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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晚上,昌珉哭得累,因此早早睡了。在中睡意全無,坐在床頭,盯著窗外的圃地陣陣出神,空蕩的眸子讓他這副身軀赫然成了個空殼。直到小珉嘟噥著翻了個身,露出半截身子在被子外,在中才回過神彎下腰給他掩了掩。直起身時目光落到床頭櫃上,在中竟一時移不開視線。他深深吸了口氣,兩手絞得緊緊的,連指甲尖都掐進自己手心,直到無意識地弄得自己手心充血才鬆開來,抖索著打開抽屜。

漸漸打開的抽屜裡墊著幾層舊報紙,褶皺中隱隱透著一個黃玉茶壺,瑩潤而細密的光澤昭示著它身份的不菲,壺身上一圈以流暢的刀法模仿著竹葉的紋路,清淡而雅致。在中指尖一碰到茶壺便觸電般顫了一下,然後又仿佛黏上去,繞著那圓滑的弧線撫摸了一圈。

靈魂躲得再深,也是無法欺騙自己的。

他什麼都記得。記得自己愛過的那個男人,而那個男人的心就跟這剔透的黃玉一樣冰涼。毫無溫度,卻極具欺騙性的美好。

金在中死死記得,十八歲的自己愛那個男人愛得有多卑微,卑微得恨不得整個人匍匐在他腳底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將自己的底線往下拖,最終就像溫水裡煮的青蛙一樣,將自己整個心都煮得麻木了,死了。

等到在中自己從這場鬧劇中脫身出來後,才驚恐地發現自己曾經以為的天堂,竟比地獄還不如。曾經覺得如天神一般的男人,竟是個惡劣到令人寒心的魔鬼。這個人從不知道對伴侶的忠誠為何物,還將薄情寡義視作對他人的施捨。他霸道得可怕,暴力而又殘酷,別人所有的真心、情感、付出在他面前就是一文不值,甚至能輕易如敝履般踩在腳下並加之以嘲笑。

十八歲,太年輕了,那時還能擁有著很美好的青春,一片未知而五彩斑斕的未來。對於在中來說,那時的自己還是乳白色帶著清新氣息的少年,最深諳微笑的含義;會為自己是最年輕而出名的茶道師身份而自豪,驕傲;會瞇起眼享受鏡頭和照燈帶來的愉悅感,一切都是發自真心的喜歡。

然後,遇到那男人的時候也是,赤誠著,仿佛心臟一瞬間被塞得滿滿的。

只比自己大兩歲的男人,卻散發著令在中難以抗拒的成熟魅惑感。荷爾蒙相吸引的感覺是那麼奇妙,仿佛全身毛孔都打開了,只為迎接那個人的氣息,融入到血液裡骨髓裡。在中激動得覺得是這個男人為他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讓他看到了真正的世界的色彩。然而現在回想起,才後怕地明白過來,那根本就不是什麼新的世界,而那個男人就像是挖走他眼珠子的利爪,讓在中從一開始就是盲目的。

傻傻地往自己的錯覺裡栽跟頭,結果跌跌撞撞弄得自己滿身是傷,那個男人也不會多施捨你一眼啊!而在這一輪又一輪的碰壁後,等到在中終於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把自己弄的疲憊不堪了,可憐蟲一般滿身心的蒼老。而少年心性這種東西,竟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被打磨消耗得一乾二淨。

算起來,和那人真正在一起也就一年的時間。一年,足夠讓自己拋棄本來所擁有的一切。也足夠那男人膩味他然後棄之不顧。

等到窗外傳來雞鳴的時候,金在中才意識到自己糊裡糊塗又待了一個晚上,這種癡傻的狀態實在太丟人,堪比六年前自己剛來這的時候了。他神色複雜地望了這黃玉茶壺一眼,細細深呼吸了一口,紅著眼睛將屜子小心關上了。

 

不知是不是小孩子敏感,昌珉一起床,就隱約感覺家裡低氣壓一片,即便在中再三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昌珉依然問他為什麼不開心。然後,沒得到在中任何回答,反而垮下臉來的樣子讓昌珉沒敢再多說話了。

在中打理好小珉去上學後,並沒有出攤,而是去村長家挑百葉賞要用的茶葉。採茶葉最好的時間應該是天剛濛亮的時候,等太陽完全出來就該停了。因此,在中這個時間段過去,應該是可以拿到剛採回來的新茶。

雖然知道不會是什麼很好的茶葉,畢竟是拿來比賽玩著,山裡為數不多的好茶都是當寶貝製來留著賣錢的。但進村長家將那新茶都掃了幾眼後,在中還是在心裡嘆了氣。

鋪在水裡的茶葉大小差別很大,沉沉浮浮,一看就是隨意折來的。嫩茶該有的光澤度相當暗淡,別說雀舌穀粒大小以及一芽一葉的上品,就是一芽兩葉都少見,大多是無用的簇擁葉子。也就是最普通的青茶,名字都叫不上來的,還是劣等。

在中揀揀擇擇了半天,就挑出了兩手掌多,然後說夠了。

「在中,你真會製茶啊?」村長在一旁看著,見他眼尖地將不多的好葉子都挑了,還將那種兩葉抱生著的茶芽蒂頭給掐了,不禁來了好奇興致。

「嗯‥‥以前,學過一點。」

「我說這跟誰學的呀?想找師傅都找不來的啊。說村裡進了機器之後,這幾年還留著這幾手的不多了呀。」

「‥‥您有蒲葉嗎,我想把這茶葉包了。」

村長見他不願回話,也就訕訕去拿了蒲葉,給他一裹。在中禮貌地告了別便迅速離開了。

除了爺爺,還能跟誰學的呢?

那麼疼在中的爺爺,在知道他為那個男人放棄本來的舞臺,放棄手中的器具的時候,狠狠搧了在中一巴掌,佈滿溝壑的臉上流著淚說金在中你絕對會後悔的。何止後悔啊,為什麼那一巴掌沒能把自己搧醒呢?在中不禁很多次這樣荒唐地問自己。而自己這雙本該浸泡在茶香中的手,後來幹了什麼?為那個男人學會了做飯,學會了供他把玩,學會了性事時的愛撫。

在中神色恍惚地走在路上,手中拽著的蒲葉越捏越緊,心中像有團火苗在灼燒。沒錯,金在中這個笨蛋,將人一生中本該最美好的時光,悉數耗盡在了一個人渣身上。還心甘情願。

 

在中並不是往家裡方向走,而是拐到一個山坳處,一轉彎便能看到一間竹房。這個竹房是村子很久以前的先人自己造出來的,後來因年久不用,村裡人也怕不太結實,就丟棄放這兒了。

它由兩個隔間組成,偏小的那一間有天然的山泉順著空竹節引過來,細小的一道泉流,濡濕整個地面,再從低矮的排水口出去,是用來供那些製茶人洗淨手腳的地方。沒錯,整個製茶過程中不能帶一絲汗氣。

而偏大的那一間本應該裝滿篩子、炒鍋、焙簍之類的東西,現在都空了。在中思慮了一下,就近向周邊的幾戶人家借來了要用的製茶器具。

在中試了試那泉水,發現甘醴味道很純,就是用這來泡茶也屬於上品,這麼些年歲竟然一點污濁的變化也沒有。

在中先將生茶用泉水洗滌乾淨了,這是個精細的過程,不能溶一點細沙粒。這山中出的茶大多都是芥茶,不能炒只能蒸,所以接下來便是蒸壓壓黃了,到這裡技術活才剛剛開始。如果蒸得太生,茶芽就會很生硬,烹煮起來無茶色而且草腥氣會濃厚;要是過熟了,就爛了,烹煮起來茶水發紅且後味盡失。由於在中本來挑出來的生茶就少,兩把就沒了,所以更是一點都不得浪費。

動手的時候,在中雖然還算比較從容,但不免顯得有些忙亂與小心翼翼。果然是生疏了,這樣感嘆著,在中心裡不禁有些悵然若失。但也沒能容他多想,醇厚的茶香味一散出來,在中便意識到是蒸好了。蒸好的茶芽比起理想的程度來說有點過潮了,雖說差強人意,但還算合格的。

想到自己時間的把握還算精准,卻不知怎麼就潮了些,在中皺著眉將器具都檢視了一遍,想找出原因所在。後來才發現,問題出在碳上,碳太過密實,這樣燒出來的爐火就會成冷火,才沒能完全將潮氣去掉。雖然這在蒸壓階段不算什麼大問題,但等到後來要烘焙的時候,問題就要出大了的。

在中萬幸自己早一步發現了這問題,將蒸熟的茶葉壓黃出膏汁之後,便去重新換了碳回來開始焙茶。

焙茶時要將點燃的炭火放在爐子裡,再把沒點燃的碳鋪上一層遮住七分,最後將炭灰輕蓋在火上,等到熱氣通足,再放到焙簍上來驅濕氣。在中試了試火氣,手感不錯,才將蒸好的茶葉平鋪在焙簍裡,所有葉芽都要伸展開來均勻受熱,這是個很要耐心的過程,不斷地翻動,按壓,讓火氣滲透進去,從外到內都必須乾燥起來。

而這過程中,在中還要儘量保證自己不出汗,心更是要靜下來,直忙得臉色通紅才大功告成。將一旁的瓷瓶拿來,裡面已經鋪好了一層竹葉,將新製好的茶葉放進去後,再將竹葉蓋在上面,皮紙把瓶口一裹,紮緊麻繩。一瓶制好的茶葉就算完成了。

在中握著溫熱的瓷瓶,覺得某種久違的欣喜從腳尖竄上腦門。直到隔壁細細的流水聲傳來,他才回過神警告自己要冷靜。

在中回家將瓷瓶放在了臥室通風的視窗處。下午去接小珉,一告訴他茶葉製好了的消息,這小傢伙就歡天喜地地抱著瓷瓶愛不釋手,嘴裡喊著茶樹仙和爸爸。

在中欣慰地笑笑,揉搓著自己的雙手。他非常明白自己心裡這份蠢蠢欲動的感覺是怎麼回事。那份屬於他的舞臺,精緻剔透的茶具以及每一絲香味都在召喚著他,召喚他找回那份茶人的自尊來。

 

 

***** ***** ***** ***** *****

 

朴有天咬著菸頭,罵罵咧咧地抬手看了看錶,兩點四十五分。從鄭允浩進那間木屋開始已經過了近十分鐘了。而自己維持著雙手環臂,懷抱著一杆不倫不類的獵槍這種衰到家的姿態,也已經十分鐘了。

帶來的一眾保鏢無不例外地在山下被全被攔住,而有天是以無武裝的助理身份,才得以跟著鄭允浩上山來,卻被勒令站在這五十米開外的地方乾等。一排水杉,一間木屋,一個朴有天,這就是當前的狀況。

朴有天就納悶了,當初知道藤原盛要邀請鄭允浩來他這山間別院商談的時候,兩人可是做足了心理準備的。

藤原盛帶著他的“玉露坊”,重心從日本轉移到中國茶葉市場,並想跟鄭家的“貢院”瓜分天下的野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等到鄭允浩現在剛剛接手其父親,完完全全坐上“貢院”總裁的位置之時,就立馬發來邀約要請年輕的總裁去品茶會談,以加深“玉露坊”和“貢院”的交情。這種客套話後面無疑是狼子野心。

兩人都是抱著鴻門宴的姿態來的,卻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至少朴有天現在是這麼覺得的,藤原盛是真沒在周圍留下任何威脅,從山腰的日式庭院到山頂這間木屋,除了他們三就個完全的空無一人了。連朴有天從山間一家獵戶屋子裡順手撈來把獵槍,以作不時之需這事,都沒個人管。

 

踩滅了第二個菸頭,正當朴有天覺得有些打盹意味的時候,一個穿素色和服的人影進入了朦朧的眼簾。

那個人從山下款步走上來,服飾把他身子裹得緊緊的,走石階的時候,朴有天總覺得他要摔倒的樣子,即使當事人實際上走得穩當而不緊不慢。

這人一直目不斜視,只有從朴有天身邊經過的時候,才用餘光斜睨了一眼地上的菸頭。然後朴有天敢肯定,這人露出了一個輕微的嫌惡表情,即便一閃而過,卻還是入了朴有天的眼,弄得他是一頭霧水,想自己是什麼時候惹到過這不男不女的傢伙。

明明是個青澀的少年樣,偏偏穿著緊緊的和服,雖然不像女式那麼誇張,但走路都得碎著步子。朴有天看著他直直的背影,毫無阻攔的走進木屋,不禁又猜疑起那屋子裡到底在幹嘛。

朴有天所不知道的是,那和服是專用的茶道和服。而剛進去的那位,是藤原盛的義子,也是近出道的頂尖茶道師,金俊秀。

 

金俊秀一進屋,便露出了職業般清肅的淡容。待藤原盛介紹過自己後,便安靜地鞠躬並在茶桌邊跪下了。

「這麼年輕的茶道師?成年了嗎?」允浩將來人打量一番,眼角一挑,出口便是不屑的語氣。

「義子今年剛滿十八,不要小看他年輕,功力不夠深厚我也不會讓他獻醜。」藤原盛流利而音正的中文足以讓人誤解他的國籍了。而他總掛在臉上的那種意味深長的笑容,讓允浩到現在為止也沒摸清他的態度。

十分鐘前兩人進屋沒多久,就互相交流了對日本和中國茶葉市場的見解,自然雙方各有保留,但允浩也並不在意,想自己也不趕時間便隨著藤原盛打太極。然後他便提到要請允浩來品茗。

鄭允浩看著金俊秀那雙纖細的手指靈活地溫壺溫杯,心裡頭有種說不出的暖暖味道。腦海中模糊地浮現出一個人影,卻總是不真切,而鼻息間傳來的不是淺淺茶香,而是十八歲的年紀,清新而熱烈的味道。

 

當茶盞一打開,青黑乾癟的條狀以及瞬間散發而來的芝蘭花香,讓鄭允浩的心咚地一聲沉了下去。

「鳳凰單樅,宋種芝蘭。」

金俊秀冷淡的介紹聲音令鄭允浩的臉徹底垮了下來。

他媽的!我當然知道這是什麼。

「這是玉露坊即將在茗緣會上亮相的品種,鄭先生是瞧不上嗎?」藤原盛笑著反問道。眼前人的反應明顯是在藤原盛意料之內的。

鄭允浩壓了壓心頭的怒氣,才冷冷說道:「藤原先生這是什麼意思?我貢院很碰巧,也打算帶著今年的宋種芝蘭上茗緣會。」

「哦?貢院唐代起就是皇家御用的茶苑,而我玉露坊也是武士貴族出身。想必是英雄所見略同吧!這茶葉來自宋種芝蘭唯一本株,幾百年的味道都融在這裡頭了,他的精貴自然不用我說,想要他的人多,我玉露坊也不例外。」

鳳凰山宋種的四顆本株產量稀少,現在已經珍惜得禁止來採摘了。貢院能取得採摘的權利,鄭允浩自然是先前下了不少功夫的。而眼前的日本人就不知道使用了什麼手段了。

「我只不過,將鳳凰區茶園收了下來而已。」

仿佛猜透了鄭允浩腹誹的心思,藤原盛明確地亮出話來。也是明明確確告知鄭允浩,今年的宋種芝蘭,他是一片葉子也別想拿到了。

兩人劍拔弩張的功夫,一旁的金俊秀卻像是聾人一般毫不受影響。熱水洗茶後便開始候湯,活火煎烹。這一切看在鄭允浩眼裡都已經成了挑釁意味。他吐了口氣,整了整衣領和袖口,起身來。

「不好意思,一看便知,這茶味道太普通,我是喝不下去了。茗緣會上,貢院會讓你們知道,什麼才是,茶。」鄭允浩屈起食指關節重重敲了敲桌面,宋種芝蘭在茶盞中震了震。

金俊秀手中動作頓住,抬眼掃了允浩一下。

鄭允浩俐落的離開似乎並沒有惹怒藤原盛,他只是搖了搖頭,然後便專注地看著俊秀優雅地用瓷壺注茶。直到自己面前的白瑩杯中被灌入澄黃剔透的茶水,聞著滿屋芝蘭香氣,這才露出滿意的神色。

 

有天見著鄭允浩是優哉優哉的進去,滿腹怒火的出來就知道是沒鬥過那老謀深算的傢伙。湊上去問清了緣由,聽到鄭允浩說要找出個新茶來打敗宋種芝蘭時,有天嘴角都抽搐了。

「允浩啊,不是我說你。那茶樹都長成精了才出得那麼精貴。你要找出個什麼來才行啊?去哪找啊?太衝動了吧!」

「總之話都撂那兒了,回去再想辦法吧。」

「唉你這剛上任才坐穩呢,茗緣會的風頭要是被玉露坊蓋過去,指不定被說成什麼樣。」

鄭允浩不否認自己的衝動勁,總是一個念頭冒出來就要去試試。如果剛剛能保守些,對藤原盛讓步一些以換取宋種芝蘭的所有權,也不失為一個風險小的辦法。

可是,低頭這種事,鄭允浩從來沒做過,也不打算做。

 

剛回到公司,女秘書就小心翼翼尖聲細語地來告訴鄭允浩他父親要見他。很明顯,消息已經一絲不差傳到父親耳朵裡了,而且似乎還發過一頓火。

怎麼可能這麼快?鄭允浩詫異地與朴有天對視一眼,後者也是無辜地搖搖頭。允浩煩悶地揉揉頭髮就直接進了董事長辦公室。

果不其然是關於他和藤原盛會談以及即將到來的茗緣會的事。鄭允浩支著腦袋看鄭適啟嘴巴張張合合的,正在用比平常音量提高了起碼二十分貝怒指著自己,然後允浩不自然就露出個冷笑的表情。

「鄭允浩,你以為自己是有多大能耐?沒站穩就學著跑了!」

「我有多大能耐我自己比你清楚,你睜大眼睛看著就行。」鄭允浩淡淡地回了句嘴。一直以來,父親對他的態度,讓他一度覺得面前這個五十多歲的人可悲又可笑。一邊想要讓允浩逐步接手貢院,一邊又多疑不放心任何人,權利永遠是握在自己手上才能安心。但很顯然,這個五十多歲的人對於運作如今的貢院來說,已經老了。

「我怎麼就生了你這個東西!」

「我也好奇,我媽怎麼就看上了你這個‥‥」

「不准提你媽!」鄭適啟像是被什麼突然戳中,背脊一挺,一巴掌拍到桌面上,其上的資料夾無一倖免被橫掃到地上散落開來。

毋庸置疑,母親一直是兩人間的禁忌話題,而鄭允浩正是想激怒面前的男人。允浩也垂下頭,不去看那個氣紅了眼的男人,然後忽地起身摔門而去,這是多年來兩人談話的一貫結束方式。

 

一連串受到嘰嘰喳喳的騷擾,讓允浩想清靜一下的大腦已經到了忍耐極限。結果一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就看到女秘書緊緊抱著要遞給自己檔茫然地站那,聽到推開門聲回頭來立馬露出一副受驚的表情。

煩躁的允浩揉著眉心,閉眼深吸了口。

接著他猛然將面前擋路的滑椅大力踢開,走到辦公桌後面吼道:「你他媽明天不要出現在我視線裡!畏畏縮縮看著就煩!」

女秘書倒抽口氣,一副就要哭出來的表情,話都不敢說了,嚇得退了兩步,結果絆倒剛推過來的滑椅上,向後跌去。

剛進門的有天看到的就是一個女人重重摔倒身後的藏品架上,然後其中一個格子上什麼東西晃了兩三下啪地砸下去。有天忙眼疾手快地伸手將那砸下來的東西護住了,這才沒至於人物兩傷。

「我說妞兒啊,這上面隨便一東西摔下來,你可是賣身都賠不起的啊!」有天好笑地說道,卻絲毫沒有緩和辦公室裡低得嚇人的氣壓。

女秘書一句話不敢講,飛快跑出門了,留下有天對著允浩大眼瞪小眼的。有天將懷中救下來的東西放在眼前看了看,原來是個陶壺,不過這做工實在是不敢恭維,有天撲哧一下笑起來,開始懷疑自個兒對藝術的審美觀了。

「我說這是哪位抽象派大師的傑作啊?」

剛低下頭打算不搭理人的允浩,聞聲也抬起了腦袋,望向有天手裡。那的確是個壺,卻形狀怪異,壺嘴壺手都還有殘缺,一看就是築爛了的壺,而且壺身上還爬滿了沒有燒製好而產生的裂紋。有天嘖了嘖舌,發現這壺弄得自己一手的乾灰。

「拿來看看。」允浩有些不確定,伸出食指朝有天勾了勾。

等到那個殘缺的玩物擺到他桌上的時候,允浩的回憶這才像打開了閘門似的湧了出來,甚至帶著點小興奮。

「原來是這個啊‥‥」

腦海裡已經是今天第二次浮現出那個人影了,但與在木屋時候不同,這時的人影清晰得仿佛昨天還見過面一般。

金在中,這個名字熟門熟路地就從心裡鑽出來了。

 

對於金在中六年前的消失,在鄭允浩印象裡,就像走丟了一隻小貓,如果能回來自然好,如果就此不見了,也沒值得人動多大干戈去找,畢竟天底下的貓兒多了去了。鄭允浩丟失的也多了去了。

讓允浩詫異的是,不想起來也就罷了,現在去想想,對於金在中的回憶竟然這麼清晰,包括兩人一起做這陶壺的一幕幕。後來金在中走後,這東西就不知道擱哪兒了,卻沒想到被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當古董丟到了那架子上頭。

「到底哪位大師啊?不說啊!」朴有天見他不言不語審視了一遍那陶壺,不禁又追問起來。

「哼,說了你也不認識。」

的確,三年前朴有天和鄭允浩在美國認識的時候,金在中早走了。但鄭允浩說這話的時候,竟是有幾分得意神色在裡面,自覺有點趣味。

「不認識算了唄,搞那麼神秘。」有天重新拿起陶壺打算放回架子上面,又覺得能把它做得如此稀爛的傢伙,也不會是什麼有意思的人。「嘖嘖,看這花紋刻的‥‥什麼呀,哈哈,是竹筍嗎?」

正埋頭看著手中貢院歷代貢茶文獻的允浩愣了一下,突然抬起頭來喊住有天。

「誒拿回來給我看看!」

有天不明所以地又給他遞回去,看這允浩細細摸了摸壺身上的紋路,又翻轉來來去去看了半天,神色一點點明朗起來,有天也跟著摒了摒神。

「找到了!」半天憋出了這麼三個字。

「什麼?」

「可以打敗宋種芝蘭的品種啊!顧渚紫筍!」允浩舔了舔上唇,一下子又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腿。「‥‥不對不對,應該叫陽羨茶‥‥羅芥還是什麼的‥‥嘖!在中跟我講過什麼來著‥‥」

後面的允浩完全是自言自語了,看樣子拼命想回憶出什麼來。到後來,手中的資料也被他翻得嘩嘩響不知在找什麼,直到他咚地用手中那疊紙敲了下桌面,轉了一百八十度讓資料正對有天。

「就是這個。」

有天狐疑地接過來,一行行掃視下去,這才明白允浩要找的是什麼東西。

「顧渚紫筍?」

「現在顧渚山產的顧渚紫筍都不是真正的貨,真正的東西古時候叫“羅芥”,是芥茶的一種,也就是現在說的陽羨茶的一種,好像是因為當時發現這茶的地方都是羅氏居住地的緣故,就叫“羅芥”了。」

「等等‥‥鄭允浩,你怎麼一分鐘變博學了啊!」有天聽他講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允浩不置可否地揚了揚眉毛。

「那現在要去哪找這個“羅芥”呢?既然顧渚山都是山寨貨去了也沒用吧。」

「嗯‥‥我們要去,洞山。」

「洞山?」

「對,就在顧渚山旁邊,比起來名頭卻差了十萬八千里。不過那裡呢,才是羅芥的根源地。」

「鄭允浩,你這不是去找茶樹精,真他媽是去找絕種的神仙啊!」

「那你就看看,我運氣好不好了。」鄭允浩心不在焉地說著,緩緩咬著唇,然後食指尖按著那陶壺的紋路一點點觸摸過去。

允浩突然意識到,這一兩年來,由於一門心思地埋頭在事業上,無論是床伴還是短暫的情侶關係都沒有維持過幾段,他自己也像是沒那個心思玩這個了。比起二十出頭糜爛的風流時候,現在的他更像是斂了性子。回想起那個時候的自己,鄭允浩無甚評價,一笑置之。

即使背後對他指指點點的人一大把,他也從來沒覺得自己做錯過什麼。覺得有意思的人或東西就放點心思進去玩,厭倦了便抽身,從不拖泥帶水。冷酷也好,囂張也罷,按鄭允浩的話來說,有資本,便有資格任性。

所以鄭允浩根本就不是念舊的人。而在剛剛那一刹那,心裡卻萌生出個念頭,若是那個溫順且永遠追隨著自己的目光再次出現在身邊,也是很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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