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天,我剛探了一下言正禮的口風,要想靠他的錢作支撐不太靠譜。你得幫我個忙。」鄭允浩靠在玻璃門外,往裡瞥了一眼,見到清理完教室的在中打算出來。「現在不方便跟你講,回去跟你細談。」

金在中一出教室門,剛泡過冷水而冰涼的手就被人暖暖的握住。見到是鄭允浩,他下意識看了看周圍,想抽開手來。

「沒人啦,就你這個笨蛋任勞任怨到現在。」雖說是埋怨著,允浩的語氣裡明顯透著關懷。「這些東西都有人收拾的,你自己搶著幹幹什麼。」

金在中搖了搖頭,垂著眼神情有些落寞。

「怎麼了,受欺負了?」鄭允浩將在中冰涼的手不由分說拽到自己大衣口袋裡。

「不是啦,是我自己太沒用,對著底下十幾個人就緊張得結結巴巴,說不出話。倒不如收拾瓶瓶罐罐讓我安心。」

「你呀是太長時間沒接觸這麼多人了,適應幾天就會好的。」鄭允浩歎嘆了口氣,轉而說道:「你可要快些適應啊,不然這樣怎麼面對外面大群的媒體啊。」

「媒體?」在中疑惑地抬起頭來。

鄭允浩揉了揉鼻尖,眼神一晃。

「我是說,總有那麼一天的啊!只要你答允我在一起,我立馬高調地拉你去遊街。到時候閃光燈哢嚓哢嚓的沒準備好怎麼行?」

見鄭允浩擺出逗弄的姿態,金在中慌忙抽出手來,白了他一眼,自顧轉身。

「哎你六七年前不是做得很好的嘛!」

聽到身後的人這般說,在中沉默良久,輕聲嘀咕:「‥‥那是因為,有你在旁邊。」

允浩怔了怔。他快步上前,將人從背後攬住。

「我現在,不是一樣在你身邊嗎?」

金在中並未為這句話歡心多少,他認真盯著鄭允浩有神的雙眼,似乎想從其中探求出幾分真幾分假。只可惜無果,反倒被那熾熱的眼神燙到眉心一般,慌忙別開視線。

「哦對了,我有幾個茶具的模型要到泥胚室拿一下,等我。」允浩突然記起什麼一般,轉身朝對面的一排陶藝泥胚室走去。

已經早過了下班的點,走廊只開著微弱的燈光,在中看著鄭允浩走出光圈進了對面黑漆漆的屋子,忽然有幾分心慌。他雙臂抵住身後的玻璃,仿佛就能將那淡淡的恐懼感推離開來。

 

「允浩?」

過了幾分鐘,卻沒見鄭允浩出來,在中喚了一聲,但是沒有任何應答。空蕩蕩的一片令金在中不可抑制地神經緊張起來。他死死盯著允浩走進去的那個房間,仿佛是一個在往外膨脹的黑窟窿。在中實在等得心焦與恐慌,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朝對面那房間走去。

「鄭允浩?」

手覆上門框,金在中往房間裡探著腦袋。

「我在裡面!」終於傳來鄭允浩的聲音。「他們把那箱模具壓在底下了。」

鄭允浩的聲音就像一顆安心丸,讓在中頓時鬆了口氣,他情不自禁吞了一下口水,心底罵自己太膽小了。

「我來幫你吧。」

金在中走進去,沒幾步,突然只聽得轟的一聲,然後一連串啪啪啪啪整個走廊燈全滅了。在中詫異地轉頭,卻見剛剛跨過的門檻,兩邊電梯門一般飛快合攏。

「怎麼了?」

鄭允浩高聲問道,並連忙跑了過來,將發抖的人緊緊抱住。金在中抽著氣,被關起來了的事實壓迫著他每個感官。

允浩感到在中的手死死摟著他的脖頸,緊張到呼吸都不順暢。

「沒事沒事的,恐怕是突然跳閘,啟動了防盜系統。」

金在中此時聽不進去任何話,只有一種急切想逃離想躲避的緊迫感。沉重而亂無章法的呼吸讓其大腦缺氧,刺激得眼眶一片濕潤。

鄭允浩聽到他斷斷續續的哽噎聲,只得有規律地拍著他的背,一邊慢慢誘導他好好呼吸。

「允‥‥允浩。」

金在中小聲嗚咽著,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已經怕的哭了出來。鄭允浩那穩重的聲音一下一下響在自己耳邊,有力的雙臂一點點在腰身縮緊,幾分鐘後讓在中慢慢重新找回了理智。

鄭允浩感到懷裡的人能正常呼吸了,才微微拉開距離,臉頰相貼,蹭到濕漉漉的一片。

「看,也沒那麼可怕是吧?告訴過你,相信我就好。」

鄭允浩幾乎是嘴唇貼著在中的臉頰說著話,聲音低低的,噏動的嘴唇帶著輕輕淺淺的吻,吮吸掉其上的淚水。

嘴唇順勢往下滑,落到在中唇瓣上時,懷裡的人明顯抖了一下。鄭允浩不急於唇上動作,寬厚的掌心順著他背脊安撫而上,覆到在中後頸摩挲著。仿佛是一絲鼓勵,金在中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前傾,將兩人唇齒間殘留的空氣擠開了。接著兩人柔軟的雙唇仿佛是喝醉了般的若即若離,輕啄與追逐,只是唇瓣間這樣的一陣廝磨,竟讓在中舒適得淺淺哼出聲,在一片黑暗中,自己先臉紅了。

允浩默契地停下動作,大手一按,將在中微微發燙的臉埋入自己胸膛。金在中有幾分眼睛發酸,眼前這個人,在認定對你好的時候,總是會傾其所有的周到。

 

安撫了一會兒,鄭允浩將在中牽著靠門坐下,無奈地說道:「我手機都沒電,只怕得在這呆一晚上了。」

「這裡‥‥」

在中話說到一半停住了,他突然記起來,曾經和鄭允浩也在這麼間類似的泥胚室做過一個壺,毫無技法可言,出來的成品更是一塌糊塗。

「看來我們想到同樣的事了。」允浩輕輕笑著。「那時你用個自製的劣質品換走我一個黃玉壺,真是便宜你了。」

「那時你用一個黃玉壺換走我‥‥真是便宜你了。」

鄭允浩沒想到身旁的人會這般說,一時失笑。

「那我現在,用什麼才換得走你?」

「我什麼都不求的,你真心誠意就好。」金在中忙忙介面道,說完看到鄭允浩欲言又止的表情又懊惱地低下頭。「是我的問題,想要相信你又總介懷這個介懷那個的。婆婆媽媽的我自己都煩!」

在中聲音越說越小,腦袋越低越下。鄭允浩拍了拍他柔順的髮頂,將腦袋按到自己肩上。

「你知不知道,那個黃玉壺可是我媽媽留下的最寶貴的東西了。沒想到你眼光那麼好,一相就相中。」

「是你媽媽的?那,那個房間也是‥‥」

見在中突然詫異地支起身子,望向他。允浩點點頭,長臂一伸摟住在中肩膀。

「嗯,本宅裡那個,以前是我媽媽的房間,她去世之後就一直空下來了。二十七年了,鄭適啟從未進去過,每年祭日那天他也從來沒有祭拜過我母親。」

「我記得房間很乾淨的,是你自己一直在打掃了?」

「當然了,裡面每本書,每支筆的位置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允浩,我‥‥我當時只以為那是個放收藏品的房間,黃玉壺那麼漂亮,我一

時心動就找你要了。我壓根就不知道那是你媽媽‥‥」

「我明白的。」見在中急急地想要解釋,鄭允浩忙打斷他,肯定地說道:「在中,我說這些,無非是想告訴你,你在我心裡有多重要。重要到,就算將母親的遺物送給你也毫無芥蒂。而且‥‥好像很順其自然一樣,那東西跟你很配。」

允浩低下頭,深情望過來的眸子,即使在黑暗中也一樣明亮。在中支支吾吾地吐著字道:「她‥‥她若是還在,一定是個很好很愛你的母親。我先前‥‥先前居然說了那麼惡毒的話‥‥」

知道在中又是想起辦公室那件事,鄭允浩輕鬆地揉揉他的腦袋,說道:「別在意了,情緒激動時候誰都有。對了,你一離開就是六年,爺爺的墳,都沒有回來看過吧。」

在中咬著唇,默默搖了搖頭,聲音頓時就哽咽了。

「是‥‥是我不孝。父母都不在,是爺爺把我養大的,我還‥‥我還那樣氣他,整整一年都狠心不去看他,結果‥‥結果‥‥」

「噓‥‥噓‥‥我們不說了,不說了。」鄭允浩打斷他,將人往自己懷裡攬了攬。

好長時間,在中趴在這個熟悉的懷抱一動不動,允浩安心的氣息就撲打在他額頂,令人有幾分恍惚。兩人的呼吸聲交替著,以同樣的頻率融合在一起。突然,在中仰起頭來,雖然帶著鼻音,卻以平靜了的心情說道:「允浩,我‥‥我答應你,重新開始。」

答覆來得太突然,令鄭允浩一怔,他將額頭抵在在中額頭上,輕聲問道:「不懷疑了?你確定能跟我重新開始嗎?」

在中抿了抿唇,想了一下什麼然後低聲說道:「爺爺去世之後,小珉又成那樣,連認識都不認識我‥‥允浩,我有時候覺得,自己跟這個世界就是一星半點的聯繫都沒有了。我不想再這樣畏畏縮縮的,我也想去努力追求點什麼,像七年前一樣做自己想做的事,需要和被需要啊!」

看著在中露出擦乾眼淚後的勉強笑容,鄭允浩覺得心裡有點酸脹,好似誰緊緊將他的心臟捏住了一般,他動了一下唇,忽然大力將金在中摟到懷裡,然後在他耳邊,不輕不淺地說了聲,對不起。

「啊?」

「嗯‥‥就是覺得,應該為以前的事情,跟你正式道個歉。」

「你別道歉。」在中擱在允浩胸前的手一點點收緊。「你就記得,千萬,千萬別再丟下我一個人。不然這回,你就真是把我往死路上逼了。那還不如,一刀捅了我‥‥唔‥‥嗯唔‥‥」

剩下的字未來得及說出口就被鄭允浩霸道的唇舌推了回去。不如先前那般清淺,鄭允浩上來便直接捕捉到在中柔軟小巧的舌尖,一寸寸深入吮吸著。在中仰著頭放鬆地任壓迫自己的男人在口腔肆虐,濕淋淋的舌頭滑不溜秋地裹在一起,津液交融的水聲在寂靜中被煽情地放大開來。

這場動情的親吻,金在中只覺得耗費了大半的力氣,連什麼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

 

早上六七點,接到鄭允浩短信的唐茜嚇了一大跳,一刻沒耽誤就去了公司,安排著電力部門開了防盜系統。

「鄭總!您‥‥」

唐茜話還沒說完,鄭允浩就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金在中還安穩地枕在他腿上,沒有醒來。從走廊外灑進晨陽的光輝,此刻正打到在中半邊臉上,他細密的睫毛投下一圈陰影,淡色的唇微張,淺淺慢慢地呼吸著,隨著胸脯的起伏,蓋在他身上的西服外套也一動一動。

「這陶胚室後面的總閘,線老化,跳了。記得找人來修好。」

唐茜愣住,疑惑地皺了皺眉,最終識相地將員工遣散,便離開了。允浩低頭望瞭望睡得正香的人,然後將人小心抱起。坐得有些久,雙腿發麻得有點力不從心,允浩只得靠在牆上穩了一小會兒。這期間,在中又往他懷裡拱了拱,埋到他頸窩才安心。

 

金在中迷濛之中,覺得針芒在刺,似乎有誰像掃描器一般把自己全身照了個遍。他難受地皺了皺眉頭,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子動了動便睜開眼來。

當眼簾裡映入一張打望著他的臉時,在中反應過來下意識一縮,忙坐起身來。看周圍的裝潢算是一間小型起居室,黑白的簡約風,而正對面坐在沙發上,正往菸缸裡摁著菸頭的人,眉間皺起來不耐煩的紋路。在中清了清嗓子,但還不等他開口,那男人倒先說話了。

「你就是金在中啊。」朴有天一手支著腦袋,另一手將桌上擺著的一杯水遞了過去。

金在中一時分辨不出這是什麼語氣,總之並不是十分友好。他堪堪伸手接過了水杯,道了聲謝。

「我們上回在醫院見過面的,不記得了?」

經他這麼一提醒,金在中嘴巴抿著杯沿,愣住,他抬眼緩緩看了有天一下,算是記起來了。

「唉太傷我心了,還以為美人醒來一定會撲向我懷抱。結果壓根沒把我放心上啊。」

「只打過一次照面,我又不認識你,為什麼會把你放心上。」

在中聲音雖小,卻說得認真,卻讓有天樂出聲來。

「那我現在介紹一下,我叫朴有天,鄭允浩的朋友。認識了?這下會把我放心上吧。」

金在中警惕地望著有天,像是望著什麼突然踏入領地的侵入者。朴有天與他對視得有趣,卻自覺地不再有什麼動作,直到在中自己緊繃的身子軟下來,注意力轉到喝水上。

透過窗簾射進的陽光穿透玻璃杯中的水,散出七彩而模糊的光芒,從在中喝水的這個角度看過去,仿若吞進了那些七彩斑斕。

「離開鄭允浩。」

毫無感情的五個字令在中握著玻璃杯的手頓住,彩光在杯中蕩了蕩。金在中茫然地看向朴有天,然後像是被突然刺了一下,慌忙別開眼睛。

見他不回話,朴有天又從菸盒裡抽出一根菸來點上,在吐出迷繞的煙霧後大大皺了皺眉頭。

「我沒跟你說笑,也是為你好。這恐怕,也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什麼‥‥機會?」

有天舔了舔上唇,欲言又止了幾分,將金在中清亮的眸子收在眼底,他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低頭狠狠吸了口菸。

「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好了。我剛和允浩開誠佈公地擺脫掉以前的芥蒂,不是別人說一句離開,就可以的。」

「不用管茗緣會和貢院,也不用做自己不習慣的事,這樣不好嗎?」

「這些不習慣也沒什麼的。」

「有必要這麼勉強自己嗎?」

「這不是勉強!」在中強硬的辯解道:「會為自己喜歡的人,做出力所能及的改變和努力。是‥‥很幸福的事。」

有天被他說的話再次刺激得皺了皺眉,看到面前人自覺剛才脫口而出的話太直白而不太好意思的揉了揉腦袋,朴有天更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沉吟了片刻,輕哼了一下,揉著額頭小聲嘀咕道:「你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好‥‥說不定一直這樣也行‥‥」

「嗯?」

「沒什麼啦!」有天掩飾性地立馬提高了音量。「問你後天茗緣會準備好沒。」

「其實‥‥」提到這個,在中咬了咬嘴唇,抱歉地笑了笑。「我對茗緣會一點概念都沒有。」

朴有天這回果斷大大翻了個白眼,搖了搖頭。他在沙發上蜷起腿,夾著菸的手指了指在中。

「我接下來告訴你的話都好好用心記著,聽到沒?」

在中挺直了背脊,抱著被子的手緊了緊,然後點點頭。

「茗緣會其實相當於一場茶行的商業聚會,不過因為三年一次,媒體曝光量大,所以大大小小公司都爭著這機會一舉打響牌子,少不了一番比試。對於貢院來說,由於是壟斷企業,如今能與之爭高下的也沒有幾家,今年最大的競爭對手就是玉露坊了。」

「嗯這我聽說過,日本的一家公司。」

「那前段時間顧渚紫筍和蒙頂茶的事情,你也大致知道吧。」見在中點頭肯定,有天繼續說道:「總之,每場茗緣會都會出頭籌,這個評價標準是綜合性的很難說,但總的講每家出的茶葉品種和其代表的茶道師都要做到最出彩才行,人與茶的合一才是喜聞樂見的。」

「那場會在哪呢?」

「雖說是由世界茶葉流通協會組織,但是承辦方是會員輪流的,所以基本上都是地頭蛇各放異彩了。而今年,好巧不巧,承辦方是玉露坊。」

「那豈不是不公平?」

「主場的確要佔些便宜,但是評委團都是其他業界的代表人物,沒有利益衝突。而且最終比試的兩方都是各自訂一題,然後評委再訂一題。而內容嘛,只要能比試茶道師的任一素質或者突顯本家的茶葉品種都可以。」

聽有天說完,在中沉默半晌,小聲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輸了的話‥‥」

「你賭上的,將是鄭允浩和貢院的名聲。」

在中一怔,瞳孔微微收縮,那琉璃般的眼珠閃著訝異的光芒。

 

 

 

 

 

 

 

 

第十一章

 

「進來。」

聽到應答的俊秀緩緩拉開障門。

一室的檀香味道和靜悶的氣氛令他在推開門的那瞬間猶豫了一下。

眼睛先於步伐打量了一下這個茶室隔間,滿室素白的帷幔仿佛將這個毫無裝飾的地方與外界的空間隔離開來,唯一的矮桌上,橫放著一柄竹刀,一旁香座裡的線香只剩下三分之一,垂直而上的嫋嫋生煙訴說著幾分寂寥。

絲毫不變的景象,一年,又複一年。

4月17日,這個俊秀每年都難熬的日子。每到這一天,藤原盛總散發出特別的戾氣,像是卸下了偽裝後扭曲得無法自製。

坐在矮桌旁的藤原盛緩緩睜開眼,眼珠輕轉。只覺察到他這動作,俊秀就忙踏了進來,在門邊跪坐下。

「最近功課沒落下吧?」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金俊秀受寵若驚地抬起眼,喏喏兩聲,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聽秦先生說,最近請過兩次假。怎麼,不舒服?」

「只是‥‥和朋友出去玩了。」

「哼,朋友。」藤原盛又陰沉了幾分。「我怎麼不知道,你竟然還交了朋友。」

俊秀垂著眼,搭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捏成了拳頭,有些淡淡的恐懼與氣惱充斥著胸腔。

「人‥‥人都會有朋友的啊‥‥」

低聲的辯解換來藤原盛的勃然大怒。

「我說過多少遍,你不需要有朋友!那只會讓你散了心!」

「我沒有!」俊秀仰起頭,青澀的面孔透著惶恐與委屈。「劍道也好,茶道也好,香道也好,我都沒有落下功課,也沒有‥‥」

「現在焚的是什麼?」

俊秀一怔,香座上燒得剩大半根蒂了。

「是‥‥沉檀。」

話音剛落,只聽得啪地一悶聲。俊秀應聲匍倒在地上,隨之而來的是肩背上火辣辣的痛感。然後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又是狠狠一下。

不知何時,藤原盛已將近四尺的竹刀死死握在了手中。連罰五下後,他站起身來,厲聲問怒道:「這般都能聞錯,明日的茗緣會你要怎麼去?」

語畢,藤原盛又是將手中竹刀高起重落。俊秀悶哼一聲,咬著牙,忍著眼眶中的淚水沒有掉下來。

「怎麼教都學不好,你到底有沒有用心!」

本來身體的疼痛都未讓俊秀落下一滴眼淚的,聽得這話,他眼眶一酸眼淚就滴到了地板上。

「軟弱無用的人才會掉眼淚!」

眼淚似乎點燃了藤原盛暴怒的神經,應聲又是落下更狠的一棍,準確無誤地打到俊秀那聳起的削瘦肩胛骨上,空中彈起線粒的灰末。

「啊——」

痛到仿佛裂開的身子支撐不住地摔倒地板上。而藤原盛也靜靜保持著舉刀動作,低沉地喘著氣。

「‥‥是不是‥‥無論如何,您都不會滿意‥‥」俊秀的臉埋在手間,傳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就算我‥‥再努力,再怎麼努力‥‥也都沒用。」

無聲的茶室內,只聽得俊秀壓抑的抽泣。一瞬間,藤原盛神情有些頹然。竹刀啪嗒落在地上滾了兩圈,藤原盛緩緩在矮桌旁又坐下,顯出蒼老的疲態。這是在任何人面前,都少露出的樣子。

「看來你是早就不滿了,今天有什麼,就都說出來吧。」平靜的語調夾雜著幾分懨懨的不耐,仿佛先前施暴的事情毫不存在一般。

沉默良久,直到那抽泣聲完全淡漠下去,俊秀才艱難地直起背來,額上已滿是濕冷的汗。俊秀用勁眨了眨眼,狹窄的空間在他腦海裡全然是一副傾斜歪倒的重影。被竹刀絆動的香座移了位,露出底下壓著的一張照片,俊秀未聚焦的眼神無意落在了上面。

「‥‥沒有,不滿。只是‥‥不甘心而已。」俊秀毫無起伏的聲音幽幽響起,仿若談及身外事。

他揉了揉模糊的眼角,目光再次定在那張照片上。看樣子像是一張藝術照,上面是一位烹茶的少年,晶瑩的茶湯騰起霧繞,其後的那雙眼清淺而靈動,那淡色的唇色雖並未帶上多少笑意,卻莫名透著專注與雀躍。乍一望去,倒有點天地間只餘一人一茶的意思了。

藤原盛注意到俊秀的神色微變,於是收起那照片在袖中,只說道:「這是貢院明日出席的茶道師。」

俊秀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動了動嘴唇,用那機械般乾澀的嗓音說道:「義父今天教導的是,是俊秀無用‥‥不是沉檀,應該是印尼老山檀。想來還要更用心些才對。」

藤原盛輕不可聞地長嘆聲氣,揮手示意面前的人出去。俊秀垂下腦袋,靜默了一會兒,然後顫顫巍巍地起身,拉開門,趔趄地朝外走開。

屋外帶著涼意卻明烈的陽光,刺得俊秀剛流過淚的眼睛又有些酸意。對於明知道奢望不到,於是習慣性將感情壓制的俊秀來說,盲目遵從似乎早就是生活的準則。他略帶茫然地走在庭院裡,突然有種無處可歸的感覺。

一直以來堅定自己往前走的信念在動搖,些許罅(ㄏㄨ)隙都仿佛山崩石動一般會造成心裡的塌方。他不禁想起明天即將會見到的人,照片上那個少年的神色,那是種別無他物的乾淨與不理世事的懶意,不自然讓俊秀產生淡淡歆慕。

藤原盛至少有一點說對了,他金俊秀從來都不靜心。

從來,他表面那無甚動容的樣子,都只是為了掩飾心底的急躁。即便他的目的很簡單,只是慈父般一個肯首,就絕對會讓他露出最發自內心的笑容。

 

 

與醴泉庭院這各據一方的疏離比起來,鄭允浩那邊可謂是劍拔弩張了。

往年,鄭適啟從不在17號這天回本宅,而鄭允浩卻會在這天進其母親廢棄的屋子裡待上幾個小時,早就成鄭家傭人熟知的慣例了。可今年,茗緣會湊巧定在第二天,鄭適啟不得不從郊外修養散心的別墅裡回來。

自從將貢院交給鄭允浩打理以來,鄭適啟就大多數時間挪到了遠離商場喧囂的別墅裡,而鄭允浩自己也有在外的房子,於是這個所謂的本宅基本就空置了下來。如非什麼大事,這對父子也絕不會聚在這房子裡。專為打掃整理這三層樓房子的幾個傭人和園丁都是遲暮之年的老人,為這空蕩蕩的幾百平方米平添肅敗之氣。

而現在,兩個都是脾氣太過相近的人,受不得半點違逆。矛盾在允浩母親祭日這天白熱化,針鋒相對,一觸即發。

鄭允浩筆直地站在母親房間門口沒有一絲退讓的意味,高揚的下巴和堅毅的臉部線條無一不在透露著嫌惡,而鄭適啟現在才驚覺,面前的男人不知何時早已高過自己,挺拔的身姿也足以肩擔起任何問題。

終究是長大了,養不熟的狼崽反咬人一口也不足為奇。

「好,好個孝子!阿涼當初就是為了救你而死的,現在被我養出個好東西來了!」

「不要為你沒能救我母親的無能找藉口!」鄭允浩發狠地咬著字。「你以為我不知道這當中有問題嗎?嗯?你敢問心無愧的祭拜我媽嗎?!」

「鄭允浩,不要以為自己翅膀硬了就能這樣對我說話!」五六十歲的年紀並未減弱這個男人的氣場,他擲地有聲的怒吼震得樓底下打掃的傭人噤若寒蟬。

「哼!你指望我拿什麼好態度對你?我對人什麼態度可都是你教的。」鄭允浩無不諷刺地譏笑出聲。

「我教的。是,我教的!就不知道生來時是哪的野種!」

「不要侮辱我媽!」

鄭允浩頓時瞳孔一陣劇烈收縮,眼角泛紅,說時快就是一拳抬了起來,哪知對面的男人也敏捷地舉臂一個格擋,頓時將那堅硬的拳頭卡在五指間。

這一見要打起來了,幾個傭人嚇得頓時驚呼起來。正在此時,突兀的電話鈴聲忽然插了起來,讓燒得火熱的氣氛注入一絲涼意。

「‥‥少,少爺,您的電話。」

「我聽不到嗎?」鄭允浩陰沉地吼著,緩緩收力收起拳頭,不屑地丟給鄭適啟一個眼神,便朝樓下走去。

看到來電顯示是在中,鄭允浩清了清嗓子,將剛才的暴戾情緒完全壓了下去才接起電話。

「允呐。」

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在中慵懶的起床聲音,鄭允浩霎時覺得心情的確好了幾分。

「醒了?」他邊說著邊往屋外走去,只留給樓上那個駐足的男人堅定離開的背影。「我這就回。」

在中裹在被子裡滾了一圈,柔軟的髮絲撲在枕頭上,他埋首其間,吃吃笑了兩下,又悶聲說道:「你回來了還不是我做飯。」

「那不要我回了?」

「要!」床上的人立馬提高了音量,透露著最自然的喜歡與誠懇。

「那我買好東西帶回去給你吃,你昨天熬夜太累,就別做飯了。」

金在中昨日連夜將顧渚紫筍的生茶做成了成品,由於是稀罕的品種,又要做到盡善盡美,炒茶過程中出了不少細小的問題,於是在中帶著幾個師傅一直忙活到三四點才睡下。

 

允浩掛了電話,從車庫將車開出來。

買了些粥類和糕點帶回家,才剛將鑰匙插進鎖眼,還沒轉呢門就從裡面打開了。金在中不好意思的探頭一笑,幫忙將兩袋食物給拎了進去。

「從打電話開始就一直等著吧你。」

「‥‥嗯。」

金在中不諱的感情表達一直是鄭允浩很喜歡的一點。允浩不禁戲謔揚起嘴角,好笑地問:「是等我還是等吃的?」

「呵呵,都等。」金在中說這話時,勺子已經舀進裝皮蛋瘦肉粥的碗裡了。

鄭允浩看他吃得腮幫子鼓鼓的,也覺得胃口大開。兩大袋食物在兩人你一口我一口裡吃得乾乾淨淨。吃完飯的在中舔了一圈嘴巴,微翹的髮梢在陽光下俏皮地捲著。鄭允浩拿了紙巾打算遞過去,但想了一下,還是先湊上前輕吻了一下對面的人,這才用手上的紙巾給他擦了擦嘴。

在中微愣一下,然後坦然地露出微笑。那彎彎的眼角,允浩映在眼裡,收納在心裡。在以後許多忙忙碌碌,爾虞我詐,而這個人卻不復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允浩時常回憶起這樣一個午後,暖洋洋的幸福,被自己親手摧毀的幸福。

 

 

鄭允浩下午借著要去公司的名義,離開在中去找了言可珈。茗緣會有些內幕消息都是避而不談,而各家心裡揣著明白的。比如言可珈是協會名譽副主席的事,比如明日評委出的第三道試題是賽香。

鄭允浩一手搭著方向盤,一手將後座上寶格麗紫色的小袋子拿到副駕駛上。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從家裡出來的言可珈,而後者在拉開車門時,不出意外驚喜了一下。

「這是‥‥」

「禮物。」鄭允浩頓了頓,然後嘴角牽起一個弧度。「放心,不是娃娃。」

言可珈失笑,謝過後將禮物抱在懷中,然後坐上車。

「介意我現在拆開嗎?」

允浩開著車,淡笑著示意他拆開來。言可珈纖長的手指跳躍般在袋子上點了點,然後從中拿出一個紫色的盒子,上面燙金的Bvlgari正撞向女人柔軟而喜悅的心房。

寶格麗Omnia Amethyste。

<---一時好奇想看看這香水長什麼樣子,好美哦。。。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高跟鞋與香水永遠都是其成熟與魅力的標誌。而言可珈正是處在由少女的活力轉向個性澄明的一個階段。這是一個聰明而獨立的女人,她有她別致的愛情觀與生活態度,不再趨向於不著邊際的浪漫與純情。

而對於追求慣女人的鄭允浩,仿佛帶著情場上天生敏感的直覺,投其所好,不做作,也不生硬。

「木質花香調,典雅也很脫俗。想來挺適合你的。」

「你知道嗎?你真是很及時誒!」言可珈正兒八經地讚歎道:「我本來還正想著換一種香水,一直覺得現在用的柚木香調過於活潑了。」

鄭允浩笑笑,唇齒一啟,便是妙語連珠。於是兩人從香水聊到國家,從國家又聊到食物。直到鄭允浩問道:「你就不問我帶你去哪?」

「知道了不就沒意思了嘛!」言可珈聳聳肩。

鄭允浩笑著打量到她一身隨意卻不失禮的休閒裝,心下滿意地點點頭。路越走越偏,但兩旁的景色也愈發不加修飾的天然起來。等車挺穩時,言可珈發現竟來到一處茶園,正頂頭有門庭,上面寫著“甘侯莊”三個字。

「這是‥‥貢院的茶園?」

「嗯,也算是個度假村。」鄭允浩招呼著言可珈進去。「吃那些各國菜肴,山珍海味,我怕你也是吃夠了。偶爾來個農家菜和特色茶點嚐嚐也不錯。」

「那你可要好好推薦啦!」

言可珈滿眼掩不住的欣喜,清新活潑的氣息似乎也感染到了允浩,他肯首道:「那是當然了。這兒的花茶咱倆一定要品品,再配上肖靈灸,小天酥,筍蒸飯,之後嚐點貓舌餅怎麼樣?」

雖說鄭允浩是帶著目的性的接近言可珈,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對他有一定吸引力。不粘人不挑剔,大方不失禮節,再加上兩人共同的話題也不少所以相處下來很輕鬆也很自然。

即便少了該有的來電感與悸動,當名義上的女朋友,言可珈也是很適當的人選。

 

鄭言兩人暢聊甚歡,於是鄭允浩也沒注意到關了機的手機,等到兩人用餐完畢後,允浩一開機便看到六個未接電話,全是金在中打來的。見到鄭允浩面露難色卻沒有回電話,言可珈理解地問道是不是公司有急事,並大方的表示就現在回去也沒有問題。

啟車回程的的時候,鄭允浩禮貌地道歉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明天就是茗緣會,難免有些瑣碎的事情。本來還想著吃完飯跟你在那散散心。」

「沒關係的,今天已經很開心。你約我出來,我真的挺高興的。哦!還有那麼貼心的禮物。」言可珈笑瞇瞇地拎起裝香水的袋子。

沒錯,禮物。鄭允浩心裡想著,這其實才是今天的主角。

他餘光瞥到一旁的女人,言可珈正仔細觀察摩挲著香水瓶緣的紫色圓弧。鄭允浩百分之百敢肯定,明天一定會聞到她身上帶著鄭允浩精心挑選出來的香調。

在Omnia Amethyste的後味中,有一味是纈草。

而這,明天將成為和藤原盛決定勝負的關鍵。

 

等紅燈時鄭允浩剛想打電話回過去,朴有天的電話卻突然插了進來。

「你人在外頭啊?」

「對啊,和言小姐在一塊,怎麼了?」

「現在說話方便嗎?」

「嗯你說吧。」鄭允浩瞥了眼副駕駛上的人,沒有注意過來的意思。

「我以兩家茶道師提前互相交流的名義安排金在中過去見金俊秀了。藤原盛果然插了一腳進來,不過那老傢伙莫名顯得‥‥很感興趣。」

對於朴有天這樣說法,鄭允浩不自然皺了皺眉頭。

「估摸著金在中是嚇到了,我監視器這邊顯示他中途出來給你打電話去了。」

「嗯,我關機了,沒接到。」

「要不要我去接他回來?我覺著吧‥‥藤原盛反應很奇怪。」

朴有天夾著菸的手一直擱在菸灰缸旁邊沒有動,他一邊講著電話,一邊專注望著監視器上醴泉庭院裡的景象。藤原盛正接過金在中還遞回來的聞香杯,他的手似是不經意在在中指尖逗留了一下。雖然心裡有些發堵,朴有天還是定格住畫面,存了照片下來。

「這不是更好?還就怕他不感興趣。」鄭允浩說著,握住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鄭允浩我認真跟你講,我朴有天雖然也不是什麼正直的人,但當你是朋友才幫你做這些事。你記住別玩過火了,我怕到時候後悔的是你自己。」

朴有天聽似漫不經心的語氣傳過來,有著幾分飄渺。鄭允浩沉默了會兒,看到紅燈變綠,於是回道:「我心裡有數。開車呢,這不跟你說了,先掛了。」

聽到那頭嘟嘟嘟的盲音,有天搖了搖頭。他將注意力轉回監視器上,看到金在中臉上已然是一副受驚無助的小動物樣,幾次想藉口離開,都被推拒著留了下來。這離他進去已經是兩個多小時了。同樣黑著臉的還有跪坐在一旁的金俊秀,他神色略有些複雜,甚至尷尬。

攝像頭是送金在中過去時,藏在其衣領上的,全方位旋轉可以拍到各個角度。朴有天揉了揉疲憊的眉心,正思索著那頭為什麼是這樣奇怪的氣氛時,手機卻突然震起來。

有天斜著眼睛瞄了瞄來電,看著上頭顯示“伏一”兩個字時,頓時一股活力從大腦湧向四肢。他大字往椅背上一靠,吹了聲響亮的口哨,眼神自然而然跳躍著精光。

兔崽子!終於捨得回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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