣息。

「德國那邊醫學院邀請我過去作交流,為期五年,我本來是想問問你意見的。」齊夷航緩緩說著彎下腰身,他的話像羽毛般撓過在中耳邊。「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你很好,真的,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金在中記得這天齊夷航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下星期的飛機,來機場送我吧。」

齊夷航的離開著實來得突然,讓有天等人疑惑萬分。去機場送他離開的也只有金在中一人,從他口裡卻是什麼話也套不出。而齊夷航走之後,金在中的重心整個放到了茶樓和小珉身上。

 

生意在幾年裡做的火熱,這茶樓裡頭,來來往往無數人,也帶進帶出無數消息。有天、伏一囂張地跑到中東地區,回到他們熟悉的生活圈子重溫了一段時間;俊秀貌似也開始了一段屬於自己的感情,初戀的少年很容易就被看透心思,他倒也不拘謹,無論欣喜與困擾,與在中都時不時談談;最誇張的是唐茜,時隔許久再接觸時,竟是她結婚蜜月的消息,物件是名員警。

金在中就這麼聽著看著,覺得這世界日新月異的變化,可這變化卻怎麼也容納不下他。他依然無論陰晴、節假,每日清晨都早早打開茶樓大門,為這條街上傳出第一縷幽香。

 

小珉也長大了,早不是那個黏在在中身邊糯聲糯氣的奶孩子。十幾歲的少年意氣風發,用不完的精力和聰明頭腦讓他早早嚮往著獨立生活,也只有疲憊後回來面對在中時,才露出熟悉的小鹿般眼神,撒嬌地在中在中一遍遍喊著。

唐茜寄過來的請柬還附上了一封信,金在中將那素白的信封展開,信紙被陽光照得通透,筆墨的味道沁心。

 

在中:

我猶豫很久才打算給你寫這封信,我知道,有些東西不是外人能強加說辭的。只希望,你能在餘下不多的時間裡去看他一次。

這些年,都是我在打理鄭總的起居,我盡力做到了自己能做好的那部分,如今卻是有心無力了。三次手術耗掉了他大半元氣,也是註定要在輪椅上過完餘下的日子了。

一直以來,他都活在你留給他的孤獨裡,拒絕了任何人的陪伴。除了那顆虔誠的贖罪心,便什麼都不剩了,明明才四十不到,卻已遲暮。他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少數時間能跟我說說話,卻都是與你呢喃不清的回憶。

或許他已認不出你,死在自己的回憶中。所以如果可能,請最後去看他一次吧。

 

                                                                                              唐茜

 

隨之附在下面的地址,是遠在波爾多陌生而未知的街道。金在中摩挲了一下那串地址,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世界太小,流年太短,當真經不起挫折與磨難的雕琢。千瘡百孔而狼狽不堪的生命都在踽踽獨行,金在中忽然覺得一陣荒涼,為什麼分明都是孤獨的心靈,卻沒有相互憐惜,沒能靠在一起。

鄭允浩欺他騙他或憐他愛他的過往,像是河道中堅硬的石塊,被點滴的時光沖刷,磨不掉,卻日益圓滑,並不覺咯在心底。突然在中就想去見見,曾經自己愛過的模樣。

於是這個夏日的午後,茶樓頭一次擺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

 

初次踏上陌生的土地,金在中竟絲毫沒有生疏感。斑駁的灰白牆壁構成波爾多安靜的街道,不知名的藤蔓植物開出簇紅如火的絢爛之色來。金在中漫步在石板道上,微風中不經意的落紅,迷了眼睛。慵懶的陽光讓空氣和呼吸都閒適起來。

他不通語言,一個人順著位址慢慢尋著。中世紀的氣息夾雜著葡萄酒的醇香撲面,偶爾歡跑而過的孩子,帶著未知世事的天真。他們銀鈴般的嬉戲聲引得金在中駐腳在一扇雕花的尖頂鐵門前。

看到有大人過來,圍聚在門口的孩子們收回好奇張望的眼神,推搡著一哄而散。在中盯著門牌對了對手中的地址,確認後便將眼神投向門裡。

映入眼簾的是滿地綠茵的花園,爬山虎鋪滿的高高圍牆中央,只孤零零擺著一輛輪椅,背對著,看不見那渺小而佝僂著的身影。

手扶上冰涼的鐵門,金在中忽然想起一個孤獨的巨人的故事,擁有著漫長冬日與永不盛開的花園。

 

門並未上鎖,輕輕一推就開了。金在中的步伐踩在草地上,無聲地變得柔軟。

即便這般輕緩,那人還是感到了動靜,低垂的頭顱抬了起來。在他轉過輪椅的瞬間,金在中便停下了腳步。他們之間,僅僅隔著一個傾身的距離。

瞳孔中倒映著對方的臉龐,連風都顯得喧囂起來。

「你終於‥‥還是來接我了。」鄭允浩喃喃地張了張嘴,乾涸的嗓音像一片枯葉。

他看著這個從光芒中走近他的人,仿若看到了神跡。他嘴角揚起的弧度恰好讓花園綻放。從此,不必在荒蕪中日復一日地等待。

「你把我放在這裡太久,我怕自己會睡著,錯過你來的腳步。」

金在中輕輕蹲下身,看著男人微微張合的嘴,這才注意到他的眼神並不太清明。在中猜測,他的眼裡已經映入天堂的模樣。

「謝謝你還肯帶我走‥‥謝謝‥‥」

鄭允浩笑著掉落的眼淚,灼熱了在中指尖。他縮了縮手,心底一片酸脹,顫抖好久,才自語道:「我們倆,能去哪?」

在中緩緩俯身,趴到允浩膝頭,睫毛輕顫,閉上眼來。

 

能去哪?

 

去一個嶄新的新世界,不再有猜忌與欺騙,背叛與分離。那裡有靜默的喜歡,也有紛彩的愛意。陽光和鮮花,相伴與相惜。亂鴉揉碎的夕陽中,可以將你擁抱進塵埃裡,容納所有遺憾和殘缺。

這浮世千般睿智,卻仍抵不過柔水的深情。

 

 

=======================全文完=========================

 

這篇的反響沒有我想像中的高,我以為喜歡自虐人很多咧~XDDDDDDD

這文看到一半時我就想要PO文了,看完之後更加決心要PO這文

其實這文有點破了我自己的規則,大虐文不看的規則

但故事情節很引人入勝,作者的用字遣詞很讓人動容

當我在校正今天這最後一篇時,還是忍不住又一次的淚流滿面

 

【.......那彎彎的眼角,允浩映在眼裡,收納在心裡。在以後許多忙忙碌碌,爾虞我詐,而這個人卻不復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允浩時常回憶起這樣一個午後,暖洋洋的幸福,被自己親手摧毀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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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在中帶著孩子轉過身去,一個仰頭,一個頷首,兩人直至走出餐廳的門,都再也沒回頭。

他們踏實的步伐,穩當而漸行漸遠,是因前方有個溫暖的人張開了迎接的臂膀。太過幸福的畫面,連作為局外人的鄭允浩,都不覺讚嘆那份幸福。

直到視野裡被車水馬龍充斥許久,鄭允浩才收回了目光,像個被抽去了靈魂的空殼,呆呆坐著。他還想再待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靜靜坐了一下後竟含淚笑出聲來,鄭允浩忽而挑起面前的霜淇淋一口一口慢慢塞進自己嘴裡。化掉的糖霜堵住喉嚨,充斥著全部味覺蓓蕾。這份難吃的霜淇淋帶著壓倒性的勝利,一點點攻佔了鄭允浩的神經,讓他泣不成聲。】

 

作者描寫那允浩落莫的身形太過具體,讓我也跟著允浩痛哭不已

看著心愛的人終不再屬於自己投向另一個人的懷抱,臉上洋溢的幸福不是自己給予的

不得不放棄....不得不成全,因為那是自己親手摧毀的,親手...摧毀的.....

傲世的巨人最終還是只剩下孤獨的自己....

 

雖然作者開頭言明了是HE,最後允在也終是相聚了

但看文的你我應該還是掩蓋不了那心底深深的憂傷

這開放式的結局,留給我們很多的遐想

允浩也許過沒多久就死去了,在中堅強的帶著昌珉繼續生活下去

或也許在在中的陪伴之下允浩奇蹟般的活了下來,然後兩人從此相伴過完一生

不過文終歸是文,現實中的允在依然幸福便好

這文的最後我覺得作者收筆收的很好

一個作者的功力有時候在這裡可以看得出來

我看了很多的豆花文,內容不錯,但就是結尾的收筆讓人感覺很侷促

簡單來說就是虎頭蛇尾,這點有點可惜

不管怎樣,這篇文我很喜歡!希望你們也會喜歡~

 

(明天會放這文的兩篇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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