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奇的閒言閒語

Chapter 2-2

進入“暗跡”的時候店裡正在交接班。這是在中另一個打工的地點，鬧市區的一家生意良好的高檔夜店。因為是PUB，所以秩序不是太好，但是薪水很高。當年在中之所以找到這裡來上夜班也是因為這一點。店裡的人都對他挺好，大堂經理看在中肯吃苦耐勞，生的又不是一般的好看，就一直留著他，還在附近居民區幫他租了間房子。

在中到試衣間換上服務生的衣服，出現在鏡子裡的是一張蒼白而又淡漠的臉，在中看了自己半天，突然覺得很是心灰意冷，好像希望離自己很遙遠，自己就像是一朵開在黑夜的花，永遠得不到陽光的眷顧。

在中咬了咬嘴唇，開門出去了。

旁邊一個正在擺酒杯的男孩看見在中，笑著對他打招呼:「在中，來了啊。」

在中點點頭，勉強衝他笑笑。

旁邊一個青年走過來，關切的問道：「在中，怎麼臉色這麼差？」

「沒有啊。」在中搖搖頭，去幹自己的活了。

那個男人跟了上來:「沒生病嗎？那你吃飯了嗎？」

「不想吃。」在中抬頭對他笑笑。

「那怎麼行。」男人皺了皺眉，衝擺酒杯的那個男孩說，「小彬，你幫我把乾啤拿到櫃檯去，我出去幫在中買點東西，他沒吃晚餐。」

「好。」小彬點點頭。

「不用了。」在中出聲阻止他。

「在中啊，你不吃飯怎麼行，你身體那麼不好。」小彬對在中道，「你不用跟我和永基哥客氣。」

「我真的不想吃。」在中說道，但是那個叫永基的人已經走了出去。在中沒再言語，繼續低下頭做自己的事情。

夜色開始漸漸濃郁，“暗跡”裡的客人也逐漸增多。在中端著託盤，耳邊全都是刺耳的音樂聲和客人的談笑聲，炫目的燈光掃著店內的每個角落，一對地下樂隊正在舞臺上唱著囂張的搖滾樂。客人們隨著音樂或歡呼或搖擺著，與店內的侍應者們開著露骨的玩笑，一些人拉著店內提供“特殊”服務的男女服務生旁若無人的親熱著，在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宣洩著自己在白日裡無從釋放的激情。

在中繞過人群去送酒，結果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位客人，鮮紅的酒灑出來一些，濺在那個客人的衣襟上。在中一驚，立刻回過神來：「對不起，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李永基在遠處看見，立刻匆匆走過來詢問:「怎麼了？」

在中把託盤放在一旁，拿出紙巾遞給客人：「真是對不起了……」

客人接過紙巾，擦擦衣服，玩味的看著在中，又把臉轉向永基：「你們這個小服務生今天不在狀態呀。」

「真是對不起您，他今天身體不舒服。」李永基道歉著，給客人鞠了一躬。

那個客人看著在中，正好看見在中的那雙清澈冷冽的眼，客人笑笑，也不再計較，對他們道：「沒關係，下次注意吧。」

「真是謝謝您了。」李永基鬆了一口氣。

在中不是像店裡提供夜間服務的那樣的人，只是在這家糜爛的店裡堅持做最卑微的端盤子送酒的工作，因為難能可貴的這一點，店裡的人都很保護他。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在中逐漸褪去了當年的稚氣和青澀，變得越來越搶眼，所以現在故意找他麻煩的人也越來越多。

客人繞過他們，向舞池走去，經過在中身邊的時候，笑著說一句：「這麼漂亮的臉，只做服務生真可惜呀。」

在中沒說話。在這裡這麼多年，自己因為長相遇到的麻煩確實不少，今天這樣的事他也不是沒有經歷過，好在這個客人不是不依不饒的人，不然又要糾纏半天。

李永基皺著眉頭看著在中，問他：「你今天是怎麼了？飯也不吃，臉色差的要命，在這裡像遊魂一樣。」

「不是，」在中又端起了託盤，「可能是這幾天有些辛苦。」

「那你明天夜裡在家休息吧，我們幫你頂班。」

「不用了，」在中對他笑笑，「後天就是週末了。」

“暗跡”裡有一個人性化的規定，因為是夜裡通宵營業，老闆每個週末都放一天假給店員休息，那一天換另一些人來做兼職。

永基聽了他的話眉頭更緊：「話是這樣說，可你哪個週末不出去再找事情做？」

「這次不會了。」在中淡淡的答道，離開了。

淩晨的時候，在中步行回到了自己租的房子，是一家三層居民樓上的閣樓，只有不到五十平方米的空間，一張床，一個單人沙發，一個櫃子，一張餐桌，一間小小的浴室，左邊的窗口處被房東以前隔開了一處，被當作廚房，就是全部的內容。不過在中覺得自己一個人住足夠了，租金便宜，離工作的地方近，而且又清淨，於是一個人在這裡住了好多年。房間雖然小，卻被在中收拾的乾淨整潔，牆壁全都被白色的漆重新刷過。

在中沖了一下澡，換一件乾淨的襯衣，又匆匆下樓。碰見房東在樓下的院子裡練太極，在中跟他打招呼：「崔伯伯，早。」

「這麼早又去送報紙啊？」

「是啊，」在中禮貌的笑笑，「單周是我做。」

「你呀，別累壞了。」

「不會的，」在中騎上院子裡的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崔伯伯，我先走了。」

外面的空氣冷冽而又清新，春日清晨的風吹過來有些微的料峭，從在中潔白的領口灌進，露出他美麗而又伶仃的鎖骨。

整個城市都還在入睡，只有一襲薄霧傾城，衣在中以光輝。

送報紙回來之後，休息了一下，在中又去了披薩店，只是一直無法安心下來，過了一會兒，在中走到裡間，對那裡的店長說：「社長，我想跟您請半天假好嗎？」

「怎麼，有事情？」店長停下手上的工作，抬頭看著他。

「嗯。」

「那你去吧。」在中一向是勤奮的店員，不會無故請假，所以店長也沒多問，放他走了。

走出店門的時候，在中對櫃檯前的小憶說：「小憶，我有事先走了，麻煩你們了。」

「放心吧在中哥。」小憶甜甜的對他笑了。

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去那裡，本來已經不是自己的家了，但一想到它從此就要在這座城市中消失，心還是深深的疼。好像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的牽連都不復存在。儘管在中也不知道自己來這裡要做什麼，但好像冥冥中有聲音在對自己說，如果不是親眼看到社區被拆掉，他就不能平靜。

坐公車搖搖晃晃的又來到自己原來住的地方，在中向路口左轉，剛走近社區，卻突然愣住了。附近社區裡的居民幾乎都聚集在了這個大門處，把幾個穿西裝的人圍在中間，嘰嘰喳喳的在詢問著什麼。在中看見昌珉的媽媽也在人群週邊引頸向內看著，一臉急切的樣子，於是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問道：「阿姨，發生了什麼事？」

昌珉的媽媽回過頭，看見是在中，便問他:「在中啊，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在中又問了一遍，「發生了什麼事？」

「哦，那個房地產公司來人了，我們都來打聽一些事。」昌珉的媽媽指了指裡面，「聽說這次那個公司很上心，派了很多人過來看，畢竟是很大規模的老城區改造，住在這裡的居民少說也有上千戶，這些人都是來回饋意見的。」

在中點點頭，也開始向裡面看去。

剛才一直在對人群解釋什麼的一個中年男人突然低下頭，掏出一部在響的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臉色一緊，立刻撥開人群，走向一旁匆匆走過去接電話，片刻又快步走回來，示意其他在跟人群說話的同事停下來，然後對大家高聲說：「大家請安靜一下，待會我們總經理要親自過來。請大家放心，我們公司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覆，也請大家有秩序一些，我們董事長和總經理對這次改造非常重視。」

過了半個多鐘，許多豪華的黑色轎車一輛接一輛的向這邊駛過來，漸次拐進通往社區的道路。人群一下安靜了，每個人都翹首看著這個豪華的陣容。

小車一輛接一輛的停在附近，把其中一輛黑色的轎車圍在中間。車門漸次打開，一個個西裝革履的人從車裡走出來，他們沒有看黑壓壓的一片人，而是不約而同的把目光投向中間的那輛車。

一個司機模樣的男人從那輛車的駕駛席上走下來，然後恭敬的拉開車的後門。

然後一雙錚亮的皮鞋從車裡踏到地上。

一個挺拔的男人從車裡走了出來。

在中突然有些微微的失神。

那個男人，年輕而又英俊，穿著名貴的黑色西裝，站在那裡，陽光並不明媚，打在他身上卻明亮的讓人不能直視。這個男人，是他認識，卻又無比陌生的男人。

鄭允浩。

剛才來的那些人早已匆匆趕過去，恭敬地對他道:「總經理。」

在中靜靜看著允浩，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感覺。眼前的這個像王者一樣的男人，不是他熟悉的那個人。

原來他居然是全國最大的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自己知道允浩一定是富家子弟，卻沒有想過他居然有這麼顯赫的身份。

跟自己，生存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允浩看了一眼人群，向剛才派過來的那些人低聲詢問些事情，然後衝身邊的一個神色沉穩的男人點了一下頭，那個男人立刻走到人群中，無數雙眼睛終於從允浩的身上挪開，那個男人示意大家安靜，對著大家高聲道：「這次我們總經理過來是想來聽一下大家的意見，因為你們知道，這次拆遷建設是近幾年全國最大的一次舊城改造，我們董事長非常重視，所以要總經理親自指揮這次的工程。大家有什麼意見或者疑問請儘管提出來，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保障每一戶居民的利益。工程下個月開工，所以請大家做好移居的準備。在這裡，Desin給大家三個方案選擇，一是我們根據你們住房的大小，依據市面現在的價格，每平方米付給你們相應的現金；二是你們可以到Desin旗下其他建築區選擇相應的住房，我們會根據地理位置和住房的大小，補給或者索要一定的金額；三是你們可以先在外面租賃房屋，等到這裡的工程完工，你們可以得到相應的一棟新的住房，樓層和位置可以自己選擇或協商選擇……」

在中聚精會神的聽著，心卻漸漸冷下來。

不管怎麼樣……再多的賠償和保障，家，都不會再存在了……

允浩被公司的高層簇擁著站在一旁，沉默的聽著。眼神不經意掃過人群，卻突然微微一滯。

人群的週邊站著一個白色的身影，像一盆水中的一滴油，與周圍那些市儈的居民那麼的不相同。明明個子不矮，卻好像因為太過於瘦和蒼白，顯得那麼單薄。

是金在中……

他靜靜的聽著自己公司的主管講的話，好像又沒有在聽，漆黑美麗的大眼睛不知道在看什麼，精緻的眉宇間好像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哀愁。

允浩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開視線。

他……原來是住在這裡的嗎？旁邊那個，是他媽媽嗎？

允浩很想走過去跟他講話，但是又知道這樣的唐突不好，畢竟在這麼多人面前，周圍的也都是他的鄰里。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中回過神來，下意識的看了允浩一眼，允浩正靜靜看著他，發現了在中的視線，對著他微微一笑。在中挪開了視線，只是心突然一痛。

那樣溫暖的笑容，鄭允浩才會有的笑容……

在中沒再言語，對著身邊的昌珉媽媽說了一聲，便轉身離開了。昌珉的媽媽看著他離開沒說什麼，仿佛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對著他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Desin的主管講完話，大家又都七嘴八舌的議論開來，幾個公司的人走到人群中，耐心的聽著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詢問。允浩想了一下，輕輕推開人群，走到昌珉媽媽身邊。

人群自然的讓出一條道路來，大家呆呆看著這個王一樣的男人走近，不自覺的向後退讓開來。昌珉媽媽正在一堆人身後站在聽一個人說些什麼。允浩輕輕的在她身邊對她道:「阿姨。」

昌珉的媽媽聽見聲音，回過頭看是允浩，有些沒反應過來：「啊……」

允浩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我是在中的朋友。」

「在中的……？」昌珉的媽媽一愣。

「您，是在中的母親嗎?」允浩看著這個臉上有風霜，卻氣質很好的女人。

「不是，」昌珉的媽媽反應過來，對這個英氣逼人的男人笑笑，「我是他以前的鄰居。」

「在中的家是在這裡嗎？」允浩詢問道。周圍的人都被這裡吸引過來，紛紛投以好奇的目光。

「他以前的家在我家隔壁，不過他家裡出事後只剩他一個人了，他就把房子賣了，自己搬出去住了。」昌珉的媽媽不知道為什麼，對面前這個有禮貌的總經理很有好感，於是就一五一十的說出來。

允浩的心一緊：「他家裡怎麼了？！」

昌珉的媽媽看看他，笑笑：「既然是在中的朋友，就自己去了解吧。他這孩子要強，不喜歡別人議論他家裡，我們做外人的不好說什麼。」

允浩點了點頭，臉色沉默下去，半晌才開口道：「謝謝您。」

在中回到家，疲憊的倒在床上，閉上眼睛。過了半晌，坐起來，從床頭拿出一本書翻開。雖然後來不得不輟學，但是在中還是在空閒的時間堅持看書。因為不想讓自己那麼的無知，也因為寂寞，像毒藥一樣侵蝕著內心的寂寞。如果不自我分散注意力，在這間狹小冰冷的空間內，他會瘋掉。

在中就保持著坐在床上的那個姿態，眼睛顯然沒有集中到書上。眼前好像看見父母的臉，在老宅中漸次浮現。他們從海上回來，帶著自己年幼的弟弟，微笑著招手喚著自己回家，然後一切的一切都化作廢墟，新的高樓一座座建起，像一把把尖銳的刀子，生生擦在自己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復存在……

在中緩緩閉上眼睛，有淚水順著白皙的臉龐晶瑩滑過。

那些無法忘記的……那些讓自己痛不欲生的……

那些不得不背負的……

那些痛……

金在中你活著幹什麼……為什麼要活著……為什麼不死去……

你們當年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為什麼留我一個人那麼卑微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樣活著，還不如去死……

絕望像海水一樣蔓延在心上，在中臉色蒼白的坐在那裡，好像沒有了語言，沒有了思維，沒有了靈魂。

敲門聲突然硬生生的響起，在中一驚，下意識的擦去臉上的淚水，打開門，是房東大叔。

「在中啊，有人打電話給你。」

在中回過神來，臉色蒼白的下樓到房東的客廳裡接起電話。

「……喂。」

「在中，是我。」電話那端是允浩溫暖的聲音，「有打擾到你嗎？」

「你……有什麼事嗎？」

「我今天在城南社區看見你了。」

「是嗎，」在中冷冷一笑，「我沒有在意。」

「在中，」允浩思索了一下，輕輕的對他說，「你明天有空嗎？」

「……有事情嗎？」

「我想讓你帶我去你們社區看一下。」

「我現在不住在那裡。」在中的語氣裡是拒絕的意思。

「以前住的地方嗎？」

在中沉默了一下，才說：「……是。」

「這樣啊，那你應該很熟悉那裡的吧。」

「………」在中沒有說話。

「是這樣的，」允浩笑笑，聲音溫暖，「你知道的，那裡將要有建設……正好是我在負責呢，但是我不是很了解那裡，我想去多了解一下，但是我什麼人都不認識，只認識你……」

允浩顯然是在找理由，早在Desin籌備接手這項工程之前，他就把那一塊兒所有事情調查了遍。再則，他想要知道什麼，隨便派一個人去就好，犯不著親自跑一趟，更別說還專門找上在中。

在中顯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呵，你要知道這些事情還不簡單，何必又這麼麻煩。」

「哪裡簡單，我在那裡人生地不熟的……」允浩的口氣有些在裝迷的意味。

在中笑笑，突然覺得這樣的允浩給他一種親切的感覺，於是口氣也軟了下來：

「我明天披薩店裡有工作的，我介紹住在那裡的人帶你去吧。」

「我不想麻煩別人，反正明天我也要上班的，我下班到你們披薩店裡去接你吧。」

「允浩……」

「就這樣說定了，六點多可以嗎？」

「我……」在中嘆了一口氣，「那好吧。」

畢竟對方是自己惹不起的人，自己也真的很想知道允浩的公司要怎麼改建那一片土地，反正明天不用去“暗跡”，跟允浩一起去也沒什麼。

「在中謝謝你，」允浩的聲音聽起來很開心，「你真好。」

在中笑笑，說了再見就掛了電話。向房東道過謝，然後上樓去了，剛才的悲傷的情緒因為這個插曲好像減輕了一些。

在中倒在床上，這兩天來自身心雙重的折磨弄得自己疲憊不堪，沒過多久便昏昏沉沉的睡去。好像有無數個夢境在腦海中掙扎，支零破碎的片段在記憶中呼嘯而出。有很多張面容在眼前浮現，在中想努力去看清他們的臉，卻怎樣都無法動彈。

在夢中也無法遺忘的那悲傷……有誰能給我堅持下來的力量……

允浩掛上電話，微微的揉了揉酸痛的眉心。眼前好像浮現出在中的那張臉，那張乾淨的，美好的，卻總是帶著冷漠和悲傷的臉。

允浩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找個蹩腳的理由約在中出來，但是有一個聲音在心底不停的告訴自己，要自己去窺探那雙清澈美麗的大眼睛之下，被用倔強掩藏起來的東西。

他和他，是同一類人吧……能夠一同分享悲傷的人……

我想知道你的痛，因為我知道一個人承受的痛，該有多痛。

允浩靜靜坐在那裡，窗外，一襲月光傾城。

籠罩著熟睡的那個少年，在夢境中悲傷而又絕色的臉。

Chapter 3-1

花是落花的花

在我還未轉身時 碎了一地的繁華

未完成的誓言

自欺欺人的話

全部在記憶的罅(ㄏㄨ)(ㄒ一ㄚˋ)隙中

凝結成一道又一道無法痊癒的傷疤

是誰在喑啞的時間中伸出手

把我救贖又拋下

是誰伴我無淚到天涯

少年的盡頭

枯萎了滿園凋零的花

那是我永生都無法再握住的一捧 風中沙

在中第二天下午來到披薩店裡的時候，正趕上小憶出來送外賣，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子看見在中，立刻笑容滿面：「在中哥，來了啊。」

「你怎麼來的這麼早。」在中看著她的笑容。

「沒有，也是剛來，剛來就有人要外賣。」小憶騎上車子，「真是的啊，大中午的不好好吃飯吃什麼外賣啊。」

在中笑了笑:「不想去的話我去送吧。」

「啊，在中哥，不用不用，」小憶連忙說，「哥你好好在店裡吧，這種體力活還是我來幹。」

「你這樣說好奇怪啊。」在中看著她，「你是女孩子好不好。」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身體比哥好嘛。」小憶笑著，「在中哥我走了哦，拜拜~~~」

話的餘音還留在空氣中，人已經跑遠了。在中笑了笑，進到店裡。

店裡的人相互打了個招呼，在中上的是下午班，一起工作的有五個年齡差不多的人。

快下班的時候在中一直對著門外望，搞得一起工作的盧炫一個勁的看著他:「在中你看什麼呢？」

「啊，沒什麼。」在中回過神來，繼續忙手上的工作，心裡卻在想允浩會不會過來，畢竟他工作那麼忙。雖然自己也沒有理由說什麼期待，但還是有疑問，猜測著他會來嗎？

心裡想著，目光還是投向門外。

「在中你到底怎麼了？」盧炫也順著他的目光向外看去，沒看見什麼，就又轉過臉問在中，「門外有什麼嗎？還是你在等誰？交了女朋友？」

「啊？」小憶也從後面把臉湊過來，「你說在中哥怎麼了？什麼女朋友？」

「你們說什麼呢。」在中看了他們一眼。

「在中你不太對勁哦。」

在中沒理他，看一眼時間，馬上要下班了，於是記好帳，整理一下自己的東西。

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停在了門外，車窗被搖下了來，一個男人英俊的輪廓出現在視線中。

在中看到了，立刻走向門外，對旁邊的人道：「我有事，先走了。」

盧炫看著他的背影，看到在中居然上了那輛高級的車，立刻驚嘆地「哇」了一聲：「在中什麼時候認識了這樣的人？好棒的車，太強了。」

小憶疑惑的盯著那輛車消失在視線中，沒有說話。

車內，在中只是在上車的時候對允浩笑笑，然後就靜靜坐在副駕駛席上看著前方。

允浩伸手開了音樂。他剛才特意回去換下了西服，不想讓在中覺得有距離。

柔和的輕音樂回蕩在這個舒適的空間內，讓人覺得很放鬆。允浩笑笑，問道：

「累嗎？」

「還好。」在中禮貌的回了一個笑容。

「知道嗎，我昨天打電話給你之前怕你不肯出來，編了好幾個理由，沒想到你這麼好講話。」允浩笑著跟他說。

「你的意思是很遺憾我沒有多拒絕幾次嗎？」

「呵呵，也不是。」

「為什麼非要叫我？」在中看著他。

「因為那裡我只認識你一個人……」感受到在中殺人的目光，允浩連忙改口道，「我只是想找個理由把你叫出來而已，不過我也想再去那裡看看。」

「叫我出來……」在中停頓了一下，「有什麼事嗎？」

「我那天在城南看見你，覺得你不開心，」允浩輕輕的說，「你是不是因為那裡要改造,所以不捨得？如果是這樣的話，在中，對不起……」

在中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這不是你的問題……」

「不是，」允浩搖搖頭，「我不希望你因為這件事情不開心。這個項目是我要負責的，我沒辦法顧及到你的感受，這一點，我很抱歉……」

「………」在中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笑一笑。

「沒必要對我這麼說話吧，我們也沒什麼關係……拆遷蓋房，那是你的工作。」

「怎麼會，」允浩平靜的說，「我把你當朋友的……」

又是這個詞語，在中冷冷一笑，想對允浩說什麼，可是在側過臉的瞬間看見允浩英俊的臉上帶著一絲溫暖，於是到嘴邊的那句“我沒有朋友”又被壓了下去。

又一陣沉默，只有音樂柔和的迴響著。

允浩專心的開著車，過了一會兒突然對在中道：「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

「不用了……」在中拒絕道。

「就當陪我吧，我好餓啊，今天忙了一天了。」允浩用商量的語氣對在中說到。

「那……好吧。」在中沉默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允浩怕去其它地方讓在中不自在，於是帶在中來到一家很地道的韓國料理店，點了常見的幾樣菜。

在中也不客氣，坐在允浩對面靜靜吃著。

允浩看著在中的吃相，突然覺得自己胃口變得好起來。所謂秀色可餐，面前的菜色香味俱全，又有那樣精緻的人面對著自己，整個心都會放鬆下來。

「菜怎麼樣？」允浩裝著不在意的樣子問道。

「挺好吃的，」在中點點頭答道，突然又加了一句，「不過這些我都會做。」

說出口的時候自己也愣了一下，覺得自己說這些幹嘛？

「是嗎？」允浩聽見之後有些驚訝，然後爽朗的笑一下，「以後有機會嚐一下。」

「………」在中沒說話，夾起一口菜繼續吃著。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畢竟覺得兩個人不是很熟悉，自己除了家裡人，也從來沒有給別人做過菜，雖然自己的手藝還是很讓自己得意的。再則允浩這樣說也該是隨口說說，難不成自己還要說“我很榮幸嗎”？

允浩看在中沒說話，伸手夾了一些菜到在中的碗裡，笑了笑：「多吃一些。」

在中有些尷尬的停頓了一下，才淡淡的說：「謝謝。」

「不客氣。」允浩有板有眼回答道。

在中被允浩這樣的語氣弄的一愣，抬頭看看他。

「看我幹什麼？」允浩問他。

「沒有，只是你覺得突然一本正經起來。」

「是你先對我正經的呀，」允浩笑了，「在中，為什麼在我面前有些不自在呀，我看上去像壞人嗎？」

「怎麼會。」在中笑笑，語氣放鬆了一點。

面前的這個人……笑容讓自己不由自主的安心的人……鄭允浩，真的是讓人討厭不起來。

允浩看著他的笑容，又笑了笑，輕聲和在中隨便聊著。

「在中店裡的工作辛苦嗎？看你好像精神狀態不是很好的樣子。」

「店裡的不辛苦，」在中停頓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只是還要做其它的工作，所以會覺得累。」

在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說，好像自己在下意識的尋求允浩的安慰一樣。

允浩看著他，很認真的說：「你好棒。」

在中本以為允浩會帶著優越感客套的說諸如“不要太辛苦”之類的，沒想到他居然會這樣說，不由得一愣。

「是一個人生活嗎?」

在中的臉色暗了暗：「……是。」

「怪不得，」允浩點點頭，沒有追問下去，只是說，「一個人生活很辛苦的，你能那麼努力的去做，真是不容易。但是身體很重要的，現在還感覺沒什麼，但等我們老了，年輕時落下的什麼病都會出來。」

在中看他老氣橫秋的說著這樣的話，忍不住笑了笑。

「我說真的，」允浩一本正緊的看著他，「你要照顧好自己呀。」

「嗯。」在中點點頭。

一頓飯在不算壞的氣氛中吃完。

吃過飯之後，允浩驅車帶在中駛向社區的方向，走到一半的時候，允浩突然停下來，對在中說：「我們不去社區了吧。」

「為什麼？」在中以為允浩突然有其他的事情。

「怕你再去不開心啊。」允浩對他笑笑，「其實我也不想去。」

「鄭允浩，你……」在中感覺自己好像被他耍了一樣，有些生氣。

「我只是想找個理由約你出來而已。」允浩很真誠的說。

在中嘆了一口氣：「那你有事情嗎？」

允浩笑笑，說：「我只是很想跟你聊天……」

允浩把車停在從海邊回來的時候把在中送到的漢江大橋上。

夜幕剛剛降臨，大橋的這一段路上有很多人走過，允浩倚在欄杆上，看著江面被燈光投射出的粼粼光芒，對在中道：「這些江水會流入大海吧。」

「所有的江水都會流入大海，」在中面無表情的說，「只要它流的動。」

允浩笑了：「那我們從這裡跳下去，一直游……一定能夠游到太平洋裡去……」

「是啊，」在中依舊面無表情的說，「還可以偷渡到美國。」

「………」允浩沒說話。

「鄭允浩，你今天叫我出來就是要跟我說這些的嗎？」在中皺了皺眉頭。

「可是我不想去美國……」允浩沒有回答在中的話，只是看著江面說，「我好不容易才回來的……」

在中側臉看看他。

「在中，不知你知不知道，我父親，是鄭氏集團的董事長……」允浩的口氣絲毫沒有炫耀的意味，只是平淡的說，「鄭氏的總部在美國。」

在中淡淡應了一聲：「哦。」

「我叔叔出事以後，我父親就帶我到美國去了，我在那裡一直念完大學……直到父親讓我回來掌管Desin。」

允浩側過頭來對在中微微一笑：「好像也沒什麼稀奇的是吧？」

在中沒說話，只是注意到允浩用的字眼是“父親”，而不是“爸爸”，雖然這也沒什麼，但是就是給人一種冷漠的疏離感。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父親和我母親的感情不好對吧。」允浩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口氣說，「其實不是不好……是很不好……」

在中怔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父親和我母親是商業聯姻……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吧？兩個根本不相愛的人因為家族的需要硬要結合在一起。那時候我父親極力抗拒著，但是拗不過我爺爺……所以……」允浩平靜的說，「我母親是一個很有性格的人，她結婚之前有很相愛的人，可是因為門第的緣故，沒辦法……婚後我父母的感情生活很不好，兩個人幾乎沒有什麼共同語言，一開始會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不休，後來兩個人乾脆就不再講話。我的出生本來就是一個錯誤……我父母從來都沒有用一個真正父母的態度對待自己的兒子，小時候陪伴我的，就只有保姆和司機……那時候我很自閉，每天家裡除了一群傭人就只有我一個人，父母都很少回家……我除了叔叔，基本上沒有跟一個家人親近過……我叔叔很疼我，雖然他和我父親的感情不太好，但是他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他很少到我家裡去，就只是去學校接我，小的時候，我最期盼的事情就是星期五放學,能被叔叔接去海邊玩……」

「可是後來，你知道的，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叔叔的船就出事了……」

在中靜靜聽著，沒有講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畢竟自己的童年是清貧但是幸福的，而允浩，卻從沒有感受過這種幸福。擁有了再失去，和從未曾擁有過，究竟哪一種更讓人絕望呢？

「其實在這之前還發生了一件事……」允浩看著江面，臉上的表情說不上是怎樣的，繼續道，「十四年前的平安夜，我母親自殺了……」

在中一驚：「允浩……」

「我母親曾經深愛的人，被鄭氏，也就是我爺爺逼走，所以她一直恨鄭家的人。因為內心太自由，忍受不了所謂的上流社會裡的那一套嘴臉，我母親在外面的交際也不是很愉快……在家裡又不幸福，所以她選擇結束自己……」

「我母親家裡的人覺得是鄭家害死了她，所以跟鄭家斷絕了來往。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那邊的親人，母親生前沒有帶我見過，她死後也沒有人來看過我……」

「雖然我母親不愛我，但是她死了，我還是很傷心，畢竟我沒有媽媽了……那段時間我很恨我父親，是他害死了我母親，他既然娶了她，她又給他生了孩子，他就應該負起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一個男人應有的責任，可是他沒有……」

「叔叔離開後，父親就把我帶到了美國，我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我父親是一個很有實力的男人，冷酷，堅強，又很有頭腦。他把我送到最好的學校去培養我，因為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在美國的那段時間我整天計畫著逃回來，可是都沒辦法……後來念大學的時候我考上了一所理工大學，學我自己感興趣的理工類……我父親拗不過我，就對我說，只要我肯念經濟，就讓我畢業回來接手Desin，我對公司並沒有什麼興趣，但是我真的很想回來，所以我就在學校轉了系……」

允浩回頭看了看在中臉上的表情，語氣變的輕快的說了最後一句：「然後我就回來了。」

在中一直在沉默的聽著，他不是一個會安慰別人的人，他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面前這個像在講別人的故事的男人。在中想像不到，此時站在自己身邊的允浩，在他那張沉寂的面容之下，又隱藏了怎樣疼痛的心情。他可以理解允浩，雖然兩個人的經歷不同，但是那種仿佛被世界遺棄的心情是一樣的。在孤獨的角落裡獨自品嘗著寂寞，舔舐自己的傷口，希冀著永遠不會再來的幸福。憑藉著回憶帶來的微小慰藉生活下去，卻不知道愛自己的人都離自己遠去，自己再活著的意義什麼。

允浩靜靜看著他，對他說：「在中，雖然我家裡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但是你是我第一個親口說出來的人……」

「在海邊的時候你對我說過……」

「只有經歷過死亡的人才知道生命的珍貴……因為親身體驗過失去親人的痛苦，才會明白活著的意義。在天堂的人會看著我們，如果我們不開心，那麼他們也不會放心……所以我們要好好活著，連同他們的那一份精彩和快樂，一起活下去……」

「我很喜歡你對我說過的話……」允浩看著在中的眼睛溫暖而又認真，「在中，謝謝你。」

在中搖了搖頭，突然抬起頭對允浩笑一笑。

在中向來很少去管別人的事情，但是面對著身邊這個對自己講著自己的故事的男人，在中只覺得沒來由的親近。

因為他也在承受著痛楚，所以自己對他竟有了類似同病相憐的心情，很想去安慰安慰他，即使只是一個再微不足道的笑容。

允浩看著在中對自己安慰的笑著的樣子，然後說：「在中，我今天叫你過來並不是想來緬懷傷口的……但是你知道的，有很多東西，說出來會比憋在心裡舒服，我覺得你是跟我很親近的人，所以……」

在中點點頭：「我知道。謝謝你肯跟我說這些……」

在中的眼神有些飄忽：「我真的忘記了跟朋友聊天是什麼樣的感覺……」

「所以，」允浩看著在中，聲音清澈而又堅決，「在中也跟我講講你的故事吧……我很想替你承擔一些。」

在中一愣，有些為難的開口：「允浩……」

允浩看著他，眼神溫暖：「在中，我知道這樣說或許很冒犯，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事情……怎麼沒有跟家人一起生活呢，每天那麼辛苦，身邊也沒有人照顧你，我真的覺得自己很擔心你。」

「呵。」在中淡淡一笑，「我只是自己可以照顧好自己而已。」

允浩突然看看他，說：「你不要笑……」

在中一愣。

「笑的那麼勉強，為什麼還要硬逼著自己去笑呢？」允浩平靜的看著他，一雙眼眸在夜空下皓若星辰。

「我只是……」在中頓了一下，「我只是……不習慣哭而已。」

「在中……」

「我，爸爸媽媽，還有弟弟，」在中故作堅強的看著允浩說，「都不在了……」

允浩料到過這個結果，但是在中說出口的時候自己還是愣住了。

在中看著允浩眼神裡的擔憂，淡淡的說：「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我現在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所以……沒什麼。」

允浩沒說話，沉默很久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衣袋裡拿出一顆牛奶糖，遞給在中。

在中一愣，突然笑了：「你……」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允浩剝開糖紙，遞到在中面前，「給你。」

在中想了想，欣然從允浩手裡接過糖，放進嘴裡，含著問他：「你的衣袋裡怎麼會有糖……」

「剛才在來的路上堵車，我把車停在路旁辦點事，有人派發的，」允浩說，「我本來不要的，但是覺得你應該喜歡，所以就要了。」

在中點點頭：「牛奶的東西都還好。對身體好。」

允浩「哦」了一聲，又翻出一顆遞給在中：「還有一個。」

在中含著嘴裡的，笑一下：「你自己吃吧。」

「甜。我不喜歡牛奶。」允浩搖搖頭，拿過在中的手把糖放在他手心。在中被允浩的舉動弄得一驚，覺得冰涼的手背被一個溫熱的手觸碰到，下意識的握緊手裡允浩遞來的糖。

牛奶香香的甜味在嘴裡絲滑的蔓延開，在中只覺得心裡慢慢溫暖起來。身邊的這個男人，雖然給人一種好像王者一樣遙不可及的感覺，但是笑容中，卻充滿了真誠和理解。

是一個善良的人呢……在中看著江面，覺得很心安。從小到大父母都教育他要為人善良，即使後來一個人面對複雜的社會，在中也堅持著自己的原則，絕對不會違背良心。他始終相信並且心存著美好的東西，或許這種人生觀才是他能夠堅持下來的動力。

兩個人靜靜看著江面出神，空氣中流動著潔淨的氣息。過了很久，允浩回過神來，對在中笑笑：「夜裡變涼了，我們回去吧？」

在中把視線收回來，看著允浩，眼神已經沒有之前的戒備和冰冷：「嗯。」

允浩豪華的黑色的AUDI內，在中坐到舒適的座椅上，有些睏倦的蹭了蹭。的確是很累，這一周都沒有好好休息過。允浩看著在中的模樣，輕笑一下，伸手幫在中繫好安全帶，在中反應過來的時候，允浩已經一臉平靜的在發動車子。

「你家在哪裡？」允浩問道。

「南壇路。」在中淡淡的答道。

「那麼遠？」允浩有些詫異的側頭看他，「你上次讓我把你放在這裡我還以為你家就在附近！你夜裡一個人不怕出事情嗎？」

「我沒有什麼讓別人打劫的。」在中淡淡一笑。

「以後那麼晚了不要在街上了，」允浩皺著眉頭，「你一個人太不安全。」

在中沒說話。

「如果真有什麼事，」允浩頓了頓，「可以打電話給我，我開車帶你過去——我夜裡睡的晚，晚一點沒關係。」

在中靠著車座閉上了眼睛，沒說話。

允浩看了他一眼，伸手關掉了剛剛打開的輕音樂。

「放一點吧，」在中沒睜開眼睛，只是輕聲開口道，「好聽。」

允浩又看了他一眼，把音樂又打開了。

班得瑞的輕音樂在溫暖的空間內迴響，兩個人的呼吸都平穩而又綿長。到南壇路之後，在中睜開眼睛，給允浩指出他住的地方的具體位置。

車開到一個小小的路口，裡面是一個悠長的胡同，允浩看了看裡面密密麻麻的舊居民房，問道：「這裡面嗎？」

「嗯。」在中點點頭。

允浩二話不說，就把車往胡同裡開。在中連忙說:「不要進了，在這裡就好，裡面很窄的。」說著就去解安全帶。

「應該可以的。」允浩估計了一下，繼續往裡面開。

「真的不用了，裡面不遠的。」在中打開車門，允浩只好立刻停下車。

「那我送你進去。」允浩說著就去解自己的安全帶。

「不用了不用了，我又不會迷路，」在中一邊下車一邊對他說，「裡面有路燈的。你快回去吧，車放在這裡不安全呐。」

說著站到外面，把車門關上，從允浩搖下來的車窗裡對他說：「謝謝你，允浩，路上小心。」

允浩對他微微笑：「注意身體。」

「知道了。」在中也對允浩笑笑，擺了一下手，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又彎下腰，說，「牛奶對身體真的很好。」說完便笑著直起身轉身離開了。

允浩一愣，微微一笑，又不放心的看了看在中消失在昏暗胡同裡的純白色的背影，停了停，發動車子離開了。

春天裡夜間的風依然不算柔和。在中吸到寒氣，輕咳了兩聲。一路小跑，回到住的地方。

洗過澡，換了一件棉布的舊T恤，坐到床上，本來想看書的，但是又止不住睏意，於是就躺在床上準備睡覺了。

可是自己並不是一個很容易就入睡的人，在中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時候，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爬起來到浴室拿起剛剛換下的外套，從口袋裡面掏出一顆牛奶糖，又回到床上。

在中借著窗外的月光，舉起手，把那顆糖在眼前晃了晃，也說不好自己是什麼心態，只是覺得有些開心。

這是禮物……嗎？

自己十幾年都未曾收到過禮物。

在中笑了笑，把那顆糖放在床頭，自己側身睡了。

爸爸媽媽，我會生活的好好的，會繼續努力下去，做好自己的事情，平凡而又認真的活下去。也請你們帶著弟弟在天堂……一定要過的幸福……

在中不濃密卻纖長的睫毛顫了顫，輕聲呼出一口氣。室內一片沉寂。

允浩回到家的時候，有些疲憊的揉了揉眉心。偌大的房子裡只有自己一個人，怎樣都顯得空曠而又寂寞。房子除了平時阿姨會來打掃之外，幾乎沒有外人來過。

一直以來，自己都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每天機械麻木的工作著，面對著客戶和手下形形色色的臉，帶上一張張面具，對待不同的人。這樣的生活……真的很累。

允浩回到臥室，打開電腦想要工作，只覺得一陣疲憊襲上來，就起身去沖了一杯咖啡，突然想到在中剛才對自己說「牛奶對身體很好」的樣子，笑了笑，看了手中的咖啡一眼，喝了一口。

濃濃的苦澀味蔓延開來。允浩看著筆記本上的資料，卻無心工作，拉開臥室的落地窗，走到陽臺上。

外面的寒氣一下子襲過來，逼得人清醒好多。允浩靠在欄杆上，看著外面自家花園裡被夜色模糊了的景色，靜靜出神。

其實他自己也說不好為什麼對金在中這麼好，可能是因為寂寞吧……那個比自己大，卻瘦弱單薄的人身上有著別人都不曾有的氣質。像水晶一樣剔透，卻不會碎掉的，純淨而又堅強的氣質。讓自己不由自主的想去親近，甚至……有些心疼。

今天自己把自己從不願提及的事情，在江邊告訴了他。

其實，無論是他還是他，都是對自己的私事始終緘默的人。只是今天卻對彼此講了出來。為了對方身上和自己相似的地方，也為了對方帶給自己的，那難能可貴的溫暖。

希望他可以快樂，而不是用一張淡漠的面具對待周遭所有人。這不是同情或者憐憫，只是不忍心。

不忍心看見那樣的人，背負的仿佛是全世界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