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708001第十章——心事訴與誰人知(1)

 

來開門的是妖妖嬈嬈的三師兄,其實本來也是輪不到他親自出馬的,這樣的雜事擺在以往都是道觀中剛收進來的半大道童的活兒,可是事事兒的趕巧,就在鄭允浩上山的前幾日,為著最近山下妖氣四起,不少平常人家遭害的反常現象,各道觀一合計,紛攜觀中弟子齊聚三清觀,商議除妖大計,於是乎,這向來是“隱於山水之間,不問塵世紛擾”三清觀登時熱鬧了起來,不管是道童還是弟子們,都在迎來送往中忙得團團轉,道童和小弟子們忙著端茶倒水,打雜安排,多有歷練的老成師兄們則每日跟著三清道人在觀中議事堂裡旁聽兼出謀劃策。

你問為什麼獨獨老三閒下來了?

其實理由很簡單,如果一群道士正聚在一處義憤填膺的商討如何下山除妖,並在對話中夾帶著自己觀中弟子曾經誅殺過的妖物的時候,偏偏有個人站在角落裡,拎著個小手絹,聽見貓妖伏誅的時候,抽噎兩聲,聽見白兔精被打回原形的時候,擦擦眼角,聽見荷花精魂飛魄散的時候,還掉了兩顆金豆子……

群情激昂遇上了傷春悲秋,於是,三清道人尷尬了,其他道觀的掌觀真人震驚了,再於是,三師兄就被暫時安排在了議事堂之外,負責些無關緊要的雜事兒。

畢竟次次都對花流淚,對月吐血,換誰都吃不消。

 

所以,這才輪到了三師兄親自前來開道館的門:「這不中不晌的,誰呀?可有名帖?」

錘門聲乍停,旋即是鄭允浩驚喜的聲音:「三師兄?是三師兄嗎?我是允浩啊,我回來了。」

「允浩?」鑒於小師弟下山歷練的後期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又是受傷又是逃亡的疲於奔命,所以觀中已經久未接到他的書信,眼下這人突然到了跟前兒,便有幾分不真實感,穿著織錦的白色道袍的三師兄搭在門閂上的手頓了頓,才趕忙兒拉開門,果然見數月不見的小師弟風塵僕僕的站在門口,於是驚喜道,「真是你,可算是回來了,你都不知道我多擔心……」

說著說著就眼眶發紅,鄭允浩素來知道這位師兄的秉性,於是趕緊安撫,一把扯出貓在他背後,用手指戳他的脊樑骨玩的小老虎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師兄你別……哎,你看,我還帶了幾個朋友回來。」

「好好好,」一臉書生氣的瘦削三師兄擦擦眼角,抬頭去看觀中最寶貝的小師弟帶回來的朋友,小老虎見這三師兄一張白面皮,說起話來文縐縐的,和鄭允浩以及朴有天都大不相同,於是頗為好奇的也湊過去,兩人這麼一湊,便鼻尖碰到鼻尖,大眼瞪小眼,小老虎天真無邪,眨巴著大眼睛,歪著腦袋打量,倒是三師兄這不看不要緊,一看便嚇得差點丟了魂,「妖妖妖妖……妖怪,無量壽佛,小師弟抓了一妖怪啊!」

石破驚天!

三師兄這一嗓子嚎的整個道觀都有了片刻的安靜,小老虎被嚇了一跳,一縮爪子往後退了幾步,轉頭看看鄭允浩,又看看其他人,伸出手指挨個數過沒什麼表情,但是看起來粉嘟嘟的人蔘娃娃,以及站沒站相,拿著根樹枝靠在門邊上的沈昌珉,半晌喃喃道:「是三個啊……你師兄怎麼都不會數數呢?」

…………

這好像不是問題的重點吧?

 

慢半拍的小道士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才想到自己貿貿然的把他們帶回來的後果,朴有天倒也好說,這人雖然身份神秘了些,但是勝在法術了得,師父想必不會說些什麼,但是其他仨不但是妖怪,而且還沒有被他收了,就這麼堂而皇之的進了道觀,該怎麼說呢?

小師弟第一次覺得苦惱,餘光瞟見還想說話的小老虎,生怕他再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話,於是伸手從褡褳裡翻出路上買的梨遞過去道:「喏,渴了吧,吃個梨,我去看看我師父在哪兒?」

「嗯。」

小老虎有吃的萬事足,抱著梨左看右看,琢磨著從哪兒下嘴,小道士跟朴有天囑咐了兩句,正要循著小路去找久違的師父,就聽見不遠處議事堂的大門“吱嘎”打開,然後熟悉的,陌生的,穿著道袍的人呼啦啦的湧出來,為首的正是仙風道骨的三清真人,小道士面上一喜立刻三步併作兩步撲過去道:「師父!」

對於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徒弟,三清道人不可謂不寵愛,但是當著這麼多同道的面,自然也不好墮了掌觀真人的面子,於是捋了一把鬍子,故作嚴肅的道:「出去怎麼久了,怎麼還沒定個性子,咋咋呼呼的不成體統……沒看見這兒這麼多師叔伯,還不問安?」

道門中人最講究的就是輩分和資歷,像小徒弟這樣的,見到其他道觀中的長輩也是要執弟子禮或是子侄禮,如今師父這麼一發話,他趕緊拱手行禮。

自百年前第一大觀昆侖上清觀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後,三清觀儼然成為了新一代的掌門人,三清道人年逾花甲,又在機緣巧合下得到當年上清觀幸得留存的孤本,在法術上已是登峰造極,隱有地仙之風,其他道觀諸人俱是敬他三分,如今對著他最寵愛的小弟子自然也不會怠慢,紛紛贈禮。

 

其實這本來不會造成什麼衝突,但是偏偏站在不遠處的小老虎看著好玩,於是也像模像樣的學鄭允浩的樣子,抱著梨子朝朴有天拱手,眼睛瞟著鄭允浩的樣子,猛地一低頭,差點“咣嘰”撞門板上,沈昌珉手風一招,那門板無風自動,微微錯開小老虎的腦袋:

「濕父!」

滿口梨子肉的在中口齒不清,面對他的朴有天被噴了一臉汁,表情複雜的舉袖抹了抹:「我本來挺乾的,現在真的濕了。」

沈昌珉笑的打跌,俊秀也在邊上抿嘴笑,三人的聲音雖說不大,但是到底也引得這邊的注意,加上三師兄之前那一嗓子,有幾個站的近的年輕道士虛著眼睛細細打量一番,然後突然喝道:

「何方妖孽,竟敢在我道觀禁地撒野!」

年少氣盛的道士手指一招,空氣中突然有漩渦出現,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指尖凝結出火光,自腰間飛出的黃色符紙遇火便燃,黑色的余灰聚成一團,幾乎快成一道光一般朝小老虎所在的地方射去。

「哎,別!」

鄭允浩雖然不精於法術,但是到底是自小在三清觀長大,耳濡目染也能叫上許多法術的名字,這一手“顯形咒”是道門的基本法術,道行低些的妖物在這符咒下登時即刻斃命,道行高些的也勢必現出原形,小師弟一看不好,趕緊出言阻止,卻遲了一步,這道士發作的太突然,甚至連朴有天都沒有來得及出手,眾人只得看著那符咒化作一道異光,散盡之後,本來站在那裡啃梨子的白衣少年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隻毛色雪白的半大老虎,毛茸茸的,耳朵支棱著,後腿叉開坐在地上,倆爪子還抱著啃了一半的梨子,尾巴一掃一掃的,呆愣愣的看著眾人。

「虎妖!」

人群中有人驚呼。

虎之一族天生受神優待,便是獸族中的佼佼者,也正是因為如此,有得必有失,他們修煉的過程就格外的艱難,百虎出一妖,而這一妖若不能由妖修煉成仙,那必會為禍世間,成為大患,所以幾乎每個修道中人都深知這一點,但是人一生光陰不過數十載,即使是專職除妖的道士窮其一生也不一定能遇上虎妖。

於是,如今這一聲驚呼引得諸人驚詫的同時,各樣的法器也全都出手,青石觀的掌門師弟一向以性子急躁聞名,先前出手的正是他帶來的弟子,這會兒他也不等旁人,甚至不問把在中帶來的鄭允浩,便手掐靈訣,四下風聲驟起,隱隱有風雷之聲。

「上古十字禁咒!」

有人認出這手勢,小聲的嘀咕,他們都是修道之人,都看得出在中雖然是修煉成人形的虎妖,但是道行卻不深,否則化形之後也不會只有倆巴掌這般大的小奶虎的樣子,只是妖畢竟是妖,人妖殊途,自古便是不能兩立。

 

「師父,不可!」

鄭允浩法術不精,直到此時才認出來,那法術已然脫手,他知道就算求師父阻止也來不及,於是一咬牙合身撲了過去,一把抱起傻愣愣的看著的小老虎,反身把他護在懷裡。

「允浩!」

「老小!」

…………

三清道人和鄭允浩的師兄們失聲呼喝,大師兄為人雖然是嚴肅刻板,但是在這個時候卻寧可連那妖怪一起護下,也不能捨了小師弟,他是最早入門的弟子,法術也最深,此刻也是豁出去,雖不能正面抵擋這上古殺咒,但是至少能抵消一些,免除性命之憂。

「宜善,退開。」

三清道人見兩個弟子都被白光籠罩,情勢危急,手中拂塵脫手,卻已來不及,那閃著白光的符咒已經堪堪貼上鄭允浩的背部,幾個遠來的小弟子不忍看到血濺當場的景象,閉上了眼睛。

鄭允浩聽到後面此起彼伏的驚呼聲,猛地把在中推了出去,正要認命,卻突然覺得眼前一暗,銳利如箭的白光驟停,然後如落雨般紛紛掉落在地。

一隻手。

一隻修長而泛著微光的手在千鈞一髮之際夾住了那張力道萬鈞的符紙,輕巧的像是女子捉住了翻飛的蝴蝶。

 

法術中途被截,對施法者多有反噬,那老道牛眼睛一瞪,手勢變化便要再次出手,朴有天跨前一步扶起鄭允浩,將其他幾人擋在身後,聲音平靜的開口道:「道兄可止。」

「你是何人?」

朴有天衣著邋遢,一聲藏青色的道袍上粘了草沫子,黑髮鬆鬆的挽在腦後,桃木劍用一布套罩著背在肩頭,乍一看不像道士,倒有幾分鄉野流浪人的模樣,任誰也想不到,他竟然只用一招便破了上古殺咒。

「我是誰不要緊,要緊的是道兄你不該貿然出手。」

「那是妖,道門中人人人得而誅之,都像你這般,豈不是貽笑大方!」那青石觀的道士紛紛應和,「別以為你破了我的法術,便可胡言亂語!」

三清觀天井處涇渭分明,兩下對峙,朴有天聞言只是不屑一笑,不再答話,向來寡言的四師兄見鄭允浩抱著成為眾矢之的的小老虎站在朴有天的身後,趕緊溜邊兒過去,小聲的問:「允浩,這怎麼回事兒?」

「四師兄,」小師弟面露難色,小老虎在他的懷裡不安分的拼命要往地上跳,像是要撿咕嚕嚕滾遠的梨子,鄭允浩一邊摸著他的脖頸安撫,一邊道,「一言難盡,待有了時間,我再去回稟師父。」

「這……真是你帶回來的?」

小老虎通體雪白,大眼睛圓溜溜的,毛茸茸似個小雪球,讓人第一眼就很難把他和妖怪畫上等號,即使是老四這樣的也很難真的動殺心。

「嗯,師兄,在中他是妖,但是絕對不是壞的,我帶他回來也是不得已之舉。」

小師弟最近見的大陣仗多了,說話倒是利索也有條理了不少,見在中不停的在懷裡拱來拱去,於是捏了捏他的耳朵以示警告,結果小老虎卻來了脾氣,「啊嗚」一口叼住他的手指,嗓子裡發出咕嚕嚕的聲音,乍一看倒有些像是發了怒的大貓。

「倒是許多年沒見過這般俊的老虎了……我先去和師父稟明,你且小心著些。」

「多謝師兄。」

 

兩人的對話都是含在口中說的,在眼下劍拔弩張的氣氛中,倒是沒有叫多少人注意,四師兄悄悄的跑回去,附在三清道人的耳畔說了幾句什麼,兩人同時把目光朝鄭允浩投去,前者開口正要說話,被輕視了的青石觀道士便怒喝一聲:

「小輩輕狂!待我教訓你,知道什麼叫尊師重道!」

「樂意奉陪!」

朴有天做起手式,兩人正待出手,三清道人卻適時地上前一步,伸手道:「青石道友且慢,我有幾句話要問小徒。」

三清道人的面子還是要給的,於是被稱作青石道友的老道氣哼哼的後退一步道:「你問。」

「允浩,為師問你,這幾人你如何結識?」

「剛下山不久便認識了,有天是數日前在竺城認識的,」鄭允浩著急回答,沒有看見“竺城”二字一出,在場不少人臉色驟變,連那青石道人都一臉深思的模樣,「師父,我帶他們回來著實是有苦衷,而且在中他們……」

「不必多言,自古人妖不兩立,今日你帶這妖物上山,為師須得……」

「三清真人且慢,」朴有天截住他的話頭,上前一步,眾人齊齊後退,只剩三清真人一人站在原地,於是他又道,「你難道真的認不出我了?」

三清道人一怔,這才細細打量起朴有天的容貌。

身形修長,桃花眼,細眉,薄唇,常年不離手的玉玲瓏,以及一招破咒的法術……

一個根本不可能再出現的人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三清道人藏在寬大道袍下的手指微微顫抖,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這……這不可能啊!

記憶裡的那個人就算僥倖逃脫活到現在,也應該是古稀之年,怎麼會……怎麼會?

「師父?」

大抵看出了師父的不對,大師兄上前一步想要攙扶他,卻聽朴有天笑了一聲道:「現在還猜不出來嗎?」

他的聲音低沉而帶著幾分磁性,三清道人驟然想到當年無意得到的上清觀孤本裡夾著的畫像和幾個殷紅的草書:

——百年孽緣一朝清。

「是你……」

「對,是我,」朴有天頷首,「我本也沒想到,還會遇上牽扯其中的人……風雨將至,還請真人早下決定。」

 

此後是長久的沉默,就在這種帶著詭異的安靜讓幾個人已經按捺不住的時候,三清道人突然抬手道:「宜善,去安排一下後院的房間,修善,通知所有弟子警戒,山下必須十二個時辰不能斷人,敬善,你先帶著幾個人安排諸位道友休息,我有要事要先處理。」

「是。」

幾個弟子齊齊躬身應,不敢有絲毫違背,倒是各觀道士不明所以,有人出言問道:「真人你這是要收容這幾個妖物?」

「這事兒說來話長,」三清真人嘆氣,表情嚴肅道,「還請各位道友看在我的面子上,將此事交由我決斷,日後我必給大家一個說法。」

三清道人在道門中聲威甚高,眾人見他這般鄭重,也便沒有追問,紛紛隨觀中弟子散去,他這才苦笑一聲,轉頭朝朴有天道:

「上人,還請到我房中一敘。」

 

 

 

 

 

150708001  第十一章——心事訴與誰人知(2)

 

道家崇簡。

自古以來,道家於事,莫不是重自然而為,講究純粹樸素,不為物累,這一點單從三清觀上下的裝飾就能看出來,即使是觀主三清真人的房中也不過只簡單的擺了張黃桃木的雕花的方桌,兩把橫紋木椅,牆角的青綠古銅鼎燃著瑞腦香,嫋嫋的白煙籠罩著不大的廂房,以及靠著緊閉的窗戶,坐在榻上的兩人。

「上人,」髮須皆白的三清真人提著紫砂壺往茶盞裡注水,隔著升騰的白氣,他不動聲色的打量朴有天,然後將滾燙的茶杯推過去道,「喝茶。」

「真人喚我有天即可,」朴有天端起茶杯,似乎對溫度毫無察覺一般,呷了一口,然後緩緩轉動著杯子,許久才道,「昆侖山頂的霧蓮子,此去經年,竟沒想到還能喝到這味道。」

「豈敢豈敢,」三清真人放下茶壺,拱手連連道,「您這般可是折煞我了,當年的上清觀那可是……」

當年多少英雄事,今日只餘清茶香。

想到當年付之一炬的上清觀,三清真人不勝惋惜的喟然長嘆,終是把那些華麗的溢美之詞咽了回去,躊躇半晌開口道:「上人似乎和那信中的有些……」

“不同”二字哽在喉間,朴有天聞言轉眼,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突然展眉一笑道:「大不相同是嗎?師尊留下的孤本最後到了你這裡,允浩師兄也被你收入觀中,大約也是上天註定的緣分……那書可還在你那裡?」

「在,」三清真人點頭,起身拖出塌下的小櫃,開鎖拿出裡面用綢緞包裹的泛黃舊書遞過去道,「當年觀主鄭重交予我,裡面的書信和字畫我們只能參透皮毛,依稀覺得背後另有其它秘密,所以一直妥善保管,從不敢示人。」

朴有天伸手接過,封面熟悉的筆跡讓他心頭一顫,手指險些拿捏不穩,半天才揭開書頁,大約是翻閱的次數多了且年代久遠,這本冊子的書頁已經泛黃,紙張有些脆,微微一動,裡面夾著的未上火漆的信封便“啪撻”一聲掉出來。

「這書中最後一頁上的畫像眉眼間依稀有些神似上人,只是太過於久遠,我剛也是不敢貿然相認。」

三清真人見朴有天神色複雜,心中的疑團更大,卻不好問,只能看著他指間顫抖的翻到最後一頁,露出畫在空白地方的墨勾的小人,已經邊上幾個蒼勁有力的字:

——吾弟有天。

吾弟有天啊……

朴有天的手指一遍遍的撫摸已經淡了顏色的墨蹟,就好像看見了當年那個白衣翩翩,總愛用裝古琴的布套裝著桃木劍背在身後,腰間繫一管玉笛的大師兄,彼時他是上清觀最後收進的小師弟,入觀時不過五六歲的光景,而那時上清觀的大弟子,也是掌門弟子的鄭允浩已經弱冠之齡,盡得師父真傳,正是意氣風發的年歲,觀中上下弟子對他無不敬仰崇拜,偏他也是一副好性子,對誰都溫和有禮。

 

『有天,你在這幹嘛呢?』

『師兄,我背不出口訣,師父罰我在這拿著書靜思己過。』

『你還小,背不出也正常,書給我……我念一句,你跟著讀,一會就記住了。』

『謝謝師兄!』

那天昆侖山頂,小小的少年搖頭晃腦的跟著高達俊朗的高大男子讀書,陽光溫暖,映紅了少年的臉,對他們來說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一般的大師兄把書還回來的時候,書的最後一頁還畫了一張肖像,用筆瀟灑,只幾筆便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畫的是我!』

『嗯,』大師兄笑,提筆又加上了四個字:吾弟有天,『好好聽師父的話,師兄回來的時候給你帶好吃的。』

『師兄再見。』

然後,這一句再見便險成永別,豐神俊朗的師兄得了妖族至寶,還與千年九尾狐為伍,成了道門中人人得而誅之的敗類,上清觀一夕之間成為眾矢之的,一切都亂成一鍋粥。

那年小小的他最後的記憶留在師父將他藏進中空的牆壁中,有人殺上門來,要他們交出師兄,然後……昆侖一場大火,年幼的他帶著這本書跌跌撞撞的逃了出來,師門千年來流傳的寶物使他在山洞裡進入龜息狀態,停止生長,避過了那段最血腥的日子,成了上清觀上下最後的倖存者。

吾弟有天。

師兄,天道輪迴,當年最小的孩子如今已和你一般高,可以像你當年保護我們一樣保護你。

有水珠落在紙上,暈開了墨蹟。

「真人好眼力,大抵猜的八九不離十了,」朴有天擦了擦眼角,將那封信拿出塞入袖中,繼續道,「確實是百年前的那件事兒,允浩正是我大師兄的轉世,而那小白虎……」

兩人沉默下來,經年往事被一層一層剝開,真相一步步的接近,竟一時相對無言。

 

這廂屋裡正沉默,門外卻有兩人手拉手,躡手躡腳的走過來。

「允浩,允浩,是這裡嗎?」

「嗯,在中,你慢點,師父會聽見的。」

「我很輕啦,你看我都踮著腳走的!」走在前面的小老虎特意拎著衣服的下擺,給鄭允浩看見自己踮著的腳,得意洋洋的抓著鄭允浩的手道,「快聽聽他們說什麼。」

初出茅廬的小老虎對什麼都好奇,鄭允浩本來就順著他,加上他對於發生的這些事兒也隱隱有些疑問,總覺得和他們有扯不開的關係,於是兩人一拍即合,趁著觀中忙忙碌碌的時候,順著小道一路溜過來。

「這間還是這間?」

小老虎站在窗戶門口揮爪子,鄭允浩指了指右邊的那間,他立刻撅著屁股爬過去,張著嘴,閉著一隻眼睛認真的聽著,鄭允浩沒他膽子這麼大,只是湊近一些,豎起耳朵細細聽。

 

「所以如今那東西在在中那裡?」

三清真人的聲音,驚訝而不可置信,隨後是朴有天的嘆氣聲:「若我沒有料錯,確實如此。」

「這……」

窗外偷聽的兩個人聞言對視一眼,小老虎撓撓自己的鼻子,對於那句“在在中那裡”表示疑惑不解,在袖子裡扒拉了一會,又抖了抖服擺,確定沒啥東西後,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帶,鄭允浩一看嚇了一跳,趕緊阻止,小老虎癟嘴委委屈屈道:

「我沒藏東西。」

「沒說你藏東西,」本來就雲山霧罩的話解釋起來就更難,鄭允浩撓了撓頭道,「咱們先聽聽。」

「我之前藏糖葫蘆在袖子裡的,這個你師父也知道嗎?」

在中迷迷糊糊的,鄭允浩搖頭表示不是,然後再次聲明不許把吃的藏在袖子裡後,兩人才又貼過去聽,只是這次屋裡的談話聲卻陡然小了很多,兩人誰都聽不清,正要換個地方,窗戶卻“嘩啦”一聲打開,鄭允浩眼前一白,三清真人的袖子如同一片輕巧的雲彩,這才意識到他倆偷聽被發現了,於是趕緊把伸著腦袋張望的小老虎拉倒身後,低頭道:

「師父。」

「誰教你的規矩,」三清真人冷哼一聲,朴有天之前道出的驚天秘聞太過於叫人震驚難以消化,他對著小徒弟時,自然就多了幾份急躁,「如此成何體統!你私帶外人回山門的事兒,我還沒和你算……去,到正堂門口跪一個時辰,晚上再把靜心咒給我抄一百遍。」

罰跪和罰抄對於總是惹麻煩捅簍子的小師弟來說其實是家常便飯,師父的這通罰大約也就是雷聲大雨點小,輕拿輕放,鄭允浩雖然不精明,卻也不傻,於是立刻應了一聲,生怕師父秋後算帳再找小老虎的麻煩,趕緊拉著他就要跑,卻被喝住:

「你自己去就行了,在中留下。」

「師父……」鄭允浩眼巴巴的,生怕一生以除妖衛道為己任的師父會手起刀落哢嚓了小老虎,於是磨磨蹭蹭的不肯走,「在中他……」

「我既已留下他,自然是有計較,你若再不走,我便叫你大師兄來領你。」

「別別別。」

三清觀大師兄向來是鐵面無私,當初踢他下山時便是毫不猶豫,若是落在他手上,大概就不是抄清心咒的問題了,估計就是一百遍大悲神咒的問題了。

媽呀,夠抄到長白鬍子了。

小徒弟一步三回頭,戀戀不捨,朴有天看的好氣又好笑,揚聲道:「我和真人只是給在中把個脈,他之前的情況須得好好找一下原因。」

到底是同患難過的,對於朴有天的話鄭允浩自然相信,何況金在中幾次莫名的發威,且功力大漲,事後卻絲毫不記得,個中問題確實需要好好查探一番。

 

於是鄭允浩放心的去罰跪,望眼欲穿的等著在中過來找他,結果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日頭落山,沒等到小老虎,卻等到了自家師父。

「師父。」

「嗯。」

三清真人的眼神有些複雜,手中的拂塵被風吹的散開,鄭允浩盯著看,過了好一會才低低的問道:「那個……在中呢?」

「你三師兄帶他去後院了,」三清真人捋了捋鬍子,見鄭允浩緊張兮兮的盯著自己,終是不忍心的道,「他並無大礙,只是需要服藥,一日之內須得有半日的時間維持原形,我和上……有天有些交情,他們便都住在山上。」

小徒弟面露喜色,三清真人臉一虎道:「樂什麼樂,你這一路上的事兒有天都和我說了,現下回來了,就給我好好學道術,不然送去白雲觀給你師叔管著。」

白雲觀的道長和三清真人系出同門,性子卻南轅北轍,一個仙風道骨,高深莫測,一個卻嚴厲兇狠,動輒體罰,座下弟子無不服服帖帖。

「知道了。」

鄭允浩不敢強嘴,乖乖的點點頭。

「不過有句話我倒是想問問你,為什麼會想把在中帶回山上?」

「啊?」鄭允浩茫然的抬眼,半晌呆愣愣的開口,「因為……我……我不想和他分開。」

道門中人須得遠離紅塵,潛心修道,自小在這裡長大的鄭允浩也說不明白什麼叫喜歡,什麼叫愛,他只知道不願意把在中一個人留在山下,他從沒有隱瞞過師父,於是什麼都照實說。

三清道人沉默,不知道是為這傻乎乎的小徒弟,還是為這逃不開的宿命,鄭允浩見他不說話,於是問道:「師父,我……又說錯了?」

「唉。」

三清真人嘆氣,看他可憐兮兮的,於是鬆口放他回去抄書,小徒弟一溜煙的跑回去,一開門就見在中正坐在自己的床上,東摸摸西看看,見自己來了,立刻高高興興的道:

「允浩!」

「你怎麼在這兒?」鄭允浩小小的吃驚,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確定沒有什麼問題才道,「不是三師兄帶著你去後院了?」

「他有事走了,我自己來找你,問著味道就找到了。」小老虎一臉你表揚我呀的表情,皺著鼻子做出嗅東西的樣子,像極了找食的小貓。

「什麼味道?」人和動物的嗅覺是有所不同的,鄭允浩茫然的聞了兩下,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味道,於是問道,「我怎麼沒聞到?」

「就是你身上的味道啊,」小老虎朝後仰,“撲通”一聲倒在床上抱著腳丫子滾來滾去,笑眯眯的道,「好聞的味道,我一聞就知道是你了。」

 

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顯然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鄭允浩看天色已晚,想著明天一早還要交罰抄的東西,於是端出筆墨紙硯擺在桌上,把書攤開,一撩下擺坐下準備開工,躺在床上玩了好一會的在中聽見動靜爬起來一看他要寫字,立刻也來了興趣,光著腳跳下來嚷嚷道:「我也要寫,我也要寫。」

「把鞋穿上。」

「哦。」

小老虎蹦躂著退回去,匆匆忙忙的套上鞋,搬著小板凳坐在一邊,拍著桌子道:「我也寫,我也寫。」

鄭允浩看他興致勃勃的,於是分給他一支毛筆和幾張宣紙,在中高高興興的接過來,然後像抓樹枝一樣攥著,沾了兩下墨,“啪撻”往紙上一按。

一個大黑點。

鄭允浩失笑,小老虎看看鄭允浩好看的字,再看看自己,立刻不高興了,沾了墨水的手在空氣中亂揮:「不許笑。」

「不笑不笑,」鄭允浩驚險的穩住被小老虎差點打翻的硯臺,然後抓著他的手,手把手的教,口中道道,「筆要這樣拿,然後這樣沾墨……」

「可是我不認識字。」

短時間叫小老虎識字顯然是不可能的了,鄭允浩想了想道:「不然你就畫畫吧。」

「畫你!」

「成。」

鄭允浩低頭抄書,小老虎蹲在凳子上抓著筆寫寫畫畫,時不時的嘿嘿笑,過了好一會,突然拿起紙“啪”的往桌上一拍,意氣風發道:「畫好了,你看!」

被嚇了一跳的小徒弟縮了一下脖子,這才低頭細細去看,只見宣紙上畫了個圓圈,圓圈裡套著倆小圓圈和橢圓形的嘴巴,鼻孔是倆黑點,當然最關鍵的是國畫版鄭允浩還長了兩隻老虎耳朵,腦門上還有個王。

「我是小老虎,允浩是大老虎!」

在中笑嘻嘻的湊過來解釋,張牙舞爪的做“嗷嗚嗷嗚”的聲音,半晌又垂頭喪氣的坐回去道:「要是允浩也是老虎就好了。」

小妖怪沒有什麼心眼,但是卻知道因為允浩不是妖怪,而他是妖怪,所以道觀裡的很多人不喜歡他,於是心思單純得他就想,要是允浩也是老虎,那該多好呢?

「是啊。」

鄭允浩擱下筆黯然的想,其實要是那樣也挺好的。

「畫得不像。」小老虎想著想著就不高興起來,拿過鄭允浩面前的畫紙就要扔,鄭允浩趕緊去搶。

「別啊,我喜歡。」

「不好看,不好看,不好看,」在中自己跟自己生悶氣,哼哼唧唧的不高興,「我要出去玩,我們出去玩吧。」

「我得把這個寫完,不然明天還要受罰了,」鄭允浩摸摸小老虎的腦袋,安撫道,「你自己在附近玩一會,別亂跑,或者去找昌珉俊秀他們。」

「我想去後山。」

「天都黑了,不能去後山,」鄭允浩正色,「就在附近玩一會,等明天我帶你去後山。」

「不騙人?」

「不騙人。」

「好。」

 

小老虎蹦躂著出去找人玩,鄭允浩安心抄書,中途師兄們分別前來慰問,並且送來了師父給抓好的藥,小師弟一年不開張,開張就帶回仨妖精的英雄事蹟傳遍整個三清觀,於是各路人馬紛紛來慰問,這麼一來,一直到小老虎出去遊玩歸來,他還沒完成任務。

「你怎麼還沒寫完啊?」

「還差一點。」

鄭允浩奮筆疾書,哈氣連天的小老虎記得朴有天的囑咐,到了月上中空的時候就換做了原形,雪白雪白的小老虎趾高氣昂的在地上來回踱步,然後用大腦袋去撞鄭允浩的小腿。

「快寫好了,快寫好了。」

鄭允浩伸手去撓小老虎的腦袋,毛茸茸的小老虎抖抖耳朵,跳上桌子,前爪按著鄭允浩的胳膊,給他搗亂,後者無可奈何的捏住他的肉墊道:「別搗亂。」

小老虎哪裡是聽話的,於是一抬爪,肉墊兒按住鄭允浩的鼻子,“啪啪啪”給了他幾下。

「嘶……」

鄭允浩吃痛,小老虎見狀立刻往桌下跳,卻被人揪住尾巴拖回來,他倒是想四肢平攤的做抵抗,但是就算做肉餅狀還是被拽了過來,於是雙爪捂頭做投降狀。

「你真是……」鄭允浩好笑的摸摸他耳朵,道,「馬上就寫完了,再等一會。」

小老虎看他一眼,點點頭,在屋子裡上躥下跳的四處折騰,玩累了又蹦回桌子上,趴在鄭允浩的胳膊上打瞌睡。

 

夜漸漸深了,不少廂房的蠟燭都熄滅了,只剩下這一盞。

「總算寫完了!」

鄭允浩在蠟燭即將燒盡的時候,伸了個懶腰喃喃自語,一轉眼卻看見小老虎四腳朝天抱著尾巴睡得正香,肚皮一鼓一鼓的,可愛的不得了,於是不住眼的看了好一會,才伸手抱他到床上,放在裡面,笑著道:

「睡得倒快……啊,好睏,晚安,小老虎。」

夜色寧靜。

三清山籠罩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平和,然後空氣下卻醞釀著隱隱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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